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里的美味

报纸里的美味

一个冬日的夜晚,父亲下班回家,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掏出一卷东西。这个用报纸包裹的长条形的东西,热乎乎、鼓鼓囊囊的。

我和姐姐睡眼惺忪,从床上下来,围在父亲的身边。这是几张晚报,里外包了三四层,油渍从里面渗透到外面,像一朵又一朵透明的花。还没等包裹完全打开,姐姐就已经闻出了味道,她激动地说:“是锅贴!”

父亲笑着说:“差不多,很接近了。”

报纸终于摊开了,上面有十几个油乎乎的小笼汤包,有几个汤汁已经从破口溢了出来,还有几个只有包子皮,包子馅不见了踪影。

我跟姐姐倒了碗热水,就着汤包,吃得不亦乐乎。尽管小笼汤包的皮因为在晚报里面包着,已经略有些纸味儿了,但是我们还是吃得很香,恨不得把报纸上的汤汁也舔一遍。吃罢一碗热水送下,感觉满足极了。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吃小笼汤包。在我们清贫的家庭生活中,这次吃汤包的经历简直是一次奇遇。

父亲见我们吃得高兴,也十分欣慰。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能用报纸包着一团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带回来,有时候是半只猪蹄,有时候是几个鸡爪,有时候是残缺的卤羊肝。

于是,父亲上夜班的夜晚成了我们的欢庆日,我与姐姐硬熬着不睡,等到子夜一点多,父亲换班回来,给我们带好吃的。

春天有清新的春卷和切块水果,夏天有解暑的西瓜和绿豆汤,秋天有甜蜜的柿饼和烤红薯,冬天有热气腾腾的汤面和包子。

寒冬腊月,我们躺着被窝里互相取暖,愉快地等待着父亲下班,并讨论着今天会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吃。

有时候父亲的头顶着薄雪,我们便知道外面下雪了;有时候父亲头发里藏着繁密的、晶莹剔透的水珠,我们便知道落了雨;有时候父亲头发乱蓬蓬,干燥极了,我们便知道肯定是起了大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的夜宵持续了三年之久,直到有一天,我与姐姐在大院里玩,父亲同事的儿子指着我们俩笑骂:“叫花子,小叫花子!”

姐姐委屈地哭了,我则冲上去,骑在他的背上,直打到他哭喊着求饶。

回到家,姐姐的红眼睛和我挂的彩自然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解释了一番,并问:“他为什么管我们叫小叫花子?”

父亲沉默了,许久没说话,我们再问,他也不再答,并且,从那天起,父亲再也没有给我们带过夜宵,报纸里的美味自然绝迹了。

没有了油水贴补,我与姐姐每天都像饿极了的狼,感觉肚子怎么也吃不饱似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馋,我们正在急速长身体,胃犹如一只露底的大口袋,怎么都装不满。

一个闷热的下午,我正在家里睡午觉,姐姐从外面回来了,额头上汗津津的,但是眼眉之间流露出喜色。她悄悄推醒我,冲我挥挥手,示意我跟她走。

我们一家四口睡在一张床上,我最小,睡在最里面。我小心翼翼地迈过熟睡的父母,赤着脚跳下床,跟着姐姐做贼似的出了门。

一出门,几乎被震耳欲聋的蝉鸣和当头的烈日搞昏过去,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促使我继续往前走,看看究竟有什么好东西。

我们住的是最后一条胡同,从胡同口出去,绕到后面是一条林荫大道,林荫大道尽头是个巨大的垃圾场。

所有工厂职工的生活垃圾都堆在这里,外围草草用水泥修葺了一道低矮的墙,墙角是铁门,只有人来清理垃圾的时候才打开。我个子矮,只能看到垃圾堆成的山顶,姐姐比我高一个头,但也只能伸着头往里看。

“我扶着你,你翻过去。”姐姐下命令。她蹲在地上,手掌拍拍屈起的膝盖,让我踩着她的膝盖翻墙。

“里面有什么东西啊?”我疑惑地问。

“有好东西。”姐姐肯定地说。我至今仍记得她坚定的目光。

我踩着她的膝盖,扶着墙头,双肘用力,把自己的身体支起来。

“往下看,右边墙角。”姐姐说。

我遵循着她的话看去,墙角有散落的袋装汽水,奶白色的包装、蓝绿色的字。

我们都爱喝这种汽水,五角钱两袋,甜甜的,带气体,喝多了会打饱嗝,学校门口就有卖,但我们很少有机会喝到。一袋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够罕见了,这里居然有一堆,那简直是飞来横财。

“我去捡!”我激动极了,一个鱼跃就蹿了进去,落进软绵绵的垃圾堆里。我也不嫌脏,或者是还没有脏的意识,站起来拍拍屁股,就想办法排除万难,拨开身边的烂煤球渣,往汽水处奔去。

“你个蠢货,”姐姐尖细的声音从墙的另一头传来,“不扔两块砖进去垫脚,一会儿你怎么出来?”

“你才是蠢货,你帮我扔进来不也一样?”我埋怨她说。

终于,我捡到了汽水,汽水袋子在太阳下晒得热乎乎的,摸起来粘粘的。不过,我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脱下背心,把冰袋全都收进背心里,打了个活结儿。

姐姐从外面扔了几块砖进来,我踩着砖爬了出去。

一落地,姐姐就亢奋地靠过来,我们俩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紧紧贴在头皮上,犹如掉到水里的小猴子。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即将有汽水可以喝了。

姐姐先咬开汽水袋一角,嘬了一大口,我紧随其后,正好口渴,连味道都没品就“咕咚”一大口。

然而姐姐的脸色变了,她皱着眉把第二口汽水吐了出来,随即指着我的脸,焦急地说:“别喝了,你脸上全是蚂蚁!”

我头皮一阵发麻,用手在脸上拍打,姐姐也来助阵。果然,黑芝麻样的蚂蚁簌簌落到了地上,数量可观。不一会儿,我们就清理干净了身上的蚂蚁。

汽水袋破了口,蚂蚁顺着甜味钻进了袋子里,而我们俩毫不知情,无防备地喝了下去。然而事情到此并未结束,几只幸存的蚂蚁在我脸上咬了几口,红色的大疙瘩连成片,变成了急性荨麻疹,疼痒难耐。我的哭声惊动了午睡的大人们。

得知事故的来龙去脉,父亲先是沉默,我以为挨打在所难免,谁知他一直坐在桌前,背对着我们沉思。我经不住姐姐几次撺掇,假装从桌子上拿东西,偷偷瞄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哭了。

我的父亲正在流泪。

我没想到大人也会哭。大人哭不像我们,他们哭是没有声音的,是压抑的,泪水无伴奏地从泪腺涌出,汇集在眼角,等眼角盛不下了,便慢慢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不仅如此,大人还特别爱睁着眼睛撒谎,因为我问:“爸,你哭什么呀?”

“爸爸没有哭。”父亲立即笑着看着我,可是我明明看到他的泪水了呀。

傍晚时分,他离开了家,只剩我与姐姐面面相觑。大约半小时后,他回来了,给我们买了整整一箱汽水,整整一箱!

当晚,我与姐姐喝得肚子滚瓜溜圆,就像两只瓢虫一般,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晚饭也不想吃了。那一瞬间,我们只觉得自己富有极了,丝毫不亚于百万富翁,至于脸上的疙瘩,咬得太值了!

从那天以后,父亲上夜班回来,又开始给我们带好吃的东西,只不过这些好吃的东西不再像从前那样包在报纸里,而是有着完好的包装袋。而且他上夜班不再是半夜就换班,而是主动要求值夜班直到第二天凌晨,那么,我与姐姐的夜宵就变成了早餐。

最奇怪的是,可能是我们两人的舌头都被蚂蚁咬坏了,我们俩一致认为,包在报纸里面的才最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