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鹿
乔戴在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中扭动着身子。他和一窝响尾蛇在作战。它们爬过他的两只脚,拖着它们尾巴上的响环,发出轻轻的咯咯声。爸爸就在他身边。蛇的窝忽然转化为一条蛇,一条巨大的蛇,向他游过来,有他的脸那么高。它咬他,他想尖叫,可是叫不出声来。他找他爸爸。他爸爸躺在那响尾蛇下面,两眼圆睁,望着漆黑的夜空。他的身体肿胀得像一头熊一样大小。他已经死了。乔戴开始往后退,企图逃离那响尾蛇,可是每一步都非得要拼命地挣扎一下。他的双脚仿佛被胶水粘在了地上。那蛇忽然不见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狂风呼啸的旷野里。他的怀里抱着那只小鹿。彭尼不见了。一阵哀愁袭上心头,他心痛欲裂。他醒了,泪湿满襟。
他在坚硬的地板上坐起身来。黎明降临到了垦地。松树林那边,出现了灰白色条纹的曙光。房间里已经洒满了淡淡的晨曦。一度,他仍然以为小鹿还偎依在他身边。接着,他清醒了。他爬起身来,去看他爸爸。
彭尼的呼吸已经顺畅多了。他仍然肿胀发烧,但是看上去并没有比野蜂蜇他时糟多少。巴克斯特妈妈在她的摇椅里熟睡,脑袋向后仰得远远的。老大夫横卧在床脚边。
乔戴轻轻叫道:“大夫!”
大夫咕哝着赶紧抬起头来。
“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
“大夫,看看爸!”
大夫移动了一下他身体的位置,用一只胳膊肘撑着移动自己。他眨眨眼睛,又用手揉揉眼睛。他突然完全清醒过来,向彭尼俯下身去。
“
鸟的上帝啊,他挺过来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唔?”
她直挺挺地坐起身来。
“他死了?”
“哪能呢。”
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大夫说:“听你这哭的,还挺难过呢。”
她说:“你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真的离开我们,那该怎么办哪?”乔戴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么温馨的话。
大夫说:“哎呀,你这不还有一个男人么。你看乔戴,长大了,会耕种、收割和打猎了。”
她说:“乔戴是不错,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心没肺的,光知道瞎逛乱玩。”
他低下了头。这是事实。
她说:“他爸爸还怂恿他呢。”
大夫说:“好哇,孩子,很高兴你能有人怂恿。我们中大多数人过日子,可没有人怂恿。好啦,太太,等这个家伙醒来时,我们再给他灌些牛奶。”
乔戴热切地说:“我去挤牛奶,妈。”
她满意地说:“差不多时间了。”
他穿过前房。巴克坐在地板上,正睡眼惺忪地揉着脑袋。米尔惠尔还睡得正香。
乔戴说:“大夫说爸爸的确熬过来了。”
“格老子,我还准备醒来后去帮着埋葬他哩。”
乔戴绕过山墙,从墙上取下牛奶瓢。他感觉自己像这个葫芦瓢一样轻捷。他觉得自己解放了,可以张开双臂,像羽毛一样从栅栏门上飘浮过去了。晨光依然熹微。一只模仿鸟在楝树上发出尖细刺耳的叫声。那只多米尼克芦花公鸡也不知道是否天亮了,只管开始啼叫。这正是彭尼起床的时候,但是他往往允许乔戴再睡一会儿。清晨,静谧安详,只有一阵阵和风拂过一棵棵高大的松树树梢。朝阳将长长的手指伸进垦地。当他咔哒一声推开牲畜栏的门时,一只只鸽子扑棱棱地拍着翅膀从松树林中惊飞起来。
他兴高采烈地在它们身后大叫道:“嗨,鸽子!”
特里克西听到了他的声音,哞哞地叫了起来。他爬到阁楼上去给它拿饲料。它好宽容啊,他心里想,奉献的是牛奶,回报它的却是这么可怜的食物。它饥饿地大声咀嚼着饲料。当他笨手笨脚地挤奶时,它有一次威胁性地抬起了后腿。他小心翼翼地挤着两个乳头,然后将小牛放进去到另两个乳头上吃奶。他从奶牛身上挤出来的奶没有他爸爸挤得多。他决定自己一滴不喝,全部给他爸爸喝,一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
小牛撞着松软的乳房,吧嗒吧嗒地吮吸着奶水。它已经太大了,却还在吃奶。他又想起了那只小鹿。铅一般沉重的心情再次笼罩了他。今天早晨,它一定饿得绝望了。他不知道,它会不会去吮吸那母鹿冰冷的乳头。被开了膛的死鹿会招来狼群。也许它们已经发现了小鹿,已经将它柔嫩的身躯撕成了碎片。清晨由于爸爸还活着所感到的欢乐变得暗淡并受到了污染。他惦记着那只小鹿,心总归不安。
他妈妈拿起牛奶瓢,并没有说多论少。她滤好牛奶,倒了一杯,拿到病房中。他跟在她身后。彭尼醒了,虚弱地微笑着。
他沙哑的声音很轻:“老死神还得等我一会儿呢。”
大夫说:“你是响尾蛇的亲戚吧,伙计,竟然没有威士忌也能逃过一劫,真是奇了怪了。”
彭尼轻声说:“是啊,大夫,我是蛇王呢。你知道响尾蛇是杀不死蛇王的。”
巴克和米尔惠尔走进房间。他们咧嘴笑着。
巴克说:“你的样子很惨,彭尼,可是老天爷作证,你还活着。”
大夫把牛奶端到彭尼嘴边。他饥渴地吞咽着。
大夫说:“我这次救你,也真的没有多少招。只是你的死期未到罢了。”
彭尼闭上眼睛。
他说:“我可以睡上一个礼拜。”
大夫说:“这就是我要你做的。我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他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双腿。
巴克斯特妈妈说:“他睡觉,那谁来干农活呢?”
巴克说:“他要干的是些什么活?”
“主要是玉米,收割前还得锄一遍地。土豆地要锄。不过,乔戴锄得挺不错,就是锄不长。”
“我会锄长的,妈。”
巴克说:“我留下,弄玉米,还有其他活。”
她有点紧张不安。
她不自然地说:“我怎么可以麻烦你呢?”
“见鬼,夫人,在这种荒郊野岭谋生的人不多。我要是不留下来,那就不是个男子汉了。”
她温和地说:“我当然很感激你。要是玉米的事儿没弄好,我们一家三口倒还不如都让蛇咬死的好。”
大夫说:“自从我妻子死后,这是我醒来后感到最清醒的一次。我很愿意在你们这儿吃了早饭再走。”
她到厨房里去忙碌。乔戴去生火。
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欠福雷斯特家人情。”
“巴克不完全是一个福雷斯特家的人,妈,巴克还是一个朋友。”
“看起来真是那样。”
他将咖啡壶灌满水,又将新鲜咖啡加到陈渣中。
她说:“到熏房去,把最后一刀熏猪肉拿来。我不能亏待了人家。”
他很高兴地将熏猪肉拿了来。她任由他去切肉。
他说:“妈,爸爸打死了一只母鹿,用肝把毒吸出来。他把自己割出血,然后把肝敷上去。”
“你该带挂后腿回来。”
“当时根本没有时间想这种事儿。”
“这倒也是。”
“妈,那母鹿有一只小鹿呢。”
“是啊,大多数母鹿都有小鹿的。”
“这一只特别小,几乎是刚生下来的。”
“唉,那又怎么样呢?去把桌子摆好。把沙黑莓酱拿出去。黄油虽然硬了,但总归是黄油,也拿出去。”
她正在翻动一个手捏玉米饼。肥肥的肉在长柄平底煎锅中嘶嘶作响。她倒入蛋面糊。熏肉在锅中噼啪作响。她一边转动一边压平肉片,这样它们就能被均匀地煎成焦黄。乔戴不知道,这些食物是否能填饱巴克和米尔惠尔的肚子,他们俩可是吃惯了福雷斯特家丰盛的食物的。
他说:“多烧些肉汤,妈。”
“你要是不喝你的牛奶,我就做牛奶肉汤。”
这样的牺牲算不了什么。
他说:“我们可以杀只鸡。”
“我也想过,可是它们不是太小,就是太老。”
她转动着玉米饼。咖啡煮沸了。
他说:“今天上午,我可以去打几只鸽子或几只松鼠。”
“你想到这事儿,正是好时候。先去叫那些老乡,让他们洗洗,来吃饭。”
他叫他们。三个男人来到外面盥洗架跟前,往脸上泼水,洗着双手。乔戴给他们拿来了一条干净毛巾。
大夫说:“天哪,我要酒不醉,就会肚子饿。”
米尔惠尔说:“威士忌也是食物哪。我可以靠威士忌过活。”
大夫说:“我差不多就是这样过的。二十年了,自从我妻子死后。”
乔戴为自己家的这桌食物感到骄傲。花样虽然没有像福雷斯特家那样多,但是每样食物都管够。男人们大快朵颐。最后,他们推开盘子,点燃了他们的烟斗。
米尔惠尔说:“好像是礼拜天了,是吧?”
巴克斯特妈妈说:“不知怎么的,有人生病了总好像是礼拜天。老乡们聚在一起,男人们也不用上地里干活了。”
乔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和蔼可亲。她一直等到男人们吃完了才吃,生怕他们吃得不够饱。她现在正吃得津津有味。男人们懒散地闲聊着。乔戴让自己的思绪又转回到了小鹿身上。他无法将小鹿忘掉。它牢牢地占据在他的心灵深处,就像他梦中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一样。他溜下餐桌,来到爸爸的床边。彭尼躺在床上休息。他的眼睛睁开着,很清澈,但是瞳孔还是发黑,还有点放大。
乔戴说:“你觉得怎么样,爸?”
“很好,儿子。老死神到别处勾魂去了。但是悬哪,侥幸逃过一劫啊!”
“我觉得也是。”
彭尼说:“我为你骄傲,孩子,你能保持镇静,做了该做的事情。”
“爸……”
“唉,儿子。”
“爸,你还记得那母鹿和小鹿吗?”
“我永远忘不了它们。那可怜的母鹿救了我的命,真是这样。”
“爸,那小鹿也许还在那儿呢。它一定很饿了,而且很可能吓坏了呢。”
“我估计是这样。”
“爸,我差不多已经长大了,不用再吃牛奶了。我现在就出去怎么样?看能不能找到那小鹿?”
“然后把它带到这儿来?”
“然后把它养大。”
彭尼静静地躺着,两眼凝视着天花板。
“孩子,你把我问住了。”
“养小鹿要不了多少食物的,爸。它很快就可以到外面去找树叶和橡树子吃的。”
“要命的,你都为那小家伙想得这么远了,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
“我们杀死了它的妈咪,它可是无辜的啊。”
“让它饿死好像绝对是忘恩负义,是吧?儿子啊,凭良心说,我不能对你说‘不’。我绝对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今天黎明的曙光。”
“我能不能和米尔惠尔一起骑马回去?看我能不能找到它?”
“去告诉你妈,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他鬼鬼祟祟地溜回到餐桌边坐下。他妈妈正在给每个人倒咖啡。
他说:“妈,爸说了,我可以去把那小鹿带回来。”
她的咖啡壶停在了半空里。
“什么小鹿?”
“就是我们杀死的那只母鹿的小鹿。用母鹿的肝吸毒,救了爸的命。”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好啦,发发慈悲吧……”
“爸说,让它饿死,我们就变成忘恩负义的人了。”
威尔逊大夫说:“不错,太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要代价的。这孩子说得对,他爸也说得对。”
米尔惠尔说:“他可以跟我一起骑马回去。我可以帮助他找到它。”
她无助地放下咖啡壶。
“好吧,如果你能把你的那份牛奶给它……我们没有别的食物喂它。”
“我就是准备这样做的。它出生还没有多少时间,也不会要吃别的东西。”
男人们从餐桌边站起身来。
大夫说:“我的唯一愿望是他慢慢好起来,太太。但是,万一病情恶化,你知道上哪儿找我。”
她说:“好的。我们要付你多少钱呢,大夫?我们现在一下子付不出,但是等庄稼收割……”
“付什么?我没干什么。我来之前他就没事了。我还住了一宿,蹭了顿丰盛的早饭呢。等甘蔗榨糖时,给我送点糖浆吧。”
“你真是太好了,大夫。我们的日子就这么紧巴巴。我从来不知道乡亲们会有这么好的。”
“嘘,妇人之见。你有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在那儿,乡亲们干吗不对他好呢?”
巴克说:“你们认为彭尼的那匹老马能在我前面犁地吗?我弄不好会把它累死呢。”
大夫说:“彭尼要是能喝,尽量让他多喝点牛奶。然后,给他吃些蔬菜和鲜肉,要是弄得到的话。”
巴克说:“我和乔戴会想办法的。”
米尔惠尔说:“走吧,小子,我们骑马去喽。”
巴克斯特妈妈着急地问:“你们不会去太久吧?”
乔戴说:“我很快就回来,晚饭前。”
“估计你呀,”她说,“不到晚饭时间决不会回家来了。”
大夫说:“这是男人的天性,太太。天下只有三样东西能叫男人回家——他的床、他的女人,还有他的晚饭。”
巴克和米尔惠尔纵声狂笑起来。大夫的眼睛瞥见了那只奶油色的浣熊皮背包。
“啊,那不是一件很漂亮的玩意儿吗?我用它来装药不是很好吗?”
乔戴以前从未拥有过一件值得送人的东西。他把它从钉子上摘下来,放到大夫的双手中。
“这是我的。”他说,“拿去吧。”
“好啦,孩子,我不会抢走你的东西的。”
“我没什么用。”他很慷慨地说,“我可以再弄一个的。”
“那么,我谢谢你了。以后每次出诊,我都会想起你,乔戴·巴克斯特。”
听到老大夫的赞扬,他很骄傲。他们走出屋外,给马饮水,并从巴克斯特家的谷仓中已经不多的干草堆里拿了些干草喂它们。
巴克对乔戴说:“你们巴克斯特家三人就靠这些凑合着打发日子吗?”
大夫说:“巴克斯特只有他一个人干活。等这孩子长大了,他们家就兴旺了。”
巴克说:“长得大不大对巴克斯特家人来说好像没有太大关系。”
米尔惠尔跨上他的马背,将乔戴拉上马背坐到他身后。大夫也跨上马,掉转马头,向相反的方向驰去。乔戴在他身后挥着手。他的心情轻松愉快。
他对米尔惠尔说:“你估计那小公鹿还会在那儿吗?你能帮我找到它吗?”
“只要它活着,我们就能找到它的。你怎么知道那是头小公鹿?”
“因为那斑点是排成一列列的。雌小鹿身上,爸说斑点是乱七八糟的。”
“雌的都是这样的。”
“你指的什么?”
“哎呀,女的都是靠不住的。”
米尔惠尔拍了一下马的胁腹,马儿小跑起来。
“女人的事儿。我们跟奥利弗·赫托打架,你和你爸爸怎么掺和进来了?”
“奥利弗吃大亏了。你们这么多人打奥利弗一个,好像不公正吧。”
“你说得对。那是莱姆的姑娘和奥利弗的姑娘,应该让他们自己解决。”
“可是,一个姑娘不能同时属于两个小伙子的呀。”
“你就是不了解姑娘们。”
“我讨厌特温克·韦瑟比。”
“我也不喜欢看到她。我在盖茨堡有一个寡妇,她倒知道忠心耿耿。”
这类事情太复杂了。乔戴还是转而想那小鹿。他们经过那块荒废的垦地。
他说:“抄到北面去,米尔惠尔。爸就是在这儿被蛇咬伤的,然后杀了母鹿,然后我看到了小鹿。”
“你和你爸到这条路上来干吗?”
乔戴犹豫了一下。
“我们在找我们的猪。”
“哦……找你们的猪,唔?好了,别为几头猪担心了。我想啊,它们太阳下山前就会回家的。”
“爸和妈要看到猪回家,甭提会有多高兴呢。”
“我没想到,你们的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巴的。”
“我们不紧巴巴。我们挺好的。”
“我说啊,你们巴克斯特父子有种。”
“你估计爸不会死吧?”
“他不会死。他这根‘猪小肠’是铁打的。”
乔戴说:“告诉我,‘草翅膀’怎么啦?他真的病了吗,还是莱姆不想让我去看他?”
“他真的病了。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跟谁都不一样。他好像只吞空气,不喝水,只吃那些野兽吃的东西,不吃熏肉。”
“他看到的东西也与众不同,是吗?像西班牙人那样。”
“是啊。但是,格老子,要不是他们是几个年代之前的事了,他真的会让你相信他的确看到过他们呢。”
“你估计莱姆会不会让我去看他?”
“我估计很悬。也许哪天莱姆出门去了,我捎信给你,好吗?”
“我真的很想见见‘草翅膀’。”
“你会见到他的。现在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追寻小鹿呢?这条小路的草木越来越稠密了。”
忽然,乔戴不想让米尔惠尔和他在一起了。要是小鹿死了,或者找不到,他不能让米尔惠尔看到他的失望。要是小鹿在那儿,那见到小鹿将是多美好的事情,多私密的事情,他也无法忍受让米尔惠尔分享这种美好和私密。
他说:“现在恐怕不远了。可是这儿树林太密,马儿进不去。我可以走路去找。”
“可是,我怕是不能丢下你啊,小子。假如你丢失了,或者也被蛇咬了,那怎么办?”
“我会当心的。小鹿要是走开去了,我很可能得花好长时间找到它呢。你就把我丢在这儿算了。”
“好吧。千万小心,用树枝在棕榈树下探探。这些地方可是响尾蛇的天堂呢。你知道哪儿是北、哪儿是东吗?”
“这面,那面。远处那些松树可以指示方向。”
“对了。那么,要是再有什么问题,你或者巴克,随便哪一个骑马回来找我。再见。”
“再见,米尔惠尔。我真的谢谢你。”
他挥手向他告别。他等马蹄声消失了,才折向右边走去。丛莽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折断树枝的声音打破丛莽的寂静。他的渴望几乎超越了谨慎。但是他还是折断了一根稍大一点的树枝,用它在他前面草木稠密、不见天日的地方刺探着。响尾蛇一般有机会是会逃跑的。彭尼太疏忽了,在栎树林里走得太深了。一度,他怀疑他是否走错了方向。接着,一只
在他前面飞了起来,啪啪地飞向空中。他来到栎树林中的那块空地。许多
围着那母鹿的尸体。它们扭动着又长又细的脖子,转过头来,朝他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拿手中的树枝朝它们扔去,它们纷纷飞到邻近的一棵树上。它们的翅膀吱嘎作响,就像生锈的水泵把手发出的声音。沙地上印着巨大的猫科动物的足迹。他无法断定是野猫的足迹还是豹子的足迹。但是,这些大猫吃掉了新鲜的母鹿肉,把剩下的母鹿肉留给了这些食腐肉的鸟儿。他自己问自己,那小鹿更为香甜的肉的香味儿是不是也飘散到了空中,让那些弯鼻孔的家伙闻到了?
他绕过母鹿尸体,拨开他曾经看见过小鹿的那个地方的青草。这好像不太可能仅仅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小鹿已经不在那儿。他在空地上绕着圈。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迹象。
们扑棱着翅膀,不耐烦地等着回来干它们的勾当。他回到昨天小鹿出现的地方,趴在地上,仔细察看着沙土,看看有没有小小的蹄印。一夜的大雨已经冲刷掉了所有踪迹,只留下了那些大猫和
的足印。但是,大猫的足印没有朝这个方向过来。在一棵矮棕榈树下,他辨认出了一个足迹,又尖细,又小巧,像地鸽的足印。他爬过那棵棕榈树。
就在他面前,猛地一阵骚动,吓了他一大跳。他赶紧往后一滚。那小鹿抬起头来。它的脸正对着他的脸。它用一种大幅度的令人惊讶的动作转动着它的脑袋,并用它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令他浑身发抖。它也在微微发抖。它没有企图站起来或逃跑。乔戴也不希望自己有什么动作。
他轻轻地说:“是我。”
小鹿抬起它的鼻子,嗅着他。他伸出一只手,抚摩着它柔软的脖子。与小鹿的接触令他欣喜若狂。他手脚着地往前爬动,一直爬到它身边。他用双臂抱住小鹿。一阵轻微的战栗掠过它的全身,但是它没有挣扎。他轻柔地抚摩着小鹿的两胁,仿佛它是一只瓷鹿,会被他打碎似的。小鹿的毛皮比那白色的浣熊皮背包还要柔软。它又柔滑,又干净,还带有甘美的青草芳香。他慢慢站起身来,把小鹿从地上抱起来。它没有老朱莉娅重。它的腿无力地下垂着。它的腿令人惊讶地长。所以他只好尽量把它往上抱。
他怕它一见到和嗅到它的妈妈,也许会踢脚和呦呦地悲鸣。他沿着空地的边缘,费力地走进密林。抱着重重的小鹿,穿越荆棘丛生的林地,很不容易。小鹿的腿绊着灌木丛,他自己的腿想要抬起来也不自由。他努力挡住那些带刺的葛藤,保护小鹿的脸。它的头合着他的步子摆动。他的心因为小鹿对他如此服帖而惊奇得怦怦直跳。他来到那条小道,尽可能飞快地走,一直来到连接回家大路的岔路口。他停下脚步歇了一会儿。他将小鹿放在地上。它的四条腿摇摇晃晃,它的身子也摇摇晃晃。它看着他,呦呦地叫了起来。
他陶醉地说:“等我喘口气,再抱你。”
他记起了他爸爸的话,小鹿通常会追随第一个抱它的人。他开始慢慢地走开去。小鹿在后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回到它身边,抚摩了它几下,又走了开去。小鹿摇摇晃晃地向他迈了几步,令人哀怜地叫唤着。它愿意跟随他。它是属于他的。它是他自己的东西了。他开心得飘飘然起来。他想要爱抚它,和它一起奔跑,同它一起嬉戏,呼唤它到自己身边来。他不敢让它受到惊吓。他抱起它,揣在怀里。他似乎觉得走起路来毫不费力。他的力气像福雷斯特家人那样大。
他的胳膊开始酸痛,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当他开步走时,小鹿立刻跟随着他。他让它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再次抱起它。回家这段路真算不了什么。像这样抱着小鹿,看着它跟在身后,他简直可以走上一整天,一直走到夜里呢。他虽然满身大汗淋漓,但是一阵六月清晨的微风吹来,凉爽宜人。天空像盛在蓝色瓷杯里的泉水一样清澈。他回到了垦地。一夜雨过,垦地变得清新碧绿。他可以看到巴克·福雷斯特在赶着老恺撒犁地。他好像听到巴克在诅咒恺撒走得太慢。他摸索着栅栏门栓,最后不得不放下小鹿,才打开了门。他忽然想到,他应该走进屋去,走进彭尼的卧室,让小鹿跟在他后面。但是,到了台阶那儿,小鹿逡巡不前,不肯爬上台阶。他抱起它,走到他爸爸那儿。彭尼闭着眼睛躺在那儿。
乔戴叫道:“爸!瞧它!”
彭尼转过头。乔戴站在他旁边。小鹿紧紧地偎依着他。彭尼仿佛觉得,孩子的眼睛和小鹿的眼睛一样明亮。他看到他们俩在一起,不禁面露喜色。
他说:“很高兴你找到它了。”
“爸,他不怕我。它就躺在它妈咪替它弄好的窝里。”
“它们一生下来,母鹿就教它们这样。它们会很安静地躺着,有时你甚至都可能踩到它们。”
“爸,我抱着它走。我一放下它,它就立刻会跟我来。像狗一样,爸。”
“那不是很好吗?让我更仔细地瞧瞧它。”
乔戴把小鹿抱得很高。彭尼伸出一只手,摸着它的鼻子。它呦呦地叫着,满怀希望地嗅着他的手指。
他说:“好哇,小家伙。真对不起,夺走了你的妈咪。”
“你估计它还惦念它妈咪吗?”
“不会了。它只是惦念吃的,它只知道这个。它会惦念其他什么东西,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巴克斯特妈妈走进房间。
“瞧,妈,我找到它了。”
“我看到了。”
“它漂亮吗,妈?瞧那些斑点,都是成行的。瞧它的大眼睛。很漂亮吧?”
“它真是小得可怜。还得给它喝好长时间牛奶呢。假如我知道它是这么个小不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同意你收养它。”
彭尼说:“奥拉,我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而且现在就得说清楚,然后我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这小鹿在这个家庭里,应该和乔戴一样受到欢迎。这是他的宝贝。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把它养大,用牛奶,用其他食物。你就回我一句话,你是不是以后一直要为这小鹿闹架?这是乔戴的小鹿,就像朱莉娅是我的狗一样。”
乔戴从来没有听到他爸爸对他妈妈这么严厉地说话过。无论怎么说,他的话音一定是镇住了他妈妈平时的嚣张。只见她嘴巴张开了,又闭上了。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
她说:“我只不过说它很小么。”
“好的,它是很小。”
他闭上眼睛。
他说:“现在,要是大家都满意了,那么谢谢你们,请让我休息吧。我一说话,心就揪得很紧呢。”
乔戴说:“我来给它准备牛奶,妈,不需要麻烦你的。”
她一声不吭。他来到厨房。小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一盘早餐的牛奶放在厨房的食品柜上。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奶油。他将奶油撇入一个罐中,用他的衬衫袖子抹掉几滴他不小心溅出来的牛奶。假如他能不让小鹿给他妈妈添麻烦,那她就会少介意它。他将牛奶倒入一只小葫芦瓢,然后端出去喂小鹿。一嗅到牛奶,它立刻来拱小葫芦瓢。他手忙脚乱地保护着牛奶,防止泼翻在地板上。他将小鹿领到外面院子里。再次开始喂它。可是,它对小葫芦瓢中的牛奶一筹莫展。
他将指头浸入牛奶,然后将手指伸进小鹿柔软温湿的口中。它贪婪地吮吸起来。当他把手指从它口中拿出来时,它就发狂般地呦呦喊叫起来,并用头拱着他。他再次把手指放到牛奶中浸了浸。等小鹿吮吸时,他慢慢将手指放到下面的牛奶中。小鹿喷着气,一边吮吸,一边喷鼻吸。它不耐烦地跺着小蹄子。只要他把手指放在牛奶里面,小鹿就感到满足。它梦幻般地闭上眼睛。它只要感觉到它的舌头舔着他的手,就仿佛心醉神迷一般。它那小小的尾巴在轻轻地来回摆动。牛奶终于在一阵旋转的泡沫和咂咂声中消失了。小鹿呦呦叫着,拱着头,可是它的狂乱激动已经平静下来。乔戴很想再去弄些牛奶。但是,即便有爸爸作后台,他也不敢得寸进尺。一只母鹿的乳房只有一只一岁小母牛的乳房那么大。所以肯定的是,小鹿已经吃了它妈妈平时给它吃的分量了。它突然躺下身来,感到疲乏,也吃饱了。
他开始集中精力给它做个窝。把它带进屋去行不行,这问题问都不用问,肯定太过分了。他来到小屋后面的棚屋里,在沙地上清理出一个角落。他来到院子北端的活栎树那儿,扯下好几抱西班牙苔藓。他在棚屋里铺了一个厚厚的窝。一只母鸡就在旁边的一个窝里。它光亮的圆溜溜的眼睛怀疑地注视着他。它一生下蛋,便飞出门去,一边咯咯地叫着。那窝还是新的,里面有六个鸡蛋。乔戴小心翼翼地捡起鸡蛋,拿到厨房去交给他妈妈。
他说:“得到这些蛋,你会很高兴的,妈,额外的。”
“好事儿啊,添了一张吃饭的嘴。”
他没有理睬她的挖苦。
他说:“新的鸡窝就在我铺的小鹿的窝旁边。小鹿窝在棚屋里,不会影响别人的。”
她没有回答。他走到外面,来到小鹿躺着的桑树下。他抱起小鹿,将它抱到黑黑棚屋它的窝里。
“现在,你得照我说的做。”他说,“就把我当作你的妈咪。我告诉你躺在这儿,直到我再来带你。”
小鹿眨巴着眼睛。它舒适地轻轻叫唤着低下头。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棚屋。没有一只狗,他心里想,能像它那样听话的。他来到木柴堆旁,将饱含油脂的木柴劈成很薄的薄片,做引火柴。他将木柴堆整齐。他抱了一大抱马利兰栎木柴,送到厨房内他妈妈的那个木柴箱里。
“怎么样,妈,我撇的奶油?”
“挺好的。”
他说:“‘草翅膀’病了。”
“是吗?”
“莱姆不让我去看他。对我们发疯的就莱姆一个人,妈,就为了奥利弗的女朋友。”
“嗯哼。”
“米尔惠尔说,莱姆不在家的时候,他会让我知道的,我就可以找个机会溜进去看望‘草翅膀’。”
她笑了起来。
“你今天简直像个小老太婆一样多嘴呢。”
她走过他身边,到炉灶那儿去,轻轻地摸摸他的头。
她说:“我自己也感觉很高兴啊。我决没有想到你爸能活着见到今天的曙光。”
厨房里充满了祥和宁静。突然传来一阵马具的当啷声。巴克从地里回来了,在大门外经过。他穿过大路,来到牲畜栏,卸下老恺撒的挽具,让它歇晌。
乔戴说:“我最好去帮帮他。”
但是,实际上,是小鹿吸引着他离开这个充满温馨的屋子。他悄悄走进棚屋,为小鹿竟然能生存下来、竟然让他拥有了它而感到惊讶。当他和巴克从牲畜栏那儿回来时,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那只小鹿。他招呼巴克跟他走。
他说:“别吓着它。它躺在那儿……”
巴克的反应没有像彭尼的那样令人满意。他对“草翅膀”来来去去的宠物见得太多了。
“它很可能会变野,逃走的。”他说着,走向盥洗架那儿洗干净双手,准备用午餐。
乔戴打了一个寒噤。巴克比他妈妈还不如,一下子就败坏了他的兴致。他抚摩着小鹿,跟它亲热了一会儿。它摇动着睡意蒙眬的头,用鼻子触碰着他的手指。巴克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让这种事情保持秘密更好。他离开小鹿,也跑到水盆边洗手。跟小鹿的接触,在他的手上留下了微微的青草的刺鼻味儿。他不想把它洗去,但最后还是断定,也许他妈妈发觉了会不高兴的。
他妈妈湿了湿她的头发,并将它梳整齐,前来吃饭。她这样做,不是为了卖弄风情,而是为了自尊。她在她棕色的印花布衣服外面,围了一条干净的粗麻布围裙。
她对巴克说:“我们只有彭尼一个人干活,所以没有你们福雷斯特家那样丰盛的食物。但是我们吃得还真是干净体面。”
乔戴很快地瞥了巴克一眼,看他有没有生气。巴克用勺子将玉米粥盛入他的盘子,并在中间挖了一个洞,放煎蛋和肉汁。
“我说奥拉小姐,别为我费心了。我和乔戴今晚要出去为你打一堆松鼠,说不定还有火鸡呢。我看到豌豆地那头有火鸡的脚印。”
巴克斯特妈妈替彭尼盛了一盘,又加上一杯牛奶。
“你给你爸端去,乔戴。”
他来到他爸爸那儿。彭尼对着盘子摇了摇头。
“瞧这事儿真是伤脑筋,儿子。就放在那儿,喂我点粥和牛奶吧。我的手臂没力气,举不起来。”
他脸上的肿消退了,但是他的手臂仍然有正常的三倍那么粗,他的呼吸仍然粗重。他咽下几口稀软的玉米粥,喝完了牛奶。他示意把盘子端走。
“你和你的宝贝相处得好吗?”
乔戴向他讲述了那个苔藓窝的事儿。
“你挑了个好地方。你准备给它起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呢。我想要给它取个真的很特别的名字。”
巴克和巴克斯特妈妈走进卧室,坐下来看望彭尼。天很热,艳阳高照,一切都显得从从容容。
彭尼说:“乔戴正在为巴克斯特家新成员的名字而烦恼呢。”
巴克说:“告诉你,乔戴,等你见了‘草翅膀’,他会帮你起名的。他这方面内行,就像有些人对小提琴内行一样。他会帮你起一个顶呱呱的名字的。”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去吃饭吧,乔戴。那小梅花鹿迷了你的心窍了,连吃东西都忘了。”
机会再好也没有了。他来到厨房,盛了满满一盘食物,走进棚屋。小鹿仍然昏昏欲睡。他坐在小鹿边上,吃他的午餐。他拿手指在浮满油脂的玉米粥里蘸了一下,然后伸到它嘴边。可是,小鹿只是闻了一下,便把头掉了过去。
他说:“除了牛奶,你最好还要学会吃其他东西呀。”
泥蜂在椽子里嗡嗡叫着。他刮干净他的盘子,放到一边。他在小鹿身边躺下,用一条手臂搂住它的脖子。现在,他似乎觉得,他再也不会寂寞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