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译后记
当浙江文艺出版社把The Yearling这部书交给我,约我将它翻译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既轻松又忐忑的。轻松的是我以为儿童文学作品,肯定比我以前翻译的历史小说要容易;忐忑的是此前这部小说在我国已经有好几个译本,如李俍民的《一岁的小鹿》、穆紫的《一岁的小鹿》、吴小军的《一岁的小鹿》、张爱玲的《鹿苑长春》,还有周愿同改编的《鹿苑长春》,等等。要在这些译本的基础上再翻译,我心中没有底。小的时候穷,没钱买书,没看过这部书,加上自己孤陋寡闻,所以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部书。但是,当我沉浸在这部书的翻译之中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部书竟有这么多“想不到”:
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岁的小鹿》是这么有名的一部小说:
它获得过普利策文学奖、兰登书屋终身畅销奖。
它蝉联全美畅销书排行榜冠军长达一百四十周。
它在一百三十三个国家翻译出版(现在还在不断翻译出版)。
它入选了美国中小学课本。
它入选了“美国文学”系列邮票。
它被改编成同名电影,获第十九届奥斯卡最佳摄影奖、最佳艺术指导奖;获美国电影全球奖。
它“六十九年来激励了五亿五千万美国人”(肯定还有更多的世界各国儿童在被激励着)。
它被认为“不仅是一部经典儿童文学作品,更是一部探讨人与自然的成人文学佳作”。
它的主人公乔戴被认为“完全可以与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索亚与哈克贝利·费恩相媲美”。
它被认为是一部“关于孩子、关于自由、关于梦想”的书。
它被认为是“世界上最美的小说”。
……
于是我就想,浙江文艺出版社的人就是有眼光,把这样精美的儿童文学作品再次精心打理后呈送给孩子们,不啻是独具慧眼,相中了它的文学价值,恐怕还有一种战略考量,即教育价值以及阅读的导向价值。重现经典,在浩瀚的经典大海中,给孩子什么样的作品,能将孩子们从各种各样的“罗网”里面拉出来,是有讲究的。这次,浙江文艺出版社选中了《一岁的小鹿》,从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角度审视,我认为是选对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岁的小鹿》的作者马乔里·金南·罗林斯(Marjorie Kinnan Rawlings,1896—1953)是这么独特的一位小说家。她出生于美国华盛顿,毕业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在美国纽约等地当过多年记者和编辑,早年也曾写过小说,但没有成功。
1926年,她访问美国佛罗里达州时,迷上了那里的旖旎景色。佛罗里达是美国东南部一个由半岛组成的州,1513年由探险家庞塞·德莱昂发现,1819年由西班牙卖给美国,1845年成为美国的第二十七个州。佛罗里达属热带气候,森林遍布,风光秀丽,植物生长期长,动物种群繁多。
1929年,她移居佛罗里达,专心写小说,1938年写出了她的绝世成名作《一岁的小鹿》,1939年就获得美国普利策文学奖。她的短篇小说《一位年轻姑娘》在1933年获得欧·亨利文学奖。此外,她还有其他作品,如《南方月亮下》(1933)、《金苹果》(1935)、《十字小溪》(1942)、《暂居者》(1952)以及中篇小说《雅各布的梯子》(1950),等等,也获得了广泛的好评。
她的小说风格自成一派,被称为“佛罗里达边远林区的地方文学”。她以一位女性的细腻和对大自然的热爱,入木三分地观察生活,欣赏自然,将笔触放到大自然的背景中,描写的题材大多取之于她周围的真人真事,写的是普通渔民、猎户、农民等的饮食、起居、劳作及他们的内心世界,乡土气息浓郁,景色描写迷人,心理把握真实,虚构成分极少,获得广泛赞扬。
她是上帝安排到佛罗里达来专门写《一岁的小鹿》的使者。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如此陶醉在这部《一岁的小鹿》中。小说中各种人物的命运、各种动物的命运、各种植物的命运,始终牵动着我的心。在我看来:
这是一部充满美学情趣的生态观小说。罗林斯对自然的欣赏和敬畏,到了翻遍古今中外小说家的作品而无出其右的境界,几乎每个篇章都有浓墨重彩,而且是那样地清新与自然。彭尼不猎杀幼崽和不无谓猎杀动物、黑舌病袭来时的动物自救、钓鲈鱼、猎幼熊,等等,都告诉我们,这是一部生态环保的教科书。最主要的是,她描写自然,不仅仅是从自然主义的角度,而是将自然与社会结合起来作比较性的阐述,赋予自然的不仅有生态美学价值,而且有社会美学价值。在第二章里,罗林斯写道:
在城镇、乡村、农场这些地方,邻居们相距不远;人们观念交错,行动掣肘,财产纷争,侵扰了他个人的心灵净土。的确,患难时也有友谊和支援,但是人们争吵不断,彼此猜疑,互相戒备。他是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长大的,现在却陷入了一个缺少坦率、缺少真诚、人心险恶的世界。所以,他感到分外烦恼。
也许,他受到的伤害太多了。那远离尘嚣的广袤丛林,平和安宁,静谧寂寥,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的性情既纯真又温柔。接触人,使他这种性情受到伤害;而接触松树林,却能使他心灵的创伤愈合。在那儿过日子虽然更加艰难,购买日用品和销售谷物距离远了,增添很多麻烦,但是垦地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些野兽好像比起他所熟悉的那些人来,也更少具有掠夺性。熊、狼、野猫和豹子对家畜的袭击是可以料想得到的,但是人情险恶,人心叵测,令他防不胜防。
卢梭好像也说过,“自然使人善良,社会使人邪恶;自然使人自由,社会使人奴役;自然使人幸福,社会使人痛苦。”只不过现实世界,没有这样绝对罢了。然而,心灵纯净的人对善良、自由、幸福的自然或者社会是心向往之的。
这是一部充满命运抗争的人生观小说。彭尼的命运、乔戴的命运、赫托奶奶的命运、奥利弗的命运、特温克的命运、“草翅膀”的命运、小鹿的命运、老笨熊的命运、小熊的命运、野狼的命运、棕榈树的命运以及丛莽中各种动植物的命运,尤其是彭尼与病魔和死亡的抗争,都可以让我们洋溢起对生命的崇拜和珍惜。
从小说开头“金色童年”里“魔术般”的小水车到小说结尾“告别童年”里的“破玩意儿”小水车,从一岁小鹿的命绝乔戴枪口到老笨熊的命绝彭尼枪口,从巴克斯特妈妈对福雷斯特家的鄙视到带着鸡到福雷斯特家央求玉米种,从赫托奶奶在沃卢夏的安逸生活到毅然决然奔赴波士顿,尤其是当洪水来临,造成生态劫难,人与动物皆为自己的生存而奋力挣扎时,我们看到了以彭尼为代表的人与命运抗争的轨迹,也看到了以老笨熊为代表的野兽与命运抗争的轨迹。
“我要跟你谈谈,男人跟男人。你以为我背叛了你。那么,有一件事情,每个人都必须懂得。也许你早已经懂了。我和你的一岁小鹿都叫它给毁了,当然不仅仅是我们。孩子,是生活本身背叛了你。”
乔戴瞧着他爸爸,点点头。
彭尼说:“你已经看到了人的世界的运行法则。你知道了人的低贱和卑劣。你看到了老死神玩弄的恶作剧。你跟老饿鬼打过了交道。每个人都希望生活是一件美好安逸的事情。生活是美好的,孩子,非常美好,但是不安逸。生活能把一个人击倒,然后他站起来,生活又会把他击倒。我这一辈子就是在不安逸中度过的。”
这样的话,对生活是多好的诠释啊!
体现罗林斯人生观焦点的是一岁小鹿的命运和它妈妈的命运。不管什么威胁到人的生存的时候,首先要尊重的是人的生存,再可亲可爱可怜的小鹿也不例外,再是有幼鹿的母鹿也不例外。当乔戴在离家出走的过程中领略了孤独,尤其是挨饿的滋味后,他便开始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开始明白了父母的艰辛,于是就回家——一个对孩子的人生来说最安全和最有保障的伊甸园。
这是一部充满爱恨情仇的伦理观小说。彭尼和他的妻子对乔戴的理解与苛求、彭尼对赫托奶奶母子般的爱和彭尼媳妇对赫托奶奶婆媳般的勾心斗角、巴克斯特家与福雷斯特家的恩恩怨怨、乔戴怀着矛盾的心理帮助奥利弗与福雷斯特兄弟打架、乔戴对杂货店主侄女尤拉莉亚的复杂感情、福雷斯特兄弟对父母亲的孝顺和对残疾弟弟“草翅膀”的怜爱、赫托奶奶毅然放弃对福雷斯特家的仇恨、浣熊妈妈打小浣熊的屁股教训它不该冒溺水危险的情节和野狼居然会孤寂得前来找它的死对头猎狗做朋友的情节,无不闪耀着人性和伦理的光辉。尤其是乔戴对小鹿的爱与情,让人遥想到了人与动物、人与植物的和谐与道德,让人遥想到了人类最忠诚最终极的依靠不是别的,乃是自然与家庭的完美结合。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里,我们可以看到,当乔戴离家出走又回来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是乔戴啊。”
彭尼转过头来,惊讶地瞧着他,仿佛这位大汗淋漓、泪流满面、头发蓬乱、双目凹陷、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孩子,是某位他等待着听他倾诉衷肠的陌生人。
他说:“乔戴。”
乔戴垂下眼睑。
“过来。”
他走过去,站在爸爸身边。彭尼伸出手,去拉儿子的手。他拉住儿子的手,并将它们翻过来,放到自己的两手中间,慢慢地抚摩着。乔戴的滚滚热泪一滴滴洒落到他的手上,像暖暖的雨。
“孩子啊……我差点把你给毁了。”
彭尼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摸,抬起头来瞧着他。
“你没事儿吗?”
他点点头。
“你没事儿……你没死也没走失。你没事儿。”一阵容光焕发在他的脸上,“太好了。”
这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乔戴心里想,他没有被遗弃。
他说:“我只好回家来。”
“怎么,你当然应该回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恨你……”
他的容光焕发顷刻间变成了乔戴所熟悉的微笑。
“哎呀,你当然不会真恨我。‘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
彭尼在他的椅子里动了一下。
“食橱里有吃的,那边水壶里有水。你饿了吗?”
泪水,就会在这个时候喷涌而出;伦理,就在这样的字里行间。
所以,我在迫不及待中,将这部三十多万字的小说提前了六个月译出交稿。
当然,译这部书,我还有其他的想不到,譬如说怎么也想不到一部儿童文学作品竟然会如此难译,因为原文里面的uneducated language太多了,工具书上查不到,只能根据上下文来揣摩。好在李俍民老前辈的译文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在此谨致衷心感谢。
董惠铭
2012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