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坐与内观

第一节 打坐与内观

内丹学中的打坐,与佛家的禅定,以及近些年西方流行的冥想等没有本质区别。拨开外层的神秘面纱,这些方法都是通过调息、内观、入定等方式实现人的心灵层面的改造和升级。不同的流派之间,在发展过程中会有相互影响。各家各派的打坐方法,外在形式上都很相似,多采用盘坐,更进一步,又可以细分为单盘、双盘、散盘等。

打坐在内丹修行体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且有很多规范和要领。例如:有肢体和动作上的规范,双足跏趺、顶头竖项、含胸拔背、双目垂帘等等;有呼吸运用上的要领,气息绵绵、由粗到细、若存若亡、“深、细、匀、长”四字诀方法等等;还有前置条件的要求,内丹学中有“未得气莫打坐,没有麦子空推磨”的说法,认为打坐需要一定身体基础,需要达到“得气”的阶段后方可进行。总之,打坐作为一种自我锻炼方法,在形式上有严格且系统化的规范要求。

在打坐过程中,虽然外在形式的训练很重要,但内在心灵的锻炼更重要。就如同打篮球,规则只是外表,篮球比赛的目的不是把球打烂或者争夺球本身,而是通过运动来锻炼身体并获得快乐。打坐的最终目的是完成修心和炼己。除了外在规范和要领,打坐中还要不断返观内照,向内求索。这样才能在精神层面逐步发生蜕变,实现心灵的成长和飞跃。打坐既不是宗教仪式,也不是玄学奇术。打坐是一种自我身心锻炼与完善的方法体系。

内丹修行中,打坐的功夫由浅入深,要经历调形、调息、调心等过程,从而达到心息相依的“定静”状态。打坐虽然是以修心炼性为首要目标,但却从调节形体和呼吸入手。内丹学中有“形正则息调,息调则心静”的说法,进而由静生定,由定生慧。内丹学强调身、心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性命双修是内丹修行的宗旨。在本书中,我们的考察重点更多则是聚焦在内丹修行的心理层面。

在内丹修行中,打坐的初级阶段是入静。《太平经》中写道“求道之法,静为基先”,认为入静是追求大道的基础。《坐忘论》中讲“所以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住无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虚无,心乃合道”,认为收心静坐是入道的最佳方法。王重阳在《立教十五论》中写道“凡打坐者……须要十二时辰,行住坐卧,一切动静中间,心如泰山,不动不摇,把断四门,眼、耳、口、鼻,不令外景入内。但有丝毫动静思念,即不名静坐”,他对静坐的时间、动作、方法和要领都做了非常详细的描述。这些充分说明打坐中入静的重要性。

在打坐的入静阶段,人们常常会配合数息的方法来辅助训练,让心中的念头逐步由多至少,直至于无。按内丹学理论来说,数息止念是一个锁心猿、拴意马的制心的过程。《性命圭旨》中写道“心中无物为虚,念头不起为静”,认为念头的多少、有无是衡量静的状态的标准。《摄生三要》中有“故道家宗旨……以一念不起为功夫”,认为保持一念不起的状态是一种非常高的修行成就。这种“入静”的能力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持续且漫长的训练过程。

打坐的更高级阶段是虚和无为。《无上秘要》中讲“遗形忘体,泊然若无,谓之虚”,认为虚是一种忘我的状态。《老子西升经》中讲“虚无恍惚道之根,万物共本道之元,在己不忘我默焉。……生我于虚,置我于无”,认为虚是道的根源,同时虚也是“我”的起源。从心理学角度看,虚无恍惚可以理解为一种精神状态,一种逐渐脱离意识进入潜意识的状态。忘我正是这种状态的特点,即自我意识的逐渐模糊。无意识是自我意识的起源,也就是“我”的起源。《庄子·大宗师》中写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赤文洞古经》中有“无为则神归,神归则万物芸寂”。无为并不是指什么都不做,而是指不用后天的识神(意识)去用功和作为。无为是放弃人的意识功能,调用潜意识力量的方法。

在打坐的虚的阶段,为了更进一步锻炼我们的心灵,需要向更广阔的无意识世界探索,寻找更强大的心灵力量。禅宗把这一过程称为体真,即体会真如。内丹学认为,在进入虚极静笃状态后,才会有静极生动、真阳发生。这是开启玄关一窍并联通先天元神的前提条件。进入恍惚杳冥的虚的境界是比入静更高一层的功夫。

打坐作为一种修行方法,表面看起来是一动不动地静坐,实际上内里却在不断地用功和训练。打坐中需要配合内观的方法,才能实现真正的修行。内观是通过返观内照,觉察自己的种种念头和情欲等,以达到净化身心、静心明道。《洞玄灵宝定观经》中写道“慧心内照,名曰内观;漏念未除,名为心起”,认为内观是用慧心返观内照,以消除种种杂念为目的。《太乙金华宗旨》中写道“圣圣相传,不离返照,孔云‘知止’,释号‘观心’,老云‘内观’,皆此法也”,认为内观是儒释道各家修行的通法,成仙成圣都离不开内观之法。内观返照是内丹学中必不可少的修行方法,是打坐的内在基础。

在打坐的入静阶段和虚极静笃阶段,内观都发挥着重要作用。《青华秘文》中有“心求静必先治眼,眼者神游之主也,神游于眼而役于心,故抑之于眼,而使之归于心”,认为不逐外物、返观内照是入静的前提。内观的“内”与“外”相对。人们多数时间都在外观,借助感觉器官去感知外在世界。相反,内观强调关注内在心灵,感知内在世界。“观”并非是用眼观察或真的看见什么,而是一种类比。更准确地讲,内观是对内在的心理活动和机体反馈的觉察和调节。

以止观方法为例。止观是中国佛学的基本修证方法,在内丹修行中被广泛吸纳。止观的修行过程由浅入深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系缘、制心和体真。我们的妄念活动需要依附在一个具体的对象上,要么想这件事,要么想那个东西,这个过程称作攀缘。通过心念系在一处,如观呼吸等,可以锁住心猿,让意念初步入静。由浅入深,比攀缘止更细密的下一阶段是制心止。制心止是从心的本体入手,看清我们心中念头起处,随起随制,断除念头的攀缘。止观方法的第三个阶段,是我们修止的最终目标:看清心的本体,停止妄心,到达真实境界。

《清静经》中有“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当人不再被各种欲望牵扯摆布,当所有妄念停止消失,心自然就回归清净。静和虚是目标,止和观是路径。静和虚是心之本体,止和观是心之妙用。不经过止和观,妄念纷飞,就没办法达到清净。如果心不具备静和虚的本性,止和观也发挥不了作用。

如果说打坐是“表”,是外在功夫,那么内观则是“里”,是内在功夫。打坐注重的是“身”,追求的是形正气顺;内观注重的是“心”,追求的是定静生慧。打坐和内观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打坐是内观的前提和保障,内观是打坐的内在和延伸。如果没有内观,打坐就成了静坐枯修。反之,如果没有打坐和身体气机的基础,内观也无法持续和起效。

修行是一个由浅入深、不断精进的过程。无论是佛家或是道家,对修行的次第、层次都有非常细致的划分。禅宗有四禅八定的说法,内丹学有大小周天的说法。在修行的不同阶段,打坐和内观有不同的用功方法。整个修行体系在方法上层层递进,以逐步实现心灵的升级和改造。

在心理学中,心灵的探索和改造工程是心理学家、心理医生们最感兴趣的研究课题。在这一点上,禅宗、内丹学中的修行方法和实践可以给心理学带来诸多启发。反过来,现代心理学的成果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打坐、内观等背后的科学原理,让我们对内丹学的原理和方法有更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