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把在德国生活期间的所闻、所见、所阅压缩为上述片断评论,因为我必须传递的是,一个非理性主义运动以及通常对它的非理性反应的印象,而非一个讲究推理的论证。无论如何,现在我可以试着给虚无主义下个定义。我这么做有点惶恐。这倒不是因为我要给出的定义不符合正常定义的要求(因为我知道不符合要求这种错误更容易得到原谅);也不是因为这定义有什么新奇,恰恰是由于相反的理由。[13]在你们大多数人看来,它是一种老生常谈,而且由若干老生常谈构成。我能用来佐证自己的唯一东西是:我曾理所当然地期待在劳西宁先生(Mr.Rauschning)的名作中找到虚无主义的定义。只是由于未能在此书中找到这样一个定义,我才有勇气陷入你们认为的浅薄之中,哪怕是一种必要的浅薄。

我要说:虚无主义是对文明本身的拒斥。因而一位虚无主义者便是知晓文明原则的人,哪怕只是以一种肤浅的方式。一个单纯的未开化者、野蛮人,并不是虚无主义者。这便是被恺撒击败的条顿人首领阿里奥维斯图斯(Ariovistus)与希特勒(换个角度看,他有着彻底的野蛮人的共同特征——傲慢与残忍)的区别。一位打扰了阿基米德画圆演算的罗马士兵不是虚无主义者,仅仅是个士兵。我说的是文明(civilisation),而不是文化(culture)。因为我注意到许多虚无主义者都是文化爱好者,并以之与文明区分、对立。除此之外,文化这个说法并未规定要教化养成(cultivated)些什么[鲜血、大地([译按]鲜血与大地是纳粹的民族主义口号)还是心灵],文明这个字眼立刻表明了这样一种过程:将人变成公民(citizen)而非奴隶;变成城邦的而非乡村的居民;变成热爱和平而非战争的人;变成彬彬有礼而非粗野凶暴的人。一个部落联盟也可以拥有一种文化,可以生产、享乐、赞咏、歌唱,也可以精心修饰他们的衣服、武器与诗艺,也可以有舞蹈、童话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它无法被文明化。[14]西方人已经丧失了相当多的一度拥有的对自己文明化的自豪(这是一种沉静的、逐渐养成的自豪),我猜测,正是这个事实最终导致了现在无力抵御虚无主义。

我要讲得再确切些。我们把文明理解为有意识的人性文化(the conscious culture of humanity)——人性文化就是那把人造就为人的,也就是说,理解为有意识的理性文化。人类理性首先有两种能动方式:调节人的行为,并且试着理解人所能理解的随便什么东西;也就是实践理性与理论理性。因此,文明的支柱就是道德与科学,并且这两者是统一的。无道德的科学会沦为犬儒主义,这样也就摧毁了科学努力自身的根基;无科学的道德则沦为迷信,从而往往成为狂热的野蛮。科学是理解宇宙与人的尝试;因此它和哲学是一回事,倒未必与现代科学是一回事。我们把道德理解为正当、高尚行为的规则,就像一个有理性的人所理解的那样;就其本性而言,这些规则适用于任何人,虽然我们承认这样一种可能性:并非所有人都有同等的趋向正当、高尚行为的自然资质。甚至最极端的怀疑派也不禁会鄙视,或至少宽恕这样那样的行为或这样那样的人;全面分析一下这种鄙视或宽恕行为中所隐含的东西,就会引出我粗粗讲过的、众所周知的道德观。我可以这样来说明正当高尚的行为:它既非受苦,也不是从受苦中产生愉悦;[15]对于我们当前的目标来说,这样的说明足够了。要么就换一种说法,正当高尚行为更多地不是与人的自然目的相关,而是与实现该目的的手段相关:目的将手段神圣化这种观点,乃是对非道德主义(immoralism)尚属全面的表达。

我有意把“艺术”置于文明的定义之外。虚无主义最有名的斗士希特勒也是个著名的艺术爱好者,甚至他本人就是个艺术家。但我从未听说他追寻真理或把德性的种子撒入他臣民的灵魂。我观察到,文明的奠基者们教给我们科学与道德之所是,却从不了解大约最近180年以来的艺术这个术语;他们也不了解具有同样晚近起源的“美学”这个术语和美学学科——这个观察加强了我对“艺术”的偏见。这并未否认,毋宁说是断定了科学道德这一方与诗艺以及其他模仿艺术这另一方的密切关系。但如果不把科学与道德看成那文明之柱,[16]那种密切关系势必会被误解,势必会损害科学道德以及诗艺。

我提出的[文明]定义有另外一层意蕴,或者说另外一种便利,我必须讲清楚。[17]起初我尝试性地把虚无主义界定为毁灭当代文明、现代文明的欲望。通过我的第二个[关于文明的]定义,我想表明,不能把现代文明本身最激进的批判者称为虚无主义者。

文明是有意识的理性文化。这意味着文明与人类生命或人类生存不是一回事。曾经有(现在也有)许多人性存在者并不分享文明。文明有一个自然基础,这是它发现而非创造的,它依赖于这个基础,对这个基础它只有十分有限的影响。征服自然,如果不被看成高度诗意的夸张,就是个荒谬的说法。文明的自然基础的一个例证是,与不文明的共同体一样,所有文明的共同体都需要武力来对付外敌内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