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的意思也许是:velle nihil,意欲虚无、[意欲]([译按]如无特别说明,正文中的方括号是译者为了文气贯通加的)包括自身在内的万物的毁灭,因此,首先是自身毁灭的意志。我听说有这样古怪愿望的人。但我相信这种愿望并非德国虚无主义的最终动机。不戴有色眼镜就不会注意到自身毁灭意志的任何确切征兆。不仅如此,就算把这一愿望证明为最终动机,我们仍会大惑不解,为什么这个愿望采取了这一形式,其状态不是所谓fin de siecle[世纪末]或者纵酒主义,而是军国主义。用心理疾患来解释德国虚无主义,还不如把它解释成一个亡命之徒想要与几个警察和出卖他的同伙一起搞谋杀;我并非斯多葛派,无法把[这个亡命之徒]的这种愿望称为病态愿望。[2]

事实上,德国虚无主义并非绝对的虚无主义,并不意欲包括自身在内的万物全都毁灭,它只意欲特殊某物的毁灭:现代文明。也许我可以说,有所限制的虚无主义之所以成为一种几乎绝对的虚无主义,仅仅出于这个理由:对现代文明的否定,引导或伴随着那个“不”字的,不会是任何清晰的肯定性概念。

德国虚无主义意欲现代文明毁灭,这是就该文明的道德意义而言的。众所周知,德国虚无主义并不那么反对现代技术设备。德国虚无主义所反对的现代文明的道德意义可以表达如下:突出人的地位;或者捍卫人之权利;或者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支持着对现代文明的异议、对西方(特别是盎格鲁—撒克逊的西方)精神的异议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动机呢?

答案势必为:它是一种道德异议。这种异议出自这样一个确信:国际主义是现代文明固有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建立一个完美的开放社会(这种社会可以说是现代文明的目标),从而还有对这个目标的一切渴望,这些与道德生活的基本要求都格格不入。[对现代文明的]那种异议出自这样一种确信:一切道德生活的根基本质上都是(因之永远都是)封闭社会;出自这样一种确信:开放社会必定无涉道德,如果不说是非道德的话——它将是寻欢逐利者、追求无责任权力者的渊薮,不啻集各种不负责任、玩世不恭之大成。[3]

据说道德生活意味着严肃认真的生活。严肃认真(seriousness),以及严肃认真之仪式(旗帜与对旗宣誓之类),是封闭社会的独特性质,照其本性,这种社会不断面临、基本上就是指向Ernstfall[紧要关头]、非常时刻(serious moment)、动员日、战争。只有这种紧张气氛下的生活,只有其基础为时刻意识到牺牲(此乃生命之所归)、意识到牺牲生命与一切身外之物的必要与责任的生活,才是真正人类的生活:崇高之事非开放社会所能知。[4]声称渴望开放社会的西方诸社会,实际上是些处于分崩离析状态下的封闭社会:它们的道德价值与可敬之处,完全有赖于他们仍是封闭社会。

让我们沿着这个思路再走上一程。据说,开放社会其实是不可能的。向着开放社会的所谓进步完全无法证明该社会的可能性。因为进步只是个巨大的幻想,也就是个说法而已。习惯了直言不讳的前辈们早就诚实地认准了人类本性的特定基本事实,如今却用些说法否认这些事实,用些合法幻想以及其他东西草草加以掩盖,比如说:相信可以通过无需武力(用以惩罚毁约者)后盾的条约来消除战争,或者把作战(ministries of war)部叫做国防部(ministries of defence)、把惩罚称为制裁、把死刑称作das Scrafmass hoechste[极刑]。[5]开放社会在道德上低于封闭社会,这还因为前者基于虚伪。

反现代文明的异议立足于一种确信,这确信基本上与黩武主义、好战毫不相干;与民族主义也无丝毫关系:因为存在过并非民族的封闭社会;诚然它与所谓主权国家有些关系,但这也是就主权国家为上述意义的封闭社会提供了最佳现代例子而言的。再重复一遍,我试着描述的那种确信原非好战(love of war):毋宁说它好德(love of morality),是对濒危的道德性的责任感。我们中的历史学家们从格劳孔,(柏拉图的兄长)那里得知这种确信或者说激情,即以高贵德性的名义激情洋溢地反对猪的城邦。他们更从卢梭、从尼采那里得知这点。卢梭激情洋溢地反对趣味世纪([译按]指18世纪)的慵懒、略带腐化的文明;尼采则同样激情洋溢地反对工业世纪([译按]指19世纪)的慵懒、略带腐化的文明。如果我们没有弄错的话,正是同样的激情(哪怕其形态会有更多的激情和无限减少的智性)继而反对着战后([译按]指一战)德国所谓的或真正的腐败:反对“都市的亚人类”(the subhuman being of the big cities),反对“文化上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等等。正如柏拉图与卢梭的例子所显示的(如果确实需要例子的话),那种激情或者说确信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是虚无主义的(如果回想一下例如牛津学生不为国王与国家而战的决定以及一些更晚近的事情,甚至可以揣测这是一种合理的疑问)。虽然这种确信就其自身而言不是虚无主义的,或许还有点道理,无论如何,在一系列情形的作用下,这一确信在战后德国导致了虚无主义。在以下概述中,我将仅仅提及这种情形中的一些,就是那些(在我看来)没有被这次研讨以及相关文献充分强调的。[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