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童年

第一章 金色的童年

小屋的烟囱升起一缕笔直的炊烟。烟从红色的土烟囱里冒出来时,是蓝色的,但是袅袅腾腾地升到四月蓝色的空中时,已变成了灰色。小男孩乔戴望着烟,怔怔地想。厨房里的炉火正在渐渐熄灭。午饭后,他母亲正在收拾锅碗瓢盆。那天是星期五。她会用荞麦秸做成的扫帚扫地。扫完地后,他要是运气好的话,她还会用玉米壳刷子刷地板。她要是刷地板的话,在他到达银谷前,她是不会想起他的。他站了一会儿,扶了扶肩头的锄。

倘若眼前没有这一畦畦长着玉米嫩苗、未经锄草的土地,这片林中空地倒是挺令人舒心惬意的。成群的野蜂已经发现了前门边的那棵楝树。它们一头钻进娇嫩的淡紫色花丛中,仿佛这树林里再没有其他的花儿一般,仿佛把三月的茉莉花也忘了,把五月盛开在它们面前的月桂花和木兰花也忘了。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也许可以跟着这群身子金黑相间、翻飞迅捷的小家伙,找到一棵贮满了琥珀色蜂蜜的野蜂筑巢的空心树。过冬的蔗糖早就吃光了,果酱也已吃了大半。找到一棵野蜂做窝的树,比锄草这活儿要棒得多。玉米可以再等一天。这是个暖暖的充满春意的下午,逗得他心里痒痒的,就像蜜蜂逗弄着楝花一样。这么说,他一定得穿过这块林中空地,穿过松树林,沿着大路跑到那条潺潺奔流的小溪去。野蜂做窝的树可能就在水边呢。

他把锄头靠到用劈开的树干扎成的栅栏上,沿着玉米地走去,直到看不见那间小屋为止。他双手一撑,越过了栅栏。猎狗老朱莉娅跟着他爸爸坐着大车到格雷厄姆斯维尔去了,但是,叭喇狗里普和新来的小狗珀克看到他跳跃栅栏的身影,便向他跑了过来。里普的吠叫声浑厚低沉,而那只小杂种狗的喊叫声又高又尖。当它们认出是他时,便乞怜似的摇起了短尾巴。他将它们赶回院子里。它们无所谓地在他身后望着他。这两只破狗,他心里想,什么都不会,就只会追猎物、抓猎物、咬死猎物。除了早晚他给它们端来残羹剩饭的盘子外,它们对他也不感兴趣。老朱莉娅倒是对人挺温顺的,但是这老掉了牙的东西,只对他爸爸彭尼·巴克斯特一个人忠诚。乔戴曾经竭力讨好朱莉娅,可是它不买他的账。

“十年前,”爸爸告诉他说,“你们俩都是小家伙,你才两岁,它也只是个狗娃娃。你不小心弄伤了这个小家伙,所以它就不信任你了。猎狗往往就是这样。”

他沿着小棚屋和玉米库房转了一圈,向南抄近路穿过一片马利兰栎树林。他希望有一只像赫托奶奶家那样的狗,白白的,毛卷卷的,会玩小把戏的。赫托奶奶大笑得浑身乱颤、乐呵得没个完的时候,那狗就跳上她的膝头,舔她的脸,还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仿佛跟她一起在大笑似的。他喜欢有一条自己的狗,什么狗都可以,只要会舔他的脸,会像老朱莉娅跟着爸爸一样跟着他。他折入那条沙石路,开始往东跑去。到银谷虽然有两英里地,但乔戴觉得他似乎可以永远跑下去。他的两条腿一点儿也不酸痛,在玉米地里锄草可是酸痛的。他放慢脚步,这样在路上走的时间可以长一些。他已经跑过了那些高大的松树,现在走着的地方,树丛变得茂密起来。路的两边,密密的沙松像墙一样。每棵沙松都很细,在这个男孩看来,几乎都可以直接做引火柴了。路微微有点上坡。来到坡顶,他停下脚步。四月的天空,好像被嵌入了由黄褐色的沙地和苍松构成的画框。天,蓝得如同他的土布衬衣,那是用赫托奶奶的靛蓝染的。有几朵小小的云彩一动不动地浮在空中,像棉桃似的。当他注视着天空时,阳光隐没了一会儿,白云就变成灰色了。

“黄昏前要下毛毛雨了。”他想。

下坡路使他不由自主地大步慢跑起来。他踩在铺着厚厚沙子的去银谷的路上。焦白花盛开怒放,还有叶南烛和浆果。他放慢脚步,走了起来,这样就可以多看看那些千姿百态的植物,一棵树接着一棵树,一丛灌木接着一丛灌木,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都显得新奇而又熟悉。他来到那棵木兰树跟前,他在树干上曾经雕刻过一张野猫的脸。木兰树长在这儿,就表明附近有水了。他觉得很奇怪,同样的泥土,同样的雨水,怎么就长在丛林地上的是瘦骨嶙峋的松树,而长在溪流、湖泊、河道边的却是木兰树。狗到处都是一样的,牛、骡子、马也都是一样的。只有树,在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想必是它们不能走动吧。”他下了结论。它们所能吃的食物只有它们下面土壤里的东西。

路东面的边坡突然倾斜了下去。他脚下的路面到一道泉边,落差有二十英尺。坡上长满了木兰树、戈登木、胶皮枫香树和灰皮的白蜡树。他在凉快的暗沉沉的树荫下走向泉边。忽然,他一阵惊喜。这真是个隐蔽而又景色秀丽的好地方。

一泓像井水一样的清泉正在噗噗地往外冒,也不知是从沙地的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坡岸像翠绿的枝叶繁茂的双手,拱抱着这股清流。水从沙土里冒出来的地方有一个漩涡,沙粒在水中上下翻滚。坡岸的那一头,一道主源正在更高的地方潺潺流淌,劈开白色的石灰岩,飞速地奔下山去,形成了一条溪流,投向乔治湖的怀抱。乔治湖是圣约翰河的一部分。伟大的圣约翰河啊,奔腾向北方,汇入大海。乔戴激动不已,他看到的可是大海的源头啊!是的,大海还有其他的源头,可是这个源头是他自己的。他高兴地想,除了我,还有野兽和想喝水的小鸟,再没有其他人来过这儿了。

这一阵游玩使他浑身热了起来。幽暗的山谷伸出凉爽的手,抚摩着他。他卷起蓝斜纹粗布裤腿,抬起脏兮兮的光脚丫子,一步步走进那泓浅浅的泉水。他的脚趾陷进沙里,细沙从他的脚趾缝里软绵绵地挤出来,漫过了他瘦削的脚踝。水很凉很凉,一会儿之后,他脚上的皮肤有点刺痛。接着,潺潺的泉水,流过他细长的双腿,他感觉舒服极了。他来来回回地蹚着水,试着把他的大脚趾伸到那些光滑的石头下面去。一群米诺鱼在他前头一闪而过,然后向下面逐渐宽阔的溪流游去。他在浅水中追逐鱼群。突然,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不存在似的。他蹲到一棵树根大部裸露在地表而且悬空的活栎树下面,那儿有一个较深的水潭。他以为鱼儿也许还会出现,但是只有一只池蛙从泥浆里挣扎了出来,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池蛙突然一阵惊恐,赶快潜入树根下面。他不禁大笑起来。

“我不是浣熊。我不会捉你的。”他冲着它的背影叫道。

有微风吹来,吹开了他头顶华盖般的树枝。阳光流泻下来,落到他的头上和肩上。头上暖融融的,挺好,虽然长满硬茧的双脚有点冷。微风吹过了,阳光也不再照到他身上了。他蹚过溪流,走到对岸,那儿树木比较稀疏。一株低矮的蒲葵拂了他一下。这使他突然想起,他的衣袋里藏着一把小刀。他记得,早在去年圣诞节,他就打算给自己做一架小水车了。

他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制作过小水车。赫托奶奶的儿子奥利弗每次从海上回来,总会做一架小水车给他玩。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工作,皱着眉头拼命想着能使水车轮子顺溜旋转的精确角度。他割了两根丫枝,削成一样大小的“Y”状支架。他记得,奥利弗特别有本事,能把轮轴削得又圆又光。一株野樱桃树长在溪岸的半坡上。他爬上树,割下一根像光滑的铅笔一样笔直的小枝条。他挑选了一张很硬的棕榈叶,从中切了两条,切成一英寸宽、四英寸长。每条棕榈片中间,他各切了一条纵向的缝,正好可以插入那根樱桃树枝。棕榈叶片必须保持一定的角度,就像风车的叶片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它们的角度。他将两个“Y”状支架分开,距离差不多跟那根樱桃枝轮轴一样长,然后把它们深深地插在泉水下方几码远的小溪底下的沙地里。

水虽然只有几英寸深,但是奔流得很急,而且流个不停。棕榈叶制成的水车轮子必须刚好擦着水面。他试验着合适的深度,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接着,他将樱桃树枝搁到“Y”状支架上。它挂着,一动不动。他急切地转动了它一下,帮助轮轴妥帖地落入丫枝的缺口中。轮轴开始转动。水流冲到了棕榈叶片柔韧的尖尖。轮轴转动着,一片棕榈叶片离开水面,第二片有角度的棕榈叶片又冲到了水流中。小小的轮翼上来下去,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小小轮子转个不停。小小水车干得好欢哟。它像林恩镇上那架把玉米磨成粉的水力磨一样,发出轻快的节奏。

乔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趴在紧挨小溪的杂草丛生的沙地上,全然被这魔术般的运动迷住了。升上来,翻个身,落下去……这小水车太迷人了。咕嘟咕嘟的泉水永远可以从地下冒出来,涓涓细流永远流不尽的。这泓泉水啊,是流入海洋的水源。只要树叶不飘落,或者松鼠不折断月桂树枝掉下来,阻挡那脆弱的轮叶,小水车就会永远转下去。等他成了大人,像他父亲那样的大人的时候,小水车还会像开始的时候一样转动着,好像没有理由不转动么。

他挪开一块硌着他的瘦削的肋部的尖石头,扒拉了几下,掏出一个小坑,把屁股和肩膀放进去。他伸出一条手臂,将头枕在上面。一道阳光,暖暖的,淡淡的,像一条用各色布片缝缀起来的薄被子盖在他身上。他躺在沙地上,沐浴在阳光里,懒洋洋地观看着小水车。小水车的转动催人昏昏欲睡。他的眼睑随着棕榈片的转动上下移动。银色的水珠,从旋转成一团的轮叶上飞溅开来,像一条流星的尾巴。水流发出像一群小动物拍打什么的声音。一只雨蛙咯咯地唱了一阵,又不唱了。有一阵子,他感觉自己好似悬挂在到处是柔软膨松的浓味金木菊的高高的溪流岸边,还有雨蛙和小水车泼溅出来的星星一样的水珠,也跟他悬挂在一起。他没有掉落到溪流里去,却深深地埋进了一堆柔软的东西里。点缀着朵朵白云的蓝天盖在了他身上。他睡着了。

他醒来时,以为他不是在溪流边,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在另外一个世界,所以恍惚之间,他以为他还在做梦。太阳不见了,所有的亮光和阴影也不见了。活栎树黑色的树干没有了,光滑翠绿的木兰树叶没有了,太阳穿过野樱桃树枝的金边也没有了。天地变成了一片柔和的灰色,他仿佛躺在从瀑布飞溅出来的水气一样细微的雾霭上。雾霭搔得他的皮肤痒痒的。它几乎不湿,使他觉得一会儿暖和,一会儿凉快。他翻过身仰卧着,望着像野鸽子柔和的灰色胸脯般的天空。

他躺着,像一棵幼苗似的吸收着蒙蒙细雨。最后,他的脸湿了,他的衬衫摸上去也湿了,他这才离开他的小窝。他停留了一会儿。他睡着的时候,一只鹿到小溪边来过。一串新鲜的足迹,从东岸下来,直到水边。足印尖尖的,是一只母鹿。足印深深地陷进沙地里,所以他知道这一定是一只大的老母鹿。它也许还沉甸甸地怀着小鹿呢。它没有看见他在这儿睡觉,所以下来畅饮过泉水了。接着,它嗅到了他的气味。在它惊恐转身的沙地上,有一连串拖着蹄子奔跑的混乱足印。足印是往对岸去的,足印后面有长长的踩踏过的一条条痕迹。也许,它还没有喝水就闻到他的气味了,就急忙转过身,惊恐地踢着沙土,飞快地逃走了。他希望它现在不渴,希望它不是在矮树丛中圆睁着两眼害怕。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有没有其他痕迹。几只小松鼠在溪流的岸边上蹿下跳。小松鼠总是很大胆的。一只浣熊也到那儿来过,从像留着长指甲的人的手那样的足印就看得出来,不过何时来的,不能确定。只有爸爸才能确切地知道那些野东西经过的时间。唯有那只母鹿,肯定是来过,又被吓跑了。他再次回到小水车旁边。小水车平平稳稳地旋转着,好像它一向就在那儿似的。棕榈叶制成的轮翼虽然脆弱,但是却很勇敢地显示着它们的力量,噗噗地任由那涓涓溪流冲刷着。轮翼在飘忽的雨雾中发出一闪一闪的晶莹光亮。

乔戴望着天空。灰暗的天空,他看不出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他究竟睡了多长时间。他纵身跳上西岸。那儿,长满光滑冬青的广阔平地毫无阻碍地伸向远方。正当他站在那儿,犹豫着是回去还是继续留下来的时候,蒙蒙细雨像开始悄悄地下那样又悄悄地停了。一阵微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太阳出来了。云彩卷拢在一起,翻滚着变成巨大的白色羽毛垫枕。一道拱形的彩虹横跨东方,可爱极了,绚丽多彩极了,看得乔戴差一点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大地翠绿,碧空如洗,被雨后的太阳涂抹得一片金黄。所有的树木,所有的青草,所有的灌木,都沾满了雨珠,晶晶莹莹的。

一泓喜悦的清泉在他内心翻腾流淌,就像那道溪流的泉水一样无法阻挡。他伸展双臂,使之跟肩头齐平,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蛇鹈的双翼。他当场开始旋转“飞翔”。他转得越来越快,直到他的欣喜若狂也变成了一个漩涡。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漩涡旋得爆炸了。他一阵晕眩,赶紧闭上眼睛,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在浓味金木菊中。大地在他身子下面旋转,而且带着他一起旋转。他睁开双眼,蔚蓝色的四月天空和白棉似的云朵在他上面旋转。小孩、大地、树木、天空,交织成浑然一体。旋转停止了,他的脑子清醒了。他站起身来,头晕目眩,眼花缭乱,但是他的内心轻松无比。这样的四月天,就像别的普通日子一样,会再次来临的。

他转过身,朝家里飞奔。他深深地呼吸着松树林中湿润的芳香。原先松软陷脚的沙地,被雨淋得结结实实。回去的路走得很舒服。当环绕巴克斯特家土地的长叶松在望时,太阳快要下山了。一棵棵长叶松,映衬着西边天空的金红色,黑黝黝的显得十分高大。他听到鸡群咯咯地叫着,争吵着,就知道它们刚刚喂过。他拐进他们家的地。风雨剥蚀的灰色木栅栏在明媚的春光中闪闪发亮。浓浓的炊烟从树枝和泥巴砌成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炉灶上,晚饭大概准备好了,荷兰烘箱里的面包也大概烤好了。他希望爸爸还没有从格雷厄姆斯维尔回来。他第一次意识到,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也许他不应该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妈妈需要木柴,找不到他,她就会生气。就是他爸爸,也会轻轻地摇着头,说:“儿子啊……”他听到了老恺撒打响鼻的声音,知道爸爸比他先到家了。

垦地上,一派快乐的喧闹景象。马在门边开心地低声嘶鸣,小牛犊在牛栏里哞哞地叫唤,母牛在一旁应和着它。鸡群扒着泥土,咯咯地叫着。几条狗也因为即将到来的食物和黄昏而汪汪地叫个不停。肚子饿了,能饱餐一顿,多惬意啊。这些家畜知道肯定有吃的,都急切地等待着。冬末,家境有点窘迫,谷物和草料不足,干豇豆也一样地匮乏。但是,现在是四月了,牧场绿了,牧草肥了,连小鸡都去津津有味地啄食嫩草尖了。狗儿们在那天黄昏发现了一窝小兔子。享用过如此美味的珍品佳肴,巴克斯特家晚餐桌上的剩菜残羹,对它们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乔戴看见老朱莉娅躺在大车下面,跑了那么多路,累坏了。他一把推开尖条板做成的栅栏前门,去找爸爸。

彭尼·巴克斯特正在木柴堆旁边。他仍然穿着他结婚时穿的那套细平布套装。现在,为了体面一点,凡是上教堂或者外出做生意,他总是穿这套套装。袖子已经太短了,那倒不是因为彭尼的身子又长高了,而是因为经过好几年的夏季潮湿,再加上熨斗的一次次熨烫,布料有点收缩了。乔戴瞧着爸爸那双大得跟他身子不相称的手正要去抱一捆木柴。他穿着他那套好衣服,在干乔戴的活哩。乔戴跑上前去。

“我来搬,爸。”

此时此刻,他希望他的殷勤能弥补他的过失。他爸爸直起身子。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儿子。”他说。

“我到银谷去了。”

“这么好的天,是该上那儿去玩玩。”彭尼说,“其实上哪儿都不错。可是你怎么想到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要回忆起他为什么要去那儿,倒真有点难,好像是一年前的事情似的。他不得不追溯到他搁下锄头的那一刻。

“哦。”现在他想起来了,“我本来是要跟着一群蜜蜂,去找一棵它们做窝的树。”

“你找到了吗?”

乔戴茫然地睁着两眼。

“要不是忘了这回事,直到现在我还在找呢。”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禽狗被人发现在追逐田鼠一样傻。他局促不安地望着爸爸。他爸爸淡蓝色的眼睛闪烁着亮光。

“说实话,乔戴。”他说,“鬼才害臊呢。找蜜蜂做窝的树,怕是个很好的借口吧,是去撒野了吧?”

乔戴不禁咧嘴笑了。

“我是想去逛逛。”他承认道,“想找蜜蜂做窝的树之前就想去了。”

“我就估计是这样。我怎么知道的?赶着大车去格雷厄姆斯维尔的时候,我就对自个儿说,‘乔戴这小子,别看他现在在锄地,锄不长的。这么好的春天,我要是个孩子,会怎么样呢?’接着我就想,‘我就会去撒野。’到处去玩,玩到天黑。”

乔戴感到一阵温暖,但这并不是因为金色的太阳照耀。他点了点头。

“我就是这样想的。”他说。

“可是你妈,唉,”彭尼朝屋子摆了一下头,“你妈可不会赞同玩的。大多数娘儿们,一辈子都不明白,男人真的十分喜欢玩的。你不在这儿的事,我会永远替你保密。如果她问,‘乔戴哪去了?’我就说,‘噢,我估计他在附近什么地方吧。’”

他拿一只眼睛朝乔戴眨了一下。乔戴也回眨了一下。

“男人为了求太平,得抱成团啊!现在,赶快给你妈抱一大捆柴去。”

乔戴用双臂满满地抱了一大捆柴,急急忙忙向屋子走去。他妈妈正跪在炉灶前忙碌。扑鼻而来的香味儿,令他饥肠辘辘,浑身乏力。

“那不是番薯饼吧?是吧,妈?”

“是番薯饼。你们这两个家伙,到处游荡玩乐,时间也太久了点儿吧。晚饭好了,可以开饭了。”

他将木柴砰的一声抛进木柴箱子,就急忙跑向院子。他爸爸正在给特里克西挤奶。

“妈说叫你赶快做完事情,吃饭去。”他报告说,“要不要我喂一下老恺撒?”

“我喂过了,儿子,就像我非得喂这可怜的家伙似的。”他从三条腿的挤奶小板凳上站起身来,“把牛奶拿进去,不要跌跤,可别像昨天那样把牛奶给泼到地上了。别急,特里克西……”

他从母牛一边转过身,走进棚屋里的牲畜栏。那儿,拴着特里克西的犊子。

“过来,特里克西,快点,娘儿们……”

母牛哞哞叫着,来到它的小犊子身边。

“别急,那儿。像乔戴一样馋嘴。”

他轻轻拍了拍母牛娘儿俩,然后跟着乔戴朝屋里走去。他们轮流在盥洗架上洗了手,然后用挂在厨房门外头一个环上的毛巾擦干手和脸。巴克斯特妈妈坐在桌子边等着他们,一边给他们摆放盘碟。她那胖大的身躯占据了长条桌的一整个顶端。乔戴和他爸爸在她两边坐下。父子俩都觉得,她高踞主位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今晚你们俩都饿坏了吧?”她问。

“我可以吃下一桶肉和一蒲式耳烙饼呢。”乔戴说。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要肚饱眼不饱哪!”

“我要不是多那么点儿学问,”彭尼说,“我大概也会这么说呢。每次去格雷厄姆斯维尔回来,真是饿死了。”

“那是因为你在那儿灌多了酒。”她说。

“今天只喝了很少一点点。吉姆·特恩巴克尔请的客。”

“那你就不会喝太多。酒喝多了伤身体。”

乔戴什么也没有听见,甚至什么也没有看见,眼里就只有他的盘子。自从出了娘胎,他从来没有饿得这么厉害过。经过一个省吃俭用的冬季和惨淡的春季,巴克斯特家人吃的食物并不比他们家的牲畜丰盛多少。今天,他妈妈竟然做了一顿好到足足可以款待牧师的晚餐。有咸肉丁菜包和沙蟹烧土豆洋葱,加上昨天他发现的还在爬的乌龟,味儿酸酸的橙汁烙饼。他妈妈的手肘边,还有番薯饼。他犹豫不决。他还想吃烙饼,还想再吃一只沙蟹。但是,他有过痛苦的经历。他知道,要是吃了这些,那就一下子吃饱了,再也吃不下番薯饼了。显而易见,他得作选择。

“妈,”他说,“我现在就能吃番薯饼吗?”

她正在给自己胖大的身躯喂食。她停了一下,用右手很慷慨地给他切了一大块。他立刻埋头享用起香甜可口的番薯饼来。

“花了多少工夫啊,”她抱怨道,“做这种饼……我气还没缓过来呢,可你倒好,一下就把它吞没了……”

“我吃得是快,”他承认道,“可是我会记好长时间呢。”

晚饭吃过了。乔戴吃得饱饱的。就连平素吃得像麻雀一样少的父亲,也又添了一次食物。

“我饱了,感谢上帝。”他说。

巴克斯特妈妈叹了口气。

“谁要是能帮我点支蜡烛,”她说,“让我早点洗完盘碟,也许还有时间好好歇一会儿。”

乔戴离开座位,点了一支牛脂蜡烛。黄色的烛光摇曳着。他向东窗外望去。一轮满月正在冉冉升起。

“浪费烛光,多可惜呀,不是吗?”他爸爸说,“满月多亮啊!”

他来到窗前,父子俩一同观赏着明月。

“儿子,月亮让你想到什么了?你还记得我们约好要干的事情吗,等四月满月的时候?”

“我不记得了。”

不知怎么的,他对季节变换总是不敏感。那一定得等他长到爸爸那么大了,才能记住季节这种事儿,才能记住从年初到年末月盈月亏的时候。

“你没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吧?我发誓一定告诉过你,乔戴。哎呀,孩子,熊从他们过冬的窝里出来,总是四月份满月的时候。”

“老笨熊!你说过,等它出来时,逮住它!”

“就是。”

“你说,我们先找到它来来往往的足迹,然后根据纵横交错的足迹判断,就可能找到它的窝,也就找到熊,四月出来的。”

“它又胖又懒。睡了一个冬天,它的肉一定很鲜美。”

“而且更容易捉住它,它还没有完全睡醒么。”

“就是。”

“我们什么时候去,爸?”

“很快,我们一锄完地,就去找熊的足迹。”

“我们从哪里开始去逮它呢?”

“我们最好先去银谷几汪泉水那儿,看看它有没有出来,到那儿喝过水。”

“有一只很大的老母鹿今天去那儿喝过水。”乔戴说,“当时我睡着了。我做了一架小水车,爸,转得可欢了。”

巴克斯特妈妈洗涤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戛然而止。

“你这个狡猾的小无赖。”她说,“我第一次知道你会偷偷溜出去。你简直滑得像雨中的烂泥路一样。”

他哈哈大笑着叫起来:

“我骗了你,妈。听我说,妈,我再不骗你了。”

“你骗了我,可我却站在炉火前替你做番薯饼……”

她不是真的发火。

“好啦,妈,”他甜言蜜语地哄她道,“就算我是一条只吃草和根的小害虫吧。”

“你越说我越来气。”她说。

与此同时,他看见她的嘴角要弯了。她竭力想不弯,可是她忍不住。

“妈妈笑了!妈妈笑了!妈妈笑了,就不生气了。”

他冲到她的身后,解开她的围裙带子。围裙掉落到地上。她迅速地转过她胖大的身躯,举起手来打他的耳光,可是下手轻飘飘的,纯粹是闹着玩。他在下午感受到的那种欣喜若狂,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开始旋转,转呀转呀,就像在浓味金木菊丛中旋转那样。

“你要把桌子上的盘子都打翻到地上去啦!”她说,“你会看到有人要发火的。”

“我忍不住啊,我发晕了。”

“你发昏了。”她说,“彻底发昏了。”

的确如此,四月使他发昏,春天使他发晕。他就像礼拜六晚上喝醉酒的莱姆·福雷斯特那样醉了。他的脑子漂浮在阳光、空气和灰蒙蒙的细雨酿成的烈性美酒中。小水车使他沉醉,还有那母鹿的光临,爸爸替他隐瞒没去锄草,妈妈做的番薯饼以及和他打闹玩笑,所有这一切,都令他沉醉在甜蜜中。他为安详舒适的小屋里的烛光所感动,为小屋四周的银色月光所感动。他想象着老笨熊,那头又大又黑、强盗般凶恶而且失去了一个脚趾的老笨熊,正用两条后腿站立在它过冬的窝里,品味着温和的空气,欣赏着明媚的月光,就像乔戴现在一样。他在极度兴奋中上了床,无法入眠。这一天的快乐,在他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所以,终他一生,每当四月来临,大地一片嫩绿,他的舌尖品味着春雨时,他的心里便会有一个如同刻在心头的陈年记忆开始悸动。他将会怀念他记忆中那些不十分清晰的往事。皎洁的月夜,一只夜莺鸣啭着飞过天空,他忽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