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必须具备一种我完全缺乏的禀赋,也就是有抒情气质的报告者的禀赋,才能使你们中间那些未曾在战后德国生活多年的人真切地了解到,是些什么样的情绪在支持着德国虚无主义。[7]我姑且把德国虚无主义界定为一种摧毁当今世界及其潜能的欲望,至于应该用什么来填补摧毁后的空虚,这欲望并无什么清晰的概念。让我们试着理解一下,这种欲望如何发展出来的。
没人满意那个战后世界。在许多人看来,德国一切种类的自由民主政制全都绝对无法克服德国面临的困难。这便产生了一种针对自由民主制本身的深深偏见,或者说加强了既有的深深偏见。摆在自由民主制面前的,是两条明白不过的道路。一条道是干干脆脆的反动,正如巴伐利亚亲王鲁普莱希特(Crown Prince Ruprecht of Bavaria)就此所说的:“有人说历史倒车开不得。这不对。”另外一条道要有趣些。我们中间年纪大点的人兴许还记得,当时某些人断言,时局隐含的冲突必然导致一场革命,要么和另一次世界大战一道来,要么紧跟着就来——无产阶级的兴起与社会各阶层的无产阶级化预示了国家的消亡、预示了无阶级社会、预示了消灭一切剥削与不公正、预示了终极和平的纪元。导致虚无主义的除了无望的时局,那种期待至少也起了同等重要的作用。没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太平世界、仅仅致力于生产与消费(既有物质产品也有物质产品的生产与消费)的全球社会——对于一些为数不多、相当明智、相当正派的德国人(虽然很年轻)来说,这幅图景实在可怕。他们不是由于担心自己的经济、社会地位才反对这幅图景;因为在这方面,他们的确不再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他们也不是出于宗教理由反对这图景;因为,正如他们的一位代言人(Ernst Juengel容格尔)所说的,他们深知自己是无神者的后裔。他们厌憎的,是对这样一个世界的期待:那里每个人都幸福而满足,每个人都有他渺小的日间快乐、渺小的夜晚快乐,不再会有伟大心脏的跳动、不再会有伟大灵魂的呼吸,没有真实的、非隐喻意义上的牺牲,也就是,一个没有血、汗与泪水的世界。对共产主义者而言似乎实现了那人类梦想的东西,对于这些德国年轻人来说,好像恰恰是人性的最大堕落,是人性的完结,是末日的来临。他们未尝真正知道(因而也无法以一种足够清晰地语言表达),他们究竟想要用什么来替代当今世界、替代其所谓注定的未来或结局:他们所能绝对确定的,只是当今世界及其一切潜能均须摧毁,以便阻挡否则必然来临的共产主义终极秩序:毫不夸张地说,在他们看来,随便什么(虚无、混乱、丛林、野蛮的西方、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都无限优于那个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和平主义的未来。[8]他们说“是”总含混不清——他们其实无法说出超出“不!”的东西。这个“不”终究充分地体现为行动的那个前奏、体现为毁灭之行动。无论何时听到德国虚无主义这个说法,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几乎没有必要指出这些德国年轻人的谬误。他们简单地接受了共产主义的观点:如果不想毁灭文明,就得搞无产阶级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但他们比共产主义者更强调,共产主义的预言是有条件的(如果不想毁灭文明)。这个条件就为选择留了余地:在共产主义者看来唯一可能的东西,他们是通过选择确定的。换言之,他们承认所有理性的论证都有利于共产主义;但他们针对那显然无可非议的论证放置了他们所谓“非理性决断”。不幸的是,他们知晓的所有理性论证都是历史论证,说得更确切些,都是关于或然未来的陈述、预言,这套东西的基础是对过去尤其对现在的分析。因为那种现代占星术(作预言的社会科学)曾经掌握了相当一批学院里的年轻人。上面我已经强调过,虚无主义者都是些年轻人。[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