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田野杂记
代跋:田野杂记
一
从温州市苍南县去泰顺县城,一路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车驶得极快,司机一路和我讲着泰顺的廊桥、碇步、木偶戏、三杯香。行驶盘山路的紧张感和未知的欣喜感夹杂在一起,我对泰顺的期待从这里正式开始。
将近一个小时以后,我见到了季天渊老师。她穿着一袭红底白花的亚麻长裙,一见面便拉起了我的手,“行李这么少,坐一天车累不累呀?”我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平静感被消解了很多。我甚至开始急切地想要走进她的艺术人生,探寻她如何给木偶以艺术生命。这天是农历七月初六。
隔天一早,我跟随季天渊到了福建省福鼎市管阳镇小洋村,这里的马仙宫每年七夕节都会为马仙娘娘作福,在马仙宫前摆了一百多桌福宴。季老师是作为嘉宾被邀请来的,我有幸跟随并见到了被誉为“木偶猴王”的表演艺术家黄泰生的后人黄孝德。他是黄氏家族的第三代木偶戏表演传承人,也是国家二级演员。福宴开始前会放鞭炮以示开餐,黄孝德所在的戏班子开始吹打弹唱,鞭炮声、快板声、锣鼓声、唢呐声,声声入耳。黄孝德目前在平阳木偶剧团,他对前台提线和后台吹打都很精通,他的妻子毛秀英是木偶戏国家一级演员,儿子目前也在平阳木偶剧团表演提线。季天渊唱起了《梨园颂》,她整个人和着京剧的配乐活跃起来,似乎只有这个时刻旁人才能走进她的精神世界。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曲调,心里也跟着亮堂了。在福鼎,我还结识了唢呐王毛显气、吹弹乐器样样精通的马钰存,他们后来都成了我的泰顺故事里的主角。
南方的雨总是轻轻柔柔的,优雅又缓缓地落下。这样的夜,大概更能激起这些手艺人内心的创作情怀。夜色渐渐沉了下来,我陪伴季老师给木偶头上色,伴随着我们的还有那出《白兔记》。季老师正在给手里的木偶头李三娘包头发,我在一旁一边看着《白兔记》里李三娘和刘知远悲欢离合的故事,一边听季老师讲述她和李三娘的故事。播放的是越剧《出猎》的折子,剧中的李三娘在十六年前的一个雷雨夜咬断脐带生下娇儿,取名“咬脐郎”。《出猎》讲的便是咬脐郎带着军士在郊外打猎,为追赶一只白兔,来到沙陀村外,在井边与生母李三娘相遇的故事。“我很喜欢看这出戏。记得小时候看大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三娘梦见儿子化作白兔在梦中相见,没想到第二天真的碰见了中箭的白兔和自己的孩子。我记得折子戏的最后,大雪纷飞,三娘在井边流着泪,发现小将军就是咬脐郎的那刻,我也跟着她止不住地流泪,那种感觉很感动却又很凄冷。”说罢,她举起手中的木偶头,问我像不像,我说眉眼像极了。“我故意给她画了这样弯曲的眉毛,因为三娘是一个苦情的角儿。”我们共同盯着她手里举着的李三娘,互不作声,心里各自演绎着李三娘的故事。夜色渐深,雨仍细密地下着,我意犹未尽地闭上眼,似乎看见故事的最后李三娘在无数火把照亮的夜空下迎面走来。
季老师家顶层有一个极小的阁楼,只容得下两三人。这个小房间里供奉着木偶戏戏神灵牌,墙壁一侧挂着六个祖师爷木偶,都是季天渊的父亲季桂芳雕刻的,灵牌记:“本家奉祀杭州铁板桥头郑一郑二师爷郑三相公之神位、田都元帅之神位、梨园师傅王老先生之神位。”中元节那天,要给祖师爷烧香。我走上阁楼想拍下祖师爷神位,只听季老师在楼下喊话:“一定要和祖师爷说清楚你来做什么。”那时段她正在给戏班的朋友做一个新的祖师爷木偶头。我推门进去,油然而生一种敬畏感。我没有说话,虔诚安静地给祖师爷鞠了三个躬,细细打量了每个木偶,便快步下了楼。《泰顺民间故事卷》中有关于木偶戏起源的记载:“木偶戏班里,有个专门讲白的傀儡‘王爵老’,演木偶戏的人尊称‘王爵老’为‘梨园师父’。”后来我在《泰顺木偶戏》中看到了黄揭老先生的故事:“黄揭老意思是揭木偶的官,通过木偶演出揭发奸臣,宣传忠君。”在泰顺的百丈、筱村一带,习惯称其为“黄揭老”,其他地方也有“王乞老”的叫法,目前一致认为他们是同一人。我的敬畏之心,最初来自祖师爷翻箱的故事。这个规矩在民间的木偶戏班中广为流传:每次演出结束装木偶时要把祖师爷放在最上层,若装错了顺序,戏箱便会被祖师爷打乱。所以祖师爷是有神性的。后来,我的敬畏之心更多来自木偶雕刻艺人和表演艺人的艺术坚守。
幸运的是,此次回访,我跟踪了季天渊制作一身木偶人的完整过程:木偶头雕刻及上彩—手脚雕刻及上彩—木偶人身体结构的制作与连接—服装的制作—线牌头制作及装线。木偶头都用纹质细腻的香樟木刻制,要经过“打粗坯—修细坯—磨光、打底、刷底色—上彩、开相”的工艺流程。“劈四方、定中心、找三角、修圆形”,这是季天渊告诉我的打粗坯的口诀,做顺手了,不用一小时便可打好一个头。相对来说,打磨花费的工夫更多一些。相比父亲季桂芳,季天渊更擅长木偶头的上彩工艺,又叫“裱头子”。自明清时期,木偶头采用民间传统的粉彩技术上色,而今则改用油漆和丙烯上彩。为筹备非遗传承人高级研修班的展览,季老师准备表演《猪八戒背媳妇》,一身八戒一身媳妇,在制作上均运用了特技,头部设有机关,八戒的嘴巴和眼睛是可以活动的,根据故事情节需要,媳妇则可以变脸成孙悟空。她正在给猪八戒的木偶头开相,八字眉、浓眼睛、大鼻子,几笔便刻画出了八戒的性情憨厚和狡黠天真。木偶人“变脸”特技的实现也是要在头部内安插机关,季老师说,特殊的动作,便要有特殊的设置,这样才能突出舞台形象和演出效果。木偶人的身体结构用泡沫来做,已经很少用竹制的腹笼来编织了,这样做起来更省工省料,而这也是木偶人制作中适应时代的创新调整。
一天早晨六点多,我起床时看到季老师在屋子里做猪八戒的衣帽,我站到一旁看着她熟练的手工出了神。季老师突然来了一句“你来试着做帽子吧”,我胆怯地上了手,心里只感到片刻宁静。有时我会追问季老师:“您做过的木偶头中,最喜欢哪个角色?”对一位木偶雕刻艺人而言,我的问题似乎更像是对她制作过程中所倾入感情的一种质疑。后来我自己有了答案,正如她的回答:“每一件作品我都喜欢,它们更像是我的孩子。”
线牌头的制作和装线尤为讲究,中间设有竹枝挂钩,丝线的根数不一,要根据具体的人物角色设定来调整。此次参展的猪八戒共用22根丝线,按照线牌头从前向后排布,分别为肚子1根,脚部2根,下肢2根,手部4根,上肢2根,胯部2根,头部2根,嘴眼2根,耳朵2根,腋下2根,背部1根。泰顺县木偶艺术剧团的蔡晓华是前台提线木偶戏表演传承人,他时常会到季天渊家里自己动手做木偶。他尤其擅长表演《钟馗醉酒》《徐策跑城》《真假美猴王》等剧目。妻子跟随他一起过来,正在给猴王做衣服,蔡老师则做木偶的身子并装线。房间里回荡着《十八相送》的曲调,“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十八相送,长亭惜别”,梁祝的故事似乎印在每个江浙人的心里。在这褪去了喧嚣的夜晚,那种细腻的情感奔涌而出,愈加充满诗意。人,木偶,夜,我感到一切都融合在了一起。
晌午时分,我和季老师躺在地板上午休,她时常向我讲起她小时候跟随木偶剧团下乡演出的故事。她说自己并不喜欢下乡,因为有时要睡茅草,条件差得很,“走的都是盘山路,底下都是山崖,我都不敢往下看。后来我就和父亲说,我坚决不下乡去了”。她的好友蔡祖三是泰顺长春木偶剧团的班主,恰巧赶上雪溪乡桥西村邀请蔡老师的剧团进行为期七天的“太平戏”公演,或许是出于新奇,或许是出于对下乡演出艺人的崇敬,我打算跟随。蔡老师说“条件不好,你去待两天就把你送回来吧”,我强烈要求跟踪全程,蔡老师也便应允了。
隔天,我和季老师告了别,清晨便跟随蔡老师下乡去了。天刚刚亮起来,云雾弥漫在山间,溢到了我们行驶的公路上,景色很美,心境也很美,我怀着满心的期待望向远方。
二
蔡祖三老师用他的小面包车载着我一路驶向雪溪乡桥西村。路过三魁镇时,他指给我看:“这就是薛宅,最老的祖师爷以前便供奉在这里,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至今当地民间还流传着许多薛宅戏师爷显灵为人治病的故事。”
蔡老师的剧团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泰顺县长春木偶剧团是他从父亲那里接手的,传统的民间木偶剧团有很大的松散性,戏班子里的人都是临时组建起来的。“太平戏”公演的时间是农历七月初八(8月10日)至十四日(8月16日),与剧团同吃同住的七天时间里,我试图摸清民间剧团的成员构成关系,把握祭祀活动在活态文化空间和民众参与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鲜活特点,探究木偶戏在民间社区存在的内驱力,以及“艺术”如何让生活更加“太平”。
仕阳镇雪临村人毛显气的唢呐技艺了得,雪临村的人都称他为“唢呐王”。这让我想起了无双镇的“唢呐王”焦三爷,那是一个讲述“百鸟朝凤”唢呐传承人如何在时代变革下坚守唢呐技艺和道义的故事。借“乡土”和“唢呐”之题,我是想表达在民间艺术和强势的传统文化相冲击时,民间艺人坚守的无奈和传承的迷茫之感。对于泰顺,木偶戏的生命正如游天明父亲说出的那句话:“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
桥西村雪溪桥下有一条碇步,是早年用条石在浅水的涧流溪中筑起的一个个石磴,远远望去像一个个露出水面的乌龟背,故又名“鼋鼍桥”。晚饭过后,和戏班的几位老师走在碇步上,一路打着水漂,一路听他们讲述走过的风风雨雨。天上的云倒映在仕阳溪,红的、黄的、紫的、蓝的,像是演绎着每个人多彩的故事。我心里默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只觉得一切都安静而美好。
《娘娘传》的演出以木偶戏为主,真人很难演,因为陈十四是一个女性神灵,戏中会涉及吹龙角作法、念咒等模拟现实道教法事的情节,而传统上女性是不能作法的,这里涉及“声音的性别”问题。小戏相比大戏,更容易转换配音,木偶戏中陈娘娘做法时,就往往由男性的班主代替女性提线艺人说词。
主胡伴着京二胡的调子响起,一声声试调的琴声传来,载着人们虔诚的信仰和对太平生活的期许,木偶戏就要开演了。
木偶戏《娘娘传》中存在着人与神在空间上的一种沟通。戏中娘娘收妖作法的纸钱都要在现实中烧掉;演出第三本陈十四出生时,要放炮以示庆祝,在场的头人要一起烧香磕头祭拜;娘娘在白龙江求雨的时候要在江面铺上草席;作为念咒的一个道具,表演者要给娘娘打伞,表示求雨成功;在娘娘归神时,前台提线者要穿白衬衣以示悼念。
村子里每天聚集在此地看木偶戏的有200多个村民,多为村里60岁以上的老年人和小孩子,老年人一边看一边聊家常,孩子们在一旁嬉戏打闹。“太平戏”演出的最后一天,村里82岁的胡荣亮递给我一本剧本,封面写着“《陈圣姑平妖传》剧情内容”,里面工整地记录了每一本演出的故事情节。我翻开来看,“虽有迷信色彩,但只是人们精神寄托而已,保民平安……”我又想起了雷美银在唱到娘娘落水归神时动情的泪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只得感慨这片土地上人们信仰的美好。
我想起了鲁迅的《社戏》,他笔下看社戏的过程远远要比社戏本身精彩。桥西村并非赵庄,山脚下普通的戏台也不及夜航看戏的趣味,但它们同样展现出乡村最本原的活态文化状态。于我这确是一种宝贵的享受。今天乡村文化在不断发生流变,82岁的老人上次看娘娘戏还是在20年前,或许多年后我也只能感慨“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如何守住民间文化的话题,似乎在我心里又沉重了许多。
在结束首次泰顺之旅之际,我听到了泰顺突发山洪的消息。曾经站过的三魁薛宅廊桥被冲毁了,季天渊曾向我讲述她在桥上看父亲演木偶戏的故事,故事似乎定格在了那里。演出木偶戏的桥西村也一片汪洋,那排靠着路边的干净的小白楼,一层被淹,家具也都被冲走了,洪水褪去后剩下的是满屋的泥泞。听着新闻里不断有人伤亡的消息,不免多了几分真切的心痛。
艺术为生存,“太平戏”也是一种文化信仰的情感手段。面对无法回避的天灾,人们便祈望太平。
回忆上次在泰顺看木偶戏已过去好久,但似乎又仿若昨天,脑袋里会时不时响起戏中“西皮流水”的曲牌。那是我最爱的曲子,是我最敬爱的人弹奏出的生命流动的曲子。两年以来,它每次带给我的感动都让我觉得和这些艺人愈发拧在了一起,这种感觉太纯粹与美妙了。
泰顺像是一本永远都读不完的生命之书,木偶戏如此,木偶艺人亦如此,他们和我都是书中的一分子。我想,他们坚守木偶戏并非仅仅是生活加之的负重,更是一种文化使命与热爱;而我,成了他们传承使命感的记录者与见证者。我感恩在我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位艺人,感恩流年中这难以忘怀的相遇。
写到这里,本书接近尾声,我深知它有诸多不足,但于我意义深远,它承载着我的成长,铭记着感怀的岁月。
希望那夜似的好戏仍在,希望生命的期许仍在,希望生活的热情仍在,希望再回首时都会有一股暖意。
张冬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