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灰岩坑
晚上下了一场小雨。翌日的四月清晨,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玉米秧挺起了它们尖尖的叶子,长高了几英寸。稍远处的地里,豇豆正在破土而出。甘蔗苗在黄褐色土地的衬托下,像翠绿的针尖。这事儿真奇怪,乔戴心里想,每当他离开垦地再回来时,他就会注意到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虽然它们从来就存在那儿。嫩嫩的桑叶长满了枝丫。他在去福雷斯特家之前,甚至都没有看见它们。妈妈在卡罗来纳的亲戚送的礼物,斯卡珀农葡萄,第一次开花,一串串的鲜花,美不胜收。金色的野蜜蜂已经闻到了它的芳香,正将头埋进花蕊,大吃大喝着它薄薄的蜜汁。
接连两天,他的肚子都撑得满满的,以至今天早晨,他都感觉有点无精打采,而不是真的肚子饿。他爸爸跟往常一样,比他早起到外面去了。早饭已经在厨房里准备停当。他妈妈正在熏房里摆弄那些香肠。木柴箱里的木柴已经很浅了,乔戴懒散地走到外头,将木柴搬到木柴箱里。他有心情干活,但必须干得从容而又不慌不忙。他从容不迫地往返了两次,就装满了箱子。老朱莉娅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处寻找彭尼。乔戴弯下腰去抚摩它的头。它仿佛在分享充满垦地的幸福感觉。也或许,它明白,它会有更多的时间,不必去沼泽地、丛莽里和硬木林中奔波。它摇着长长的尾巴,在乔戴的爱抚下静静地站着。它最深的伤口还有些红肿发炎,但是其他伤口都在愈合。乔戴看见爸爸了,他正从牲口棚和放牲口的地方穿过大路,向小屋走来。他的身上晃荡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他向乔戴喊道:
“我抓到了一只非常奇怪的东西。”
乔戴向他跑去。那柔软的东西是一只动物,猛一看,既陌生又熟悉。这是一只浣熊,但不是寻常那种铁灰色的,而是从头到脚像奶油一样白。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怎么会是白的呢,爸?难道是一只老爷爷浣熊吗?”
“这事儿是有点稀奇古怪。浣熊的头从来不会白的,绝对不会。这是极其稀罕的一个品种,书上叫做患白化病动物。生下来就是白的。你看它尾巴上一圈圈的毛,本来应该是黑色的,而不是奶油色的。”
他们蹲伏在沙地上,仔细地察看这只浣熊。
“是被夹牢的吗,爸?”
“夹牢的。伤得很重,但没有立即死。我说呀,我可不想杀死它。”
乔戴感到很惋惜,没有见到一只活的患白化病的浣熊。
“让我抱着它,爸。”
他把死了的动物抱在怀里。白色的皮毛比通常的浣熊皮毛要柔软。肚子上的毛像刚孵出的小鸡宝宝的绒毛一样柔软。他用手抚摩着。
“它要是很小的时候被抓住就好了,爸,我就好养它。”
“它是一只可爱的宠物,是的,可是它很可能跟其他的浣熊一样坏。”
他们拐进围栅大门,沿小屋的山墙朝厨房走去。
“‘草翅膀’说,他养的浣熊从来没有一只是特别坏的。”
“是啊,但是福雷斯特家的人很少会去注意他会不会被浣熊咬伤。”
“很可能它正好会去咬他的背呢,是吧,爸?”
父子俩生动地形容着他们的邻居,一齐大笑起来。巴克斯特妈妈在门口迎住他们。她一见到那动物,便露出满脸喜色。
“你们把它逮住了,好。偷走我母鸡的一定是它。”
“可是,妈,”乔戴抗议道,“瞧瞧,它是白的,它可是只稀罕的浣熊呢。”
“它是个偷盗的坏蛋。”她无动于衷地说,“这皮毛比一般的金贵吗?”
乔戴看着他爸爸。彭尼正把头埋在洗脸盆中洗漱。他在肥皂泡沫中睁开一只明亮的眼睛,朝他儿子眨了一下。
“大概值不了五美分。”他漫不经心地说,“乔戴想要一只小背包,最好还是把这张皮子给他做背包吧。”
除了有一只活的浣熊外,再没有比用那稀奇古怪的柔软皮子做一只背包更称心如意的了。乔戴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儿。他连早饭都不想吃了。他想要表示他的感激。
“我可以去清理水槽,爸。”他说。
彭尼点点头。
“我每年都一直盼望,来年春天,能花钱给我们家打一口深井。这样的话,那些水槽不管它积多少垃圾也无所谓。可是砖头太贵了。”
“我是不指望可以敞开用水啰。”巴克斯特妈妈说,“二十年了,我一直在节约用水呢。”
“是啊,但还得忍耐忍耐,孩子他妈。”彭尼说。
他皱起了眉头。乔戴知道,大量缺水,对爸爸来说,是件麻烦事儿。为这事儿,他比他们母子俩吃了更多的苦。乔戴负责柴火。但是彭尼自己,却要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横一根牛轭形的扁担,两端各悬一只柏木做成的大桶,在垦地到灰岩坑之间的沙石路上来回艰难跋涉。他取水的灰岩坑那儿,仅有从岩石里渗出来的水汇成的一个个小水坑,水因为腐叶土而呈琥珀色,但经过了沙的过滤。这苦役仿佛是彭尼对家人的一种歉疚,因为不到几英里远的地方就有小溪、河流和很好的井水在奔流,而他偏偏将他们的家建在了这么干旱的土地上。第一次,乔戴无法理解,爸爸干吗要选这个地方居住。一想到那些在灰岩坑陡峭的边上必须要清理的水槽,他真的盼望他们能住到河边去,跟赫托奶奶住在一起。然而,这块垦地,还有那长满高大松树的“岛屿”,构成了他们自己的世界。至于其他地方的生活,那只是人们讲讲的故事而已,就像奥利弗·赫托讲的非洲的、中国的、康涅狄格州的生活一样。
他母亲说:“你最好在口袋里放两只饼和一些肉,你还没有吃饱呢。”
他在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了食物。
“你知道我希望有什么吗,妈?像负鼠那样的一个袋子装东西。”
“上帝特意把你的胃放在你的身体里了。他的意思是,等你妈把食物放到桌子上后,就把它装到身体里面去。”
他站起身来,从容轻松地向门口走去。
彭尼说:“你先到灰岩坑那儿去,儿子,我一剥好你的浣熊皮就来。”
天气晴朗,春风拂面。乔戴从屋后头的棚屋里拿出一把刨地的锄头,信步向大路走去。栅栏旁的桑树青翠欲滴。他母亲特别喜爱的母鸡正从板条钉成的鸡笼里咯咯地叫着召唤她的孩子们。他从地上捧起一只黄黄的小绒球,捧着它贴到自己的脸上。小鸡在他耳畔叽叽地尖叫。他放开小鸡,小鸡急忙钻进胖母鸡的翅膀底下寻求庇护。院子里不久就需要除草了。
从屋前台阶到围栅大门之间的走道也需要除草了。走道的两边虽然有柏树条护着,但是杂草还是从板条上下爬了进来。排列在小径两旁的孤挺花丛中,野草竟然也厚颜无耻地生长起来。楝树上淡紫色的花瓣正在凋谢。乔戴赤着脚,拖着脚后跟,在野草和落花上走过,走出围栅门。他犹豫起来。牲口棚吸引着他。那儿也许又添了一窝新孵出的小鸡,小牛犊的模样可能跟昨天又不一样了。假如他能想出一个好理由让自己四处游荡,那这越来越可恶的清理水槽的工作就可以往下拖了。接着,他又想,假如他快快地清理完水槽,那这一天也许就不需要干活了。他将刨地的锄头甩到自己肩上,快步向灰岩坑走去。
世界的尽头,他想,也许就像这灰岩坑一样。“草翅膀”曾经说过,世界的尽头空空荡荡,黑咕隆咚,只有云彩在飘浮。但是,谁也没有看到过。当然,到达世界尽头的感觉一定像到达灰岩坑边缘的感觉一样。乔戴但愿他是第一个发现这个道理的。他转过那排栅栏的拐角,离开大路,踏上小道。小道很窄,两边长满了荆棘。他假装自己不知道那儿有一个灰岩坑。他经过一株山茱萸树。这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他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吹起了口哨。他用双脚在他身子前面慢慢往前探。尽管他下定决心,尽管他把眼睑闭得紧紧的,可是闭着双眼,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继续往前走了。他睁开双眼,便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走完最后几步路,来到这个由石灰岩构成的巨大落水洞边。
一个小小的世界躺在他的脚下,又深又凹,就像一只巨大的碗。“草翅膀”说,那是一只像上帝一样的大熊,在寻找百合根吃时挖出了一把土。乔戴从爸爸那儿知道了真相。那只是因为地下暗河在地下流过时,迂回曲折,在水面下产生漩涡,不断改变着流经线路。在有石灰岩层的地方,尤其如此,就像这里一样。石灰岩在接触空气变硬之前,其质地硬度低而易碎。有时,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什么预兆,也许是下了很久的雨之后,一部分泥土轻轻地几乎毫无声息地陷落了。一个深深的洞表明,这个地方曾经有一条隐蔽的看不见的暗河流过。有时,灰岩坑只有几英尺深、几英尺宽。巴克斯特家的灰岩坑有六十英尺深,而且很宽,宽到彭尼的那支老前装枪从这一边都打不到对面的松鼠。那灰岩坑很圆,好像是刻意掘得这么圆似的。朝里望去,乔戴觉得,这灰岩坑形成的真相,似乎比“草翅膀”讲的故事还要离奇古怪。
这洞穴比彭尼·巴克斯特的年纪还大。彭尼说,他能回忆起,当时沿着洞穴四周的陡坡生长的树,充其量是一些小幼苗。而现在,它们都长成参天大树了。一棵生长在东坡峭壁半当中的木兰树,树干已经长得像巴克斯特家磨面粉的磨石那么粗了。一棵山核桃树有一个男人的大腿般粗细。一棵活栎树横空伸展的树枝,覆盖了半个灰岩坑。小一点的树,像胶皮枫香和山茱萸,铁树和冬青,在陡峭的坡岸上到处都生长得郁郁葱葱。扇状叶的棕榈树像长矛一般插在它们中间。巨大的蕨类植物从顶上长到底部。乔戴俯视着这个巨大的杯状花园。花园里,装点着羽毛般的翠绿树叶,凉爽而又湿润,而且,总是充满了神秘感。这个灰岩坑坐落在干旱的丛莽中,就像一颗繁茂葱翠的绿色心脏,镶嵌在松岛的中央。
灰岩坑西面的陡坡上,有一条小径通向底部。多年来,由于彭尼·巴克斯特的双脚行走并领着他的家畜来饮水,小径已经被磨得深深地陷在沙石和石灰岩中。即使在最干旱的天气里,四面的峭壁上也总有水连续不断地渗出滴下来,最后汇聚到坑底一个浅浅的小水潭中。这水是死水,而且被来来往往饮水的动物给弄浑浊了。这个浅水潭,彭尼只让他的猪去饮水并让它们在那儿打滚。其他的家畜和他们家人的用水,彭尼自有巧妙的安排。东面或者说小径对面的洞壁上,他在石灰岩层里挖了一系列的水槽,来承接和储存渗出来的水。最低的水槽距灰岩坑的底部仅有一肩高。这儿,是他饮母牛、小牛和马匹的地方。这儿,也是他年轻的时候饮那对乳白色同轭牛的地方。他就是依靠这两头牛,开垦出了这块土地。再往上面几码高的地方,他挖了一对更深的水槽。这儿,他妻子常常带着她的洗衣板和捣衣棒来洗衣服。长年累月的肥皂沫,在水槽边上积起了一层乳白色的皂垢。至于每年一度洗被褥用的水,则靠雨水。
最后,高高地居于家畜水槽和洗涤水槽之上的,是一个又深又长的水槽,这里积存的水仅供烹调和饮用。这个水槽上面的坡岸十分陡峭,所以稍大一点的动物没有一只敢来污染这里的水。所有来这儿的鹿啦、熊啦、豹啦,都是走西坡的小径,到灰岩坑底部的水潭或家畜用的水槽里饮水。只有松鼠能到较高的水槽里饮水,偶尔也有野猫光顾。但是,总的来说,这个水槽除了彭尼拿葫芦瓢不断地前来舀水装满他的柏木桶外,是没有任何东西碰过的。
乔戴拿锄头支撑着自己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下陡峭的坑壁小径。锄头柄十分笨重,锄头也常常钩到那些野葡萄藤上。往坑底走,总是让他很兴奋。一步一步,坑壁在他头顶越升越高。一步一步,他走过了那些树梢。一阵微风,旋转着吹进了绿色的大碗,荡漾起阵阵清凉。树叶像薄薄的手掌一样在颤动。蕨类植物一霎时被吹倒在地。一只红雀如一道弧线,掠过灰岩坑。它绕回来落向浅浅的水潭,犹如一片鲜亮的树叶飘落。一见到小男孩,它又呼地一下飞起来,飞走了。乔戴跪倒在水潭边。
泉水清澈见底,因为几头猪都放到北面的水草地觅食,不再需要这个灰岩坑了。一只小青蛙在半浮半沉的小树枝上瞪着两眼瞧着小男孩。最近的水源都在两英里地之外。青蛙能够跑这么多路,栖息到这个又小又远的水潭里来,真是件令人惊异的事情。乔戴怀疑,第一批迁徙的青蛙跳到灰岩坑的边缘、蹲在它们绿色的腰腿上逡巡不前时,它们不一定知道这儿有水。彭尼说,有一次,在雨季,他曾经看见过一列青蛙,像行军的士兵一样,排着一路纵队,正在穿越干枯倒伏的树木。它们的行动究竟是盲目的还是有意识的,彭尼也不知道。乔戴往水潭里面扔了一片羊齿蕨叶。那青蛙赶紧潜入水底,躲进柔软的淤泥里去了。
小男孩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不是很孤独的单身独居。他决定,长大后,他要在池塘边给自己建一座小屋。动物们会熟悉这座小屋。他就可以在月夜天从窗户里看着窗外,看它们喝水了。
他走过灰岩坑底部的平坦地,向上爬了几英尺,来到家畜饮水的水槽旁。肩上扛着锄头走进水槽去,很不方便。他索性丢开锄头,赤手空拳干了起来。落叶和泥沙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他起劲地挖呀挖。他想挡住渗出来的水,努力让水槽干一会儿。但是,他的手一挪开,水就又渗了出来。石灰岩的水槽变得又白又净。他满意地离开,爬到坑壁更高的地方,去干那更加辛苦的活儿,清理那只更大的洗涤用的水槽。由于经常使用,这儿落叶相对较少,但是不断积下的肥皂沫,却使水槽变得很滑腻。他爬上一棵胶皮枫香树,采集了一抱西班牙苔藓。这种东西做擦拭用的材料是很好的。他在坑壁一块裸土上挖了一些沙,跟苔藓一起使用。
当他来到最上面的饮水水槽处时,他累坏了。斜坡很陡,他只好将肚子紧贴在坑壁上。这样一来,他只要稍一低头,就能够像小鹿一样饮到水了。他伸出舌头,在水槽里来回舔了几下。他飞快地将舌头伸进水槽,又猛地缩回来,然后抬起头,看水面有没有涟漪。他很想知道,熊是不是也像狗一样舔水,还是像鹿一样吸水。他把自己想象为一头熊,用两种方法都试了试,判断着。舔水比较慢,但是当他吸水时,他呛水了。他无法作出判断。彭尼知道熊是如何饮水的。实际上,他很可能看见过熊饮水呢。
乔戴将脸浸没在水中,左右转动,先是一面脸颊接着另一面脸颊浸入水中,感受着水的清凉。他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两只手掌上,将头浸在水槽里面。他要试试,他能屏多长时间的气。他在水里吹着泡泡。他听到了灰岩坑底父亲的说话声。
“儿子啊,你怎么对这个水感觉这么好呢?同样的东西,放在脸盆里,你厌恶得就像它是很龌龊的东西一样。”
他转过脸去,脸上滴着水。
“爸,我一点也没听到你来了。”
“在你可怜的老爸准备要喝的清水里,你把你这张肮脏的小脸浸得太深了。”
“我不脏的,爸。水没有搅浑。”
“我并不很渴。”
彭尼爬上坑壁,检查了一下较低的水槽,点点头。他伏在洗涤用的水槽边上,嘴里嚼着一根嫩树枝。
“我告诉你,”他说,“当你妈说‘二十年’时,真的使我感到非常震惊。我还真的从来没有坐下来盘算过这段时光。这日子,一年又一年,就这样从我身边溜走了,我既没有去注意它,也没有去计算它。每年春天,我都想着给你妈挖一口井。然后呢,不是我想要一头公牛了,就是母牛陷入泥沼死了,或者哪个小孩子出生了又死了,一点也没有心思挖井,而且还要付医药费。砖头的价格又高得吓人……有一次,我开始挖井,挖到三十英尺还没有水,我就知道我肯定倒霉了。但是,二十年哪,让一个女人在半山腰渗出来的水里洗衣服,太长了!”
乔戴十分严肃地听着。
他说:“我们总有一天会给她挖一口井的。”
“二十年哪……”彭尼重复了一遍,“但总是有事来打岔。还有战争……然后,所有的土地又得重新开垦一遍。”
他靠着水槽站着,回想着过往的岁月。
“我当初来这个地方的时候,”他说,“我当时选中这个地方,搬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希望……”
早上的那个问题再次涌上乔戴的心头。
“你怎么会选中这儿的,爸?”
“唉,我选中这个地方,是因为……”他皱起脸,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字眼,“我渴望安宁,也就这么回事儿。”他微笑着,“我来到这儿才得到了安宁,除了那些熊啊、豹啊、狼啊、野猫啊……还有,有时候,你妈的骚扰之外。”
他们静静地坐着。松鼠开始在树梢上活动。突然,彭尼拿手肘子捅了一下乔戴的肋部。
“瞧那小懒虫,在偷看我们呢。”
他指着一棵胶皮枫香树。一只半大不小的浣熊,在离地约十多英尺高的树干那一侧窥视着他们。它看到自己被发现了,便缩了回去,不见了。不一会儿,那张戴着面具似的脸,又在张望了。
彭尼说:“我想啊,野兽看我们,就像我们看野兽一样,稀奇古怪的。”
“那为什么有的很胆小,有的却很胆大呢?”
“这我不知道。大约要看它长到多少大才会怕人。好像没有定规。我记得,有一次,整个上午,我都在野猫草原打猎……我坐在一棵活栎树下,生了一小堆火暖暖身子,一边给自己煮点熏肉。没想到,我正坐在那儿时,一只狐狸竟跑过来,就在火堆那边趴了下来。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估摸着,它也许饿了,就弄了一片肉,用一根长长的树枝穿了送过去。我一直送到它的鼻子上面。按理说狐狸是很野的,我可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它会饿得跑到一个它不该来的地方。但那只狐狸就趴在那儿,看着我,不吃也不跑掉。”
“要让我看见就好了。那你觉得它趴到那儿干吗呢,爸,而且还看着你?”
“那事儿发生后,好多年了,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我所能想到的只是,也许是狗把它撵昏了头,脑子进水了,要不就是不知什么原因,冻坏了,冻疯了。”
浣熊的整个身子都露了出来。
乔戴说:“爸,我想跟‘草翅膀’那样,弄个宠物玩玩。我想弄只浣熊,要么弄只熊宝宝,反正像这样的东西,都好。”
彭尼说:“你知道你妈会暴跳如雷的。我倒无所谓,因为我也喜欢动物。但是,日子难过,食物短缺,你妈又不同意。”
“我想要一只小狐狸,或者要一只小豹子。你能从小就把它们捉来,驯服它们吗?”
“你能驯服一只浣熊。你能驯服一头熊。你能驯服一只野猫。你能驯服一只豹子。”他在心里想,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他父亲的布道上,“你可以驯服任何东西,儿子,除了人类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