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的政治学》德文版前言
娄林 译
本文是施特劳斯为《霍布斯的政治学》德文版(1965)写的前言,原文为德文,中译依据刊发在Interretation(1979,uo.1)上的英译迻译,盖因这个英译加了若干注释。
眼下这本研究霍布斯的小书,尚是初次以德语发表,但1934-1935年间在英格兰就已完成,并于次年出版英文译本。[1]巴克(Ernest Barker)曾为英文版撰写了前言,我则附加了介绍性的注释,如今,以下评论或可取代那个注释。
主导我这本霍布斯作品的思考,来自我在德国生活时所接受的那些熏染(stimuli)——正面的或负面的熏染。我第一次对霍布斯有所留心,并关注起他,缘于艾宾豪斯(Julius Ebbinghaus)在社区讲坛(social teaching)上做了关于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的演讲,时值1922年夏季学期,在弗莱堡(Freiburg im Breisgau)。艾宾豪斯对霍布斯的赞赏不同寻常,称赞他的原创性;艾宾豪斯的讲演栩栩如生,使霍布斯的教诲非但条理清新,而且生机勃勃。无论艾宾豪斯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他断不可能是个霍布斯主义者。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那么在那个时候,艾宾豪斯就已经确信,霍布斯的教诲占据着显要的位置,而这恰恰遭到康德主义哲学的“扬弃”(aufgehoben)。施米特(Carl Schmitt)倒是完全在无意中就成了艾宾豪斯的对立面,他在自己的论著——《政治的概念》[2]——里断言,霍布斯“是迄其时为止最伟大的或者唯一真正有体系的政治思想家”。施米特对霍布斯的伟大和重要性的判断,与我那个时候的感受或者品味如出一辙,同样也可以理解,它强化了我对霍布斯的兴趣。
由于我当时在考察17世纪圣经批评的起源,即考察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所以,在这个背景下,我开始研究霍布斯。对我来说,由于巴特(Karl Barth)和罗森茨威格(Franz Rosenzweig)这些声名卓著者的影响,我重新激起了对神学的兴趣,在这些兴趣下,似乎有必要考察,对正统神学——犹太教的和基督教的——的批评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可以称为取得了胜利。其后,神学—政治问题就一直是我诸项研究的唯一(the)主题。就相关的政治方面而言,也尤其是这一方面,较之霍布斯和斯宾诺莎之间的共同之处,他们之间的差异对彼时的我来说,似乎更为重要,也更有启发意义。无论如何,我相信,通过我对霍布斯的最初研究,我已经懂得,我那些最初的概述和梗概,并未能公允地对待霍布斯思想中决定性的东西。
当一抹命运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将我驱向英格兰的时候,我却因这种方式而得以获取研究资料,这在别处均无可能,这时,我发现,这是一个机会,不是仅仅把我的工作拘囿于分析成熟时期的霍布斯的教诲,而是同时考察,因何种来源,霍布斯如何在他的思想中形成这种教诲。这双重意图使我的研究赋上了自己的特征。
对神学的哲学兴趣使我与克吕格(Gerhard Krüger)紧密相连:他对我的斯宾诺莎研究的批评,揭示出我的意图和结果,甚至比我本人能做的更加清晰。[3]他对康德做出最终评判的著作,[4]与我那个时候的观点完全一致,时至今日,这些观点依然令我称许——虽然带着某种程度的保留,克吕格对康德的评判,解释了我为什么把自己完全导向“真实的政治”,[5]为什么我不曾把霍布斯描述为一个霍布斯主义者。在一个人采取现代或者极端现代的立场之前,他应该深深体悟到,比起先前的理解,他要更为全面、更为清晰地理解古今之争的必要,正是这种体悟使我与克莱因(Jacob Klein)密切相连;他的《希腊人的数理逻辑和代数学的起源》[6]是一部由此体悟引导的皇皇典范的探究之作,而在我们这本是喧嚣尘上(everythingbut-silent)的时代,它得到的待遇却近乎是完全的沉默与忽略。
至于这本小书的缺失之处,我已默默做出修正,通过《自然权利与历史》(第5章,A)和我写的波林(Polin)的霍布斯作品的书评(见《什么是政治哲学?》,页170-196)里,它们已经渐为人知。只有在《什么是政治哲学?》(页176,注释)里,我才确实成功地揭示出,在霍布斯关于人的教诲里,什么才是其中根本的主导思想。由于一些不明的原因,霍布斯对此未做出什么自我揭示;他那著名的清晰也只限于自己的结论,而他的假设则包裹于晦暗之中。当然,他的晦暗未明,并非每一方面都是因外力所致。
30年前,在这本书的美洲版前言里,我所说过的话语,如今可以沿袭使用。那时,我说……[7]
[1]Hobbes Politische Wissenschaft(《霍布斯的政治学》),Rhein und Berlin:Herman Luchterhand,1965年;[译注]英文书名为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Hobbes,施特劳斯在德文书名中,用科学(Wissenschaft)置换了哲学(Philosophy)。
[2]Der Begriff des Politischen,载Archiv für Sozialwissenschaft und Sozialpolitik(《社会科学和社会政治档案》),1927年。
[3]Krüger对Strauss的Die Religionskritik Spinozas als Grundlage seiner Bilbelwissenschaft:Untersuchungen zu Spinozas Theologisch-politischen Traktat(《斯宾诺莎的宗教批判作为其圣经科学的基石:斯宾诺莎〈神学政治论〉研究》,Berlin:Akademie,1930年)的评论,载Deutsche Literaturzeitung(《德意志文学报》),1931年,第51册(12月20日),页2407。
[4]Krüger《康德批判中的哲学和道德》(Philosophie und Moralin der Kantischen Kritik,Tübingen:J.C.B.Mohr,1931年)的最后几段指出了这一事实:自康德以来,“启蒙的困惑(aporias)愈加显著”;根据这一事实,Krüger试图陈述“哲学式的追问、亦即无尽的追问”这一问题的根本。他主张,“康德的问题是完全当代的问题”,这是因为
“教条主义”和“怀疑主义”这样的对立面,无法刺穿,它在思想之中已经如此显眼,仿佛这种对立本身依旧鲜活,并携带新的尖刺,而曾经存在、曾经完整的传统,正是启蒙的资源所在,如今它们已随风而逝,并为知识的历史主义取代。
这本书的结语部分或可翻译如下:
如果这个问题需要深入探究历史激情的知识有何益处,那么事实上,它就会无所限定。让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也同样是奥古斯丁对此问题的基督教答案——悬而未决吧。决定性的问题依旧真实,即使它无法觅到答案,但它也可以用来教导像苏格拉底那样提问的人。
[5]这个术语见于康德的论文《论永久和平》(Zur Ewigen Freiden),附录,Ⅰ和结尾,载:康德,Keinere Schriften zur Geschichtsphilosophie Ethik und Politik,Karl Vorländer编辑(Hamburg:Felix Meiner,1964年),页162。参英译本《论永久和平》(Perpetual Peace),载康德,《论历史》(On History),Lewis White Beck编辑(Indianapolis,1963年),页128。
[6]Die griechische Logistik und Die Entstehung der Algebra,载《数学、天文学和物理学历史探源和研究》(Qullen und Studien zur Geschichte der Mathematik,Astronomie und Physik)第三卷,1-2册。参Jacob Klein,Greek Mathematical Thought and the Origin of Algebra,Eva Brann译,Cambridge,Mass.:M.I.T,1968年。
[7]余下三段是《霍布斯的政治哲学》(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Hobbes)(Chicago:Chicago,1952年)《美洲版前言》的德文译文;[译注]中译文参申彤译本,《霍布斯的政治哲学》,申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前言页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