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样的现代学究兴许会觉得虚无主义也不是糟糕透顶。他会论证说,因为年轻一代里那些有理智的人会对长辈让他们相信的东西有所不满,他们会强烈需要一个新字眼来表达他们的渴求,考虑到无过无不及并非年轻人的德性,他们会要个极端的字眼——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自然嘛。可以想见他会继续说,况且青年无法在体制内找到新字眼,无法以确切语言表达他们否定长辈的强烈冲动——这也没什么不自然啊。吊诡爱好者或许不禁断言,年轻人本质上就深受虚无主义吸引。我应该是最不会否认我刚才试着描述的特殊虚无主义的青年特征的。但我确信,对于这些年轻人而言,最危险的事情或许莫过于所谓进步教育,就此而言,我便更要反对那些现代学究:那些年轻人需要的是老派的教师,当然是那种并不教条因而足以理解其弟子们的远大抱负的老派教师。不幸的是,在战后德国,对旧式教育的信念大大衰落了。威廉二世对古老高贵的教育体系(由19世纪早期的自由开明人士建立)的危害,非但未被共和国制止,更有甚者还被加剧了。况且还有青年政治解放的影响,这件事情常常被当作孩童投票提到。我们也不应该忘记,有些拒绝严格理智纪律的年轻虚无主义者正是那些经历过所谓青年运动感情纪律的男男女女的子弟,正是那场青年运动鼓吹了青年解放。我们的世纪曾被称为孩童的世纪,在德国这体现为青少年时代。不消说,并非所有从青涩到衰老的自然演进当中都会插入一个不管多短的成熟期。希特勒曾经无耻地对高龄总统兴登堡的临危垂死说三道四,这最生动不过地表达了对高龄的尊重是如何丧失的。
我曾经点出,年轻的虚无主义者也都是些无神论者。宽泛地说,在世界大战之前,无神论专属于激进左翼,正如在整个历史当中,无神论总与哲学唯物主义相连。德国哲学大体是观念主义的,而德国观念论者都是些有神论者或泛神论者。据我所知,叔本华是第一个既不是唯物主义者又公开讲授无神论的德国哲学家。不过与尼采相比,叔本华的影响微不足道。尼采断言,对于一种激进的反民主、反社会主义、反和平主义的方针而言,无神论假设非但可以并行不悖,而且必不可少:在他看来,甚至共产主义信念也无非是有神论与天命信仰的世俗化形式。说起对战后德国思想的影响,没有哪位哲人可与尼采——无神论者尼采相提并论。我无法深究这个重要课题,因为我不是神学家。关于德国虚无主义的这一方面,一位远比我精通神学的绅士——研究生部的迈耶尔(Carl Mayer)教授——做了全面考察,可以参看他即将发表在《社会研究》[10]上的文章。
我刚谈到的青少年需要这样的教师:可以用清晰的语言向他们解释他们远大抱负的肯定意义,而不仅仅是消解性意义。他们相信在这类教授与作者那里找到了这样的教师,这些人有意无意为希特勒铺平了道路(斯宾格勒、布鲁克[Moeller van den Bruck]、施米特、恽格尔、海德格尔)。如果我们想理解这些作者(而非希特勒)的奇特成功,必须很快考察一下他们的论敌,这些人同时也是年轻的虚无主义者的论敌。这些论敌常常犯一个严重错误。他们相信,由于他们驳倒了那些年轻人说的“是”,也就是驳倒了前后不那么一贯(即使并非愚蠢)的肯定性断言,他们也就驳倒了“不”。但一个人无法驳倒他没有理解透的东西。许多论敌甚至没有试着去理解支持着否定世界及其潜能的炽热激情。结果是,那些反驳反而加强了虚无主义者的信念;所有这些反驳看起来都在回避问题;绝大多数反驳都是些老生常谈(pueris decantata),重复着年轻人早就记住的东西。对于现代文明的原则,那些年轻人终于开始严肃地怀疑,不仅仅是在方法上或方法论上;他们不再服膺现代文明的权威;显然,如果要听取什么论敌意见的话,这些论敌应当是这样的:从自己的切身体验中体会了怀疑,并且已在艰难岁月中凭借独立思考克服了它。许多论敌并不满足这样的条件。培育这些论敌的便是对现代文明原则的信念;而一个培育人的信念很容易蜕化为偏见。结果,那些论敌的态度往往成了辩解性的。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进步这个在本质上是进取性的原则,其最热切的支持被迫采取了防御姿态;而在精神王国中的防御姿态看起来像是承认失败。对于年轻一代而言,现代文明的观念是个陈旧的观念;因而进步理想的支持者便处于这样一种劣势,他们不得不以保守者(conservateurs)的态势抵御同时已被称为未来浪潮的东西。他们给人的印象是背着古旧陈腐传统的沉重包袱,年轻的虚无主义者则不受任何传统的束缚,拥有完全的活动自由——在精神战争以及现实战争之中,行动自由便意味着胜利。就像智识上的有产阶级面对着智识无产阶级(怀疑论者),虚无主义者的论敌拥有一切便利,也有一切不利。现代文明一般及其支柱(即现代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与特殊的社会科学)之处境似乎可与17世纪新科学出现之前不久的经院哲学的处境相比拟:旧学派(包括共产主义在内)在方法与术语上的技术性完善似乎成了反对旧学派的锐利论据。因为,技术性完善往往遮蔽基本问题。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说,智慧女神的猫头鹰日落时分才开始飞翔。战后德国思想的特征当然是:技术术语(在德国任何时刻都无法忽略这个)的数量达到了天文数字。能够打动虚无主义年轻人的唯一[思想]答案必须用非技术的语言给出。只有一个答案是中肯的,只有一个答案也许会打动虚无主义年轻人(如果他们确曾听到)。那些年轻人决不相信,那个其后尾随着跃入自由制、尾随着共产主义世界革命的时期会是人类或者德国的美好时光,但他们会像我们一样被丘吉尔(于英国在佛兰德斯的失败之后)就不列颠的美好时光所说的话打动。因为他们的一位最伟大的导师曾经教会他们在坎奈(Cannae)那里观察古罗马[11]荣耀生活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