一
外婆没有搬家以前住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尽头,靠东面的一家。幼年的我总觉得这条胡同很长很长。由于胡同的入口窄,每次坐车只能坐到胡同口,接下来的路程要步行。胡同的地面上镶着方形边框中间嵌镂空五瓣花的青石板,砖缝边儿生有绒绒的青苔,雨天滑溜溜的。这儿的房子多为白墙黑瓦的平房,偶尔一两座小红砖楼。住在这儿的人家不会太有钱,条件好一点的能裹住自己的吃穿。人们的生活简单而忙碌,目的相当明确,那就是今儿要早起上工,要不然都不晓得晚饭的着落。每日的清晨我醒得早,睁着眼等着听对门儿刘师傅的人力三轮车发出的噪音。刘师傅六点五十准点出车。门“吱呀”一声闷响,三轮车摇摇晃晃启程了。这三轮车有一定年头儿了,从刘师傅的父亲那辈儿传下来的,修了不知多少次,刘师傅家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它。“他刘叔,吃了没?”门口洗脸的外公一声问,这似乎成了每日的必行功课。“吃罢了,忙您的!走喽!”刘师傅爽朗地回话,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声声入耳。刘师傅有副好嗓子,得了闲空儿还会唱上两句京戏,虽说没经过正经训练,您别说,还真有点听头儿,要搁以前戏园子里头逢人那么一捧,说不定就成名角儿了。刘婶子靠给人包巧克力糖挣点儿钱。一家人全指着刘师傅那两条蹬车的腿过活,刘师傅也没有多少闲工夫唱那玩意儿,所以至今刘师傅也没有成为名角儿。刘师傅没事儿还喜欢喝两盅,仅限于两盅,喝多了老婆孩子都得饿肚子。刘师傅是明白人,他顾家。
刘师傅走后我就该起床了,洗脸净手跟外公临一幅大字才能吃早饭。吃罢早饭可以找刘师傅的小儿子天柱子玩儿到中午的饭点儿,不过得等他姐刘天英背了书包上学走了才能去。刘天英小名儿天英子,辣着呢,圆脸,一对虎眼儿,吊眼梢,瞪起人来滴溜溜儿圆,粗粗的马尾辫子恨不得扎上天,撅得老高,一看就知道是个精力过分旺盛的主儿。天英子嘴巴厉害,数落人叭叭叭小机关枪似的。也不知为啥,自打天英子上了中学,她就顶烦我跟天柱子在她面前晃悠,逮住了要好一顿说,而原因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初步推测是上学上的。于是乎我与天柱子约好,以后长大了谁也不去上学,免得上学上得他讨厌我,我讨厌他,做不成哥们儿。
“妈,我走啦!”天英子的尖嗓子终于响了。我偷偷探头看,她斜背个土黄色的包儿,马尾辫儿在后脑勺儿来回打秋千。现在她还不会出去,她得先骂一顿天柱子才会真的走。“你小子吃饭吃那么急干吗?快噎死了!谁跟你抢似的,没见过饭还是咋的?”说完没多久,刘婶子接腔了:“你就走你的不行?何苦又寻他的错?这不是找气受吗?”“妈,你咋又惯着他的性儿?我们老师说了,吃饭快不好!你也不管,等他病了又花钱不说,还得操那心……”“反正是不用你操心,你只管上你的学。”天柱子嘴里呜噜呜噜小声儿反驳。可巧天英子耳朵尖,听见了,登时脸通红:“好你个不识好歹的……”说完猛地扭身子走了,马尾辫子空中一横扫才回归原位。
进了刘师傅家大门顺着门廊往里有个四方的院儿,总共三所房,俩大房带一个偏房。刘师傅一家四口住大房,偏房租给一大学生,男的,长发飘飘。后来知道此人是某名牌美术学院刚毕业的学生,话语之中带着愤恨不平、怨世不公的神情,时常叹息自己怀抱利器却无人赏识,壮志凌云无奈没有施展之地。有回天柱子谈起那愤青画家,嘻嘻笑着告诉我他涂指甲油,紫的。话音未落,天英子一掀布帘子扭身进来了,俩眼瞪得滚圆,看那气势就知道是听了话来寻事儿的:“你一男的你跟谁学的就喜欢议论人家?艺术家知道不?人家是艺术家,艺术家都这样。你有本事涂一个叫我看看。人家涂叫放荡不羁,你涂那叫妖精!”好家伙,几句话下来噎得天柱子找不出一句话反驳,唬得眼泪在眼眶里打滴溜儿,哭叫着找妈去了。
这大学生是后话,且不提。我进了刘天柱家,见刘天柱和他妈坐对面,一人手里捧个碗,围小木圆桌边吃饭,碗里是白米粥,一大碗卤豆腐摆中间,吃了有三分之二。天柱子喝碗里的粥,眼时不时往那豆腐碗里瞄,意犹未尽的样子。天柱子的妈看见我来,点点头算作打招呼,不问我是否吃过饭,就算没有吃也不能留吃,是不能,不是不愿。打完招呼,天柱子的妈起身收起那小半碗豆腐往菜橱里放。天柱子眼巴巴地望着那豆腐,看一眼,叹口气,喝一口白粥。“赶紧的,磨蹭啥,我这儿等着刷碗呢。”天柱妈催促天柱子。天柱子把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完,碗一撂抬脚就要走,被他妈扯住拉怀里,拿围裙擦粘着米粒儿的嘴。天柱子觉得他妈这一行为破坏了他在哥们儿面前的独立自主的男子汉形象,搁他妈怀里使劲儿扭。看见这景儿,我倒想起我妈来了,心想:以前我妈给我擦嘴,我不也这样儿吗?她老人家在城里工作也挺不容易,偶尔来外婆家看看我,给我擦嘴,我还态度那么恶劣,真是不应该。好容易等天柱子的妈满意了,我问他上哪玩儿去,天柱子唔噜半天蹦出俩字儿:“三叔。”
这三叔跟我们没亲戚关系,他在家里排行第三,由于和刘师傅年纪相仿,我们便管他叫三叔。他和三婶儿住胡同口,三婶儿是纺织厂的女工。三叔坐轮椅,他说,他下半身跟木头一个样儿。这话叫人费解,难不成三叔是木头桩子发芽长出来的不成?三叔会用竹篾子扎小动物,黄绿的颜色,带点儿清香,拿市场上小个儿的五毛一个,大的要一块钱。三叔不仅会编小动物,还会编故事,我们找他要故事听。三婶也高兴,三婶说我们去了好,省得三叔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说着的时候,三婶扶着我们后脖颈子笑,两只大眼睛闪闪的,唇红齿白,笑得可真好看。三婶儿模样生得好,在他们纺织厂都是有名儿的,要不怎么说三叔有福呢!有人说美和好看是不一样的,美是凛然的,拒人以千里之外,只能远远欣赏。好看可就不一样了,三婶儿的好看全体现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中。总而言之,三婶儿是我们胡同里男娃子的偶像,男娃子们心里头盘算着长大要娶媳妇就娶三婶儿这样儿的,漂亮的女孩儿难免专横,不如三婶儿这样的。人都说三婶儿过的是苦日子,可我和天柱子可不这么看,倘若三婶儿过的是苦日子,又为什么脸上整天含着笑影儿呢?傍晚下了工,三婶儿做饭,三叔添柴加草,有说有笑好不热闹,饭的热乎气儿氤氲了他们年轻的脸。这样的苦日子,谁不争着过?“你们小孩,懂个屁!”天英子撇着嘴说,“这时间长了就成亲情了,兄妹一般,分不开,懂吧?”虽说我和天柱子都挺机灵,可这个问题是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只是看到三婶儿推着三叔的轮椅在晚饭后散步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淡淡的难过。这大概就是长大后所谓“郁闷”的雏形。看见三叔三婶儿,再抬头望望一脸朝气蓬勃的天英子,天柱子大人似的充满沧桑感地下定论:“真的,姐,你要是不改改你的臭脾气,长大了还真不一定有人敢娶你!”
天柱子毕竟不是大人,还真有人喜欢天英子那二踢脚脾气。那大概是一个初秋的黄昏,太阳还未落山,烧得半边天通红,一丝儿风也没有,我和天柱子蹲胡同口拍画片儿,拍得浑身是汗,手掌心儿生痛。天柱子老不在状态上,一会儿工夫输了大半,急得脸通红,我不费力又赢了一局。抬头看天柱子,他俩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瞧,脸红得油炸过一样。“咋了?大不了我把赢的还你,急成啥样儿了,看你那出息!”天柱子没有理睬我,越发全神贯注。我疑惑地回头,一个穿白衬衫西装长裤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载着天英子远远儿地赶来。那男人偏过头和天英子有说有笑,天英子脸上的笑容花儿一般娇艳。我跟天柱子都傻眼了,没见过天英子这模样。“坏了。”天柱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说话间,天英子也瞅见我们了,拍拍那男人的后背提醒他自己要从车后座儿上下来,笑得含羞草似的与那男人告别,三蹦两跳地过来,哼着小曲儿,完全无视我与天柱子的存在。“坏了。”天柱子郁闷地重复说。“什么坏了?倒是说啊,你!”“坏了,我姐八成是要结婚了。”话音刚落,屋里咣当砸桌子的声音传出,接着天英子隔着小窗子冲我们嚷嚷:“瞎说什么呢?看待会儿我撕你那嘴!”天柱子不吱声,天英子顿了顿,又放缓和语气说:“别告诉爸妈去。”说完又凶巴巴地补充:“要是告诉了,我还撕你那嘴!”天柱子旋即扯着我就跑:“走!”我疑惑不解被他拖着跑:“干啥呢?”天柱子说得简洁:“跟着他,看他住哪儿。”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和天柱子变得警犬一般敏感,天英子的情绪有一有点儿风吹草动,我们就像打兴奋剂一般激动。那穿白衬衫的男人总是骑了自行车来来往往,我和天柱子确实跑不过那俩轮子,跟踪达十几次都没有摸清楚那人的来历。
“别急,明天,明天一准儿搞清楚。”天柱子每次跟丢以后都这么气喘吁吁地说。但是我们都没有等到他所说的那天。天柱子没听他姐的话,他宁愿被姐撕嘴。“我可就这么一个姐!”天柱子说。于是在第三十次跟踪失败后把这事告诉了刘师傅。天英子挨了顿狠批,被一把锁给锁在屋里,学也不叫上了。这回刘婶儿也没有阻拦刘师傅打女儿,但是天柱子替她姐挡了几巴掌。事后天柱子对他姐说:“姐,你别怪我,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别记恨我。”天英子呆呆看着她弟弟喃喃地重复:“姐不怪你……”而我在那之后不久搬家了,远离了这个破旧古老的小胡同。
后来听说,天英子高中毕业后就结婚了,新郎是那天黄昏送天英子回家的白衬衫男人,他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再见到天英子,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体发了福,与那教师两人带着孩子饭后散步。我没有上前与他们交谈,只是背后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有些人,以为能记一辈子的,可是突然有一天发现这些人已构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后来,我父母将我接去和他们一起住,然后,我就上小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