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童年
第三十三章 告别童年
乔戴向北走去,走上了去盖茨堡的大路。他的步子麻木不仁,仿佛他的全身除了两条腿之外,什么都已经死了。他离开了那死去的一岁小鹿,连看也不敢看它一眼。他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想离家出走,一走了之。他没有地方可去。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在盖茨堡那边,他可以坐渡船渡过河去。他的计划渐渐清晰。他朝杰克逊维尔走去。他打算上波士顿去。他要到波士顿去找到奥利弗·赫托,跟他一起出海去,从此忘却那种背叛行为,就像奥利弗曾经忘却的那样。
到杰克逊维尔和波士顿去,最佳的办法是坐船去。他最好是立刻赶到河边。他需要一只船。他记起了内莉·金赖特那只废弃不用了的独木舟。他和彭尼曾经在猎老笨熊的时候用来渡过索尔特泉溪流。一想到他爸爸,就像一把尖刀刺破了他冰冻的麻木。然而,那伤口随即又冰冻了。他要把衬衣撕成布条,把独木舟的裂缝塞住,然后撑着独木舟顺溪而下,直到乔治湖,再沿着大河朝北下去。在大河的什么地方,他就招呼一只路过的轮船,搭上去波士顿。他到了那儿后,奥利弗会替他付船费的。倘若他找不到他,那他们就会把他送进监狱。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转身拐向索尔特泉。他渴了,便蹚到浅水中,弯下腰,喝着那潺潺奔流的溪水。鲻鱼在他附近跳跃,蓝蟹横行着急匆匆逃走了。溪水的下游,一个渔夫正要出发去捕鱼。乔戴沿岸走过去,向他叫道:
“我可以搭你的船一段路,到我的船那儿去吗?”
“我想行的。”
那渔夫掉转船头,靠到岸边。乔戴跨上船去。
那人问道:“你住在这儿附近吗?”
他摇摇头。
“你的船在哪儿?”
“往下去,过了内莉·金赖特小姐的家就是。”
“你是她亲戚?”
他摇摇头。陌生人的问话,像一枚外科用的探针,刺入了他的伤口。那人好奇地望着他,然后一心一意划起桨来。粗陋的小船在湍急的溪流中平稳地向下游行走。溪流的上游区域十分开阔。水蓝蓝的,溪水上面的三月天也是蓝蓝的。微风吹动着白云。这种天,往往是他特别喜欢的。溪水的两岸呈现出玫瑰红,湿地槭树和紫荆绽放出春天的全部姿色。沼泽山月桂花开满枝,甜蜜的芳香在溪流上充溢流淌。一阵痛苦梗塞在他胸口,他真想把手伸进喉咙口,将这种痛苦挖出来。三月下旬春日的美色,加剧了这种痛苦对他的伤害。他不想去浏览长满新针的柏树。他只是瞧着流水,以及水中的颌针鱼和王八,再不愿抬起眼来。
那渔夫说:“这儿就是内莉小姐的家了。你要停下来吗?”
他摇摇头。
“我的小船还在前面。”
当他们经过那悬崖边时,他看见内莉小姐正站在她的屋子前面。渔夫举手向她致意,她也挥手致意。乔戴动也不动。他记起了他们在她屋里度过的那个夜晚,他记起了她给他们煮早饭和她跟彭尼开玩笑的那个早晨,他记起了他们跟她依依惜别时所感到的温暖、坚强和友情。他丢开那些回忆。溪流窄了起来。两岸近了,有沼泽和香蒲草了。
他说:“那儿就是我的小船。”
“哎呀,小子哎,那船半沉在水中呢。”
“我打算修好它。”
“你还有别人来帮你吗?你有桨吗?”
他摇摇头。
“这儿有一支桨。我看哪,这只船还真不怎么样。好吧,再见。”
那人向小男孩挥挥手,将船推离了溪岸。他从座板下的一只箱子里拿出一块饼子和一块肉,开始往自己的嘴巴中塞,一边将船划了开去。食物的香味儿飘进了乔戴的鼻子。这使他想起,两天里,除了那几口熏熊肉和一些干玉米粒外,他什么也没有下肚过。但是那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不饿。
他将独木舟拖上岸,舀干了舱里的水。因为长时间地浸在水里,船板膨胀了,所以船底的船板挤得很紧。只有船头有裂缝漏水。他从衬衫上扯下袖子,撕成布条,塞进裂缝中。他来到一棵松树跟前,用他的折刀刮下一些松脂,从船板外面给船捻缝。
他将独木舟推入溪流,拿起那支破桨,开始向下游划去。他对划船不内行,水流一会儿将他扯到此岸,一会儿又将他冲到彼岸。他被搁浅到了一丛锯齿草中,为了把船推离岸,他的双手又被割破了。独木舟在水中歪斜着打转,一头扎进了南岸稀软的污泥里。他从污泥里推出小船。他开始逐渐掌握了一些划船的诀窍,但是他感觉衰弱无力。当时他要让那渔夫等他一下就好了。可是,眼下目力所及范围之内,除了一只
在蓝天下翱翔盘旋,其他什么会动的生物也没有。那些
会发现灰岩坑底部水潭边的小旗。他开始再次恶心,便任凭小船在香蒲草中漂浮。他将头靠到自己的膝盖上,直到那阵恶心过去。
他咬了咬牙,再次开始划桨。他正在划向波士顿。他的嘴巴闭紧,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当他到达溪口时,太阳已经西沉。小溪转眼间汇入了巨大乔治湖一个宽广的湖湾。一条狭长的地坝稍稍向南伸展了一段距离,堤坝的对面却只是一片沼泽。他掉转船头,摇摇晃晃地划到岸边。他下了船,将船拖到高处。他在一棵活栎树下坐定,将身子靠到树干上,放眼向宽阔的湖面望去。他本来希望也许在溪口能碰上一只轮船。他看到是有一只轮船在南面驶过,可是却远在湖心。现在他明白了,溪口一定只是连着湖汊或者水湾的。
离太阳下山最多只有一两个钟头了。他不敢在黑咕隆咚的夜里坐着摇摆不定的独木舟到开阔的湖面上漂荡。他决定到陆地的那个角上,去等候过往的轮船。倘若轮船等不到,那他就在这棵活栎树下睡觉,第二天早晨再划船出去。一整天来,麻木冻结了他的思想。现在,各种念头如饿狼蜂拥入小牛栏一般,向他倾泻而来。这些念头将他撕裂,他仿佛觉得,他一定像小旗那样,浑身鲜血淋漓。小旗死了。它再也不会向他跑过来了。他嘴里说着这话,故意折磨自己。
“小旗死了。”
这句话就像老鹳草泡的茶一样苦。
他还没有刺到最深的痛处。
他大声说:“爸背叛了我。”
这是比彭尼被毒蛇咬死更恐怖的事情。他用指关节擦着自己的前额。死是可以忍受的。“草翅膀”死了,他能够忍受。背叛不能忍受。要是“草翅膀”死了,要是熊、狼、豹子溜进来攻击他,他会感到巨大的悲伤,但是他能忍受这种事儿。他可以求助于爸爸,他爸爸也会安慰他。没有了彭尼,哪儿也找不到安慰了。坚固的大地在他脚下崩溃。苦痛同化了忧伤,两者融为了一体。
太阳沉没在树梢后面。他放弃了在夜幕降临前招呼到轮船的希望。他收集了一些苔藓,为自己在活栎树下紧靠树根的地方打了一个地铺。一只麻
在溪流对岸的沼泽中刺耳地啼鸣。太阳下山了,青蛙开始咯咯地歌唱。在家时,他总是喜欢聆听从灰岩坑那边传来的这种音乐般的声音。眼下,青蛙发出的鸣叫声令人忧伤。他恨这种叫声。青蛙好似也很悲痛。数千只青蛙在没完没了、无法抑制的悲哀中齐声鸣叫。一只林鸭叫了起来,它的叫声也饱含着悲伤。
湖面呈现出玫瑰红,但是陆地上却已是暮色苍茫。在家里,该是用晚餐的时候了。他尽管感到恶心,但是,此时此刻,他想到了食物。他的胃开始作痛,仿佛胃里有太多的食物,而不是什么也没有。他记起了那渔夫的肉和饼子的香味儿。他的嘴里口水直流。他吃了几根草的茎。他用牙齿撕咬着草的茎节,就像野兽撕咬着鲜肉。忽然,他看见一些野兽悄无声息地围向小旗的尸体。他把青草都呕吐了出来。
黑暗笼罩了陆地和水面。一只森鸮在他附近的密林里啼叫。他浑身发抖。晚风吹动,凉意习习。他听到一阵沙沙声,也许是落叶在风的前面滚动,也许是小动物跑过。他不害怕。他仿佛觉得,即使是一只熊或者一只豹子来了,他也敢触碰它,抚摩它,它会理解他的悲伤。然而,他周围黑夜里所传来的这些声音,令他毛骨悚然。要是有堆篝火就好了。彭尼可以用印第安人使用的方法,没有燧石角也能点起火来,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能学会这本事。彭尼要是在这儿,那就会有熊熊燃烧的火,就会暖和,就会有吃的,就会有安慰。他不害怕。他只是孤独。他拉了些苔藓盖到身上,一直哭到睡去。
太阳唤醒了他。红翅膀的乌鸫在芦苇丛中啁啾。他站起身来,扯掉头发上和衣服上一缕缕长长的苔藓。他虚弱,头晕。他知道,这不是需要休息,而是饿了。一想到吃的,他便痛苦万分。饥饿的痉挛像一把把火热的小刀划过他的胃壁。他想到了划船沿小溪溯流而上,到内莉·金赖特小姐那儿去,让她给他弄点吃的。但是,她一定会盘问他。她一定会问他为什么独自来这儿。那他就无言以对,除非说他爸爸背叛了他。因为他的背叛,小旗就死了。最好还是按照预定计划,继续向前走吧。
有一阵新的孤独凄凉感袭上心头。他失去了小旗,他也失去了爸爸。他最后看到的痛苦地趴在厨房门口、喊叫着别人帮助他站起来的那个弱小男人,已经成了陌路人。他推出他的独木舟,拿起那支破桨,划向浩渺的水面。他已经外出来闯荡世界了,可是他似乎觉得他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孤独无援,似乎正被带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他奋力划向他看到那只轮船驶过的地方。人生再也不是他身后的忧患,而是前头的希望。离开了那个溪口,他感觉风清气朗。挣脱了陆地的束缚,凉爽的风吹拂着。他不顾饥肠辘辘,拼命向前划。风攫住独木舟,吹得小船团团转。他无法稳住船头向前走。浪越来越高。原本轻柔地拍击着船头的声音变成了嘶嘶的泼溅声。浪花开始洒向独木舟的船头。当小船旋转着倾斜时,浪就泼进船里。小船摇晃着,颠簸着。船底里已经有一英寸的水了。湖面上,看不见任何船只。
他回头望去,湖岸已经远去,远到了令人惊慌的地步。他的前方,水波浩渺,似乎广远无涯。他害怕极了,慌忙掉转船头,发疯一般朝岸边划去。毕竟,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去,沿着小溪溯流而上,到内莉·金赖特小姐那儿去寻求帮助。甚至要走路到盖茨堡去,那么也许从那儿想办法过去,也会要好些。他身后的风帮了他的忙。他仿佛能够感觉到那大河滚滚北去的激流。他向一个港汊划去,那一定是索尔特泉那条溪流的出口了。可是,当他划到那儿时,却发现只是一个死的湖湾,湖湾的两边是一大片沼泽。索尔特泉那条溪流的出口却是没处寻找。
他因为疲乏和恐惧而浑身发抖。他告诉自己,他没有迷失方向,因为大河是从乔治湖流出去的,最后到达杰克逊维尔,他只要顺流走就行了。可是,现在的水面如此宽阔,湖岸线又是如此混乱……他歇了好长时间,然后开始紧挨着柏树丛生的陆地,沿着那无穷无尽的曲线和大大小小的湖湾,慢慢向北方划去。饥肠辘辘变成了剧烈的胃痛。他开始狂热地幻想着巴克斯特家寻常餐桌上的食物。他看见了一片片煎得焦黄、滴着油、冒着腾腾热气的火腿。他还闻到了香喷喷的味道。他看见了黄褐色的烙饼和烤得焦黄的玉米面包。他看见了一大碗一大碗盛得满满的豇豆,豆子间还有白色的熏肉丁。他闻到的炸松鼠香味儿如此真切,以至馋得他口水直流。他尝到了特里克西带着泡沫的热乎乎的牛奶。他甚至都可以跟狗打架,去抢夺它们盛着粗玉米糊和肉汁的狗食盘。
那么,这就是饥饿。这就是他妈妈说“我们都会挨饿”这话的含义。他当时还哈哈大笑,因为他觉得他知道饥饿的含义。他微微感觉有点好笑。他现在才知道,那只是食欲。饥饿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儿。饥饿令人恐惧。饥饿有将他整个人吞噬的巨大的胃,饥饿有扒拉他五脏六腑的锐利的爪子。他竭力抗拒着一阵新的恐慌。他宽慰自己,他很快就能到达一所小屋或者一个渔夫的帐篷了。他可以厚着脸皮乞讨点食物吃,然后继续赶路。没有人会拒绝布施食物的。
一整天,他沿岸向北划着。傍晚,因为骄阳的灼热,他的胃又难受起来,可是除了他喝下去的河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呕吐了。前面树林里出现了一间小屋,他满怀希望地划过去。这是一所废弃的小屋。他像一只饥饿的浣熊或者负鼠一样在小屋内四处觅食。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有几只罐头,可都是空的。他在一个坛子里找到了半品脱左右发霉的面粉。他用水拌和了,生吃面糊。即使他饿得慌,这面糊吃起来也味同嚼蜡。但是,腹中的绞痛算是停止了。树上有鸟儿和松鼠,他想用石头将它们打下来,但结果只是把它们全都赶跑了。他发着高烧,精疲力竭,吃到肚子里的生面糊又让他昏昏欲睡。小屋给他提供了栖身之所。他用上面有许多蟑螂急匆匆爬走的破布打了一个地铺。他噩梦缠身、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
早晨,他再次感到饥饿难耐。痉挛像指甲尖利的手指,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发现了一些松鼠埋在那儿的去年的橡树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坚硬的没有嚼碎的果子,在他收缩的胃里,犹如刀割。他浑身发软,几乎连木桨也拿不起来。要不是顺水,他断定自己再也划不远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只走了一小段路。下午,有三艘船从河中央路过。他站起身,挥舞着双臂,大声呼叫。船上的人根本没有留意他的喊叫声。当轮船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时,他又情不自禁、撕心裂肺地哭泣起来。他决定将船划离河岸,到外面去拦截下一艘轮船。河面上,风平浪静。水面上强烈的反光,烧灼着他的脸颊、脖子和赤裸的双臂。阳光火辣辣的。他觉得他的头在抽搐,无数黑点跟无数金球在他眼前交替着狂飞乱舞。一阵微弱的嗡嗡声在他耳朵里鸣响。突然,嗡嗡声戛然而止。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所知道的一切,便是天已经黑了,他正被人抬起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不是喝醉酒。这是个孩子。”
另一个声音说:“让他躺到那边的卧铺上吧。他病了。把他的独木舟系到后面去。”
乔戴向上看去。他躺在一张一定是一艘邮轮的卧铺上。一盏油灯在墙上摇曳着火光。一个男人朝他俯下身来。
“怎么回事,小家伙?我们在黑暗中差一点把你的船撞沉啊。”
他竭力想回答,可是他的双唇发肿。
一个声音在上面喊道:“给他吃点东西试试。”
“你饿了吗,孩子?”
他点了一下头。船现在又在动了。船舱里的男人在炉灶那儿丁零当啷地忙乎了一阵子。乔戴看见,一只粗大的杯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来,伸手去抓杯子。杯子里盛的是冷的汤,又稠又油。起先喝的一两口,一点儿味道也尝不出来。接着,唾液在他嘴巴里奔涌出来,他的整个身心对汤有了反应。他狼吞虎咽地吞着汤,差点儿让肉块和土豆块给噎住了。
那人好奇地问道:“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不知道。”
“嗨,船长,这小家伙连最近什么时候吃过东西也不知道。”
“多给他吃点,但要慢慢喂。不要一下子让他吃得太多,要不他会吐到我铺上的。”
那杯子又回来了,还有饼干。他竭力想控制自己,可是当那人在喂两口之间间隔时间稍长一点时,他便会颤抖起来。第三杯的味道比第一杯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可是人家不让他再吃了。
那人问道:“你从哪儿来?”
一阵虚弱悄然袭来。他深深地呼吸着。摇晃的挂灯来回牵动着他的眼睛。他闭上眼睛,沉入像这条大河一样深的酣睡。
他被小轮船的停泊弄醒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在独木舟里,随波逐流。他站起身来,揉揉眼睛。他瞧见了那只炉子,这才记起了肉汤和饼干。他的胃已经不再疼痛。他登上几级船梯,来到露天甲板上。天将破晓。邮袋正往船埠上卸。他认出了这是沃卢夏。船长向他转过身来。
“你对我们进行了一次亲密的访问,小家伙。现在,你倒说说看,你叫什么名字?想上哪儿去?”
“我要上波士顿去。”他说。
“你知道波士顿在什么地方吗?在遥远的北方哩。像你这样的走法,得走一辈子才能走到那儿呢。”
乔戴两眼茫然地看着他。
“现在快说。这是政府的船。我不能整天在这儿等你。你住哪儿?”
“‘巴克斯特岛屿’。”
“这条河上,从未听说过‘巴克斯特岛屿’这个地方。”
那大副大声说:
“那不是真正的岛屿,船长。那是这个丛莽中的一个地方,从这儿沿大路走大约十五英里路吧。”
“那么你想在这儿上岸吧,孩子。去波士顿?见鬼。你家里有人吗?”
乔戴点点头。
“他们知道你上哪儿了吗?”
他摇摇头。
“逃出来的,是吗?哎呀,假如我是像你这样一个骨瘦如柴的大眼睛小怪物,我可宁愿待在家里。除了你家里人,没有什么人会为像你这样的穿着没有衬衣下摆的小孩子操心的。把他扔到码头上去,乔。”
两条强壮的胳膊将他举起来又放下。
“放开他的独木舟。拉住小船,孩子。我们走。”
汽笛长鸣,明轮旋转。邮轮突突地向上游驶去,在身后留下一道白浪翻滚的尾波。一位陌生人提起邮袋,甩上肩头。乔戴蹲在地上,紧紧抓着独木舟的船头。那陌生人瞥了他一眼,扛着邮袋朝沃卢夏走去。朝阳的第一缕光辉洒到了大河上。对面河岸边的鳄莲,像白色的杯子一样承受着阳光。水流在拖拉着独木舟,他抓着船头的手臂有点吃力。那陌生人的脚步声在大路上渐渐消失了。除了“巴克斯特岛屿”,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他跳进独木舟,拿起桨。他将独木舟划到西岸。他把独木舟拴在一个木桩上,回首向河对岸望去。冉冉上升的朝阳,将阳光洒向赫托家被烧成黑炭的废墟。他的喉咙哽塞了。这个世界抛弃了他。他转过身,慢慢地走上大路。他浑身乏力,再次感到饥肠辘辘。但是,昨天晚上的食物已经使他恢复了精神。恶心消失了,胃痛也消失了。
他信马由缰地朝西面走去。除了西面,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方向可走。“巴克斯特岛屿”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除了垦地,没有什么东西是现实的。他步履艰难地向前跋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这个胆量回家。很可能,他们不要他了。他给他们增加了多少麻烦啊。也许当他一走进厨房,他妈妈就会立刻把他赶出门,就像她把小旗赶出门一样。他对谁也没有用。他只会四处闲逛,只会玩耍,只会不顾一切地乱吃东西。他们对他的冒失和胃口一直容忍。再说,小旗已经毁了他们一年的大部分生计。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他,他们可以过得更好。他不会受到欢迎了。
他沿着大路闲逛。太阳火辣辣的。冬天过去了。他模模糊糊地记得,现在一定是四月了。丛莽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鸟儿在灌木丛中求偶、歌唱。全世界,只有他,无家可归。他已经外出来闯荡世界了,可是这个世界却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梦境,到处是水,荒芜凄凉,两边沼泽密布,柏树丛生。逛荡了半个上午,他来到大路和往北的岔路口,停下休息。低矮的植物在这儿毫无阻挡地暴晒在烈日下。他的头开始作痛。他站起身来,朝北向银谷走去。他告诉自己,他不是想回家,他只是想到泉水那儿去,走下凉快幽暗的溪流,在奔腾的溪水中躺一小会儿。北去的路高低起伏,降了升,升了降。沙地烫着他的光脚板。汗水在他肮脏的脸上流淌。在一块高坡的顶上,他可以向下俯瞰,能看到东方远处下面的乔治湖。那湛蓝湛蓝的湖水,有隐隐约约的白色线条,便是滚滚不息的浪涛。就是这一波一波的浪涛,很不友好地将他赶回到了岸上。他继续向前跋涉。
往东去,草木变得茂盛起来。附近有水。他折上一条去银谷的小径。陡峭的溪岸突然直落到缎带似的溪流中。溪流蜿蜒向南,直通那个巨大的泉,两者同源同宗。他浑身的骨头酸痛。他十分口渴,渴得他的舌头好像和上颚粘在了一起。他跌跌冲冲地爬下溪岸,扑倒在清凉的浅浅的溪水边,喝着水。潺潺的流水漫过他的嘴唇和鼻子。他一直喝得肚子滚瓜溜圆。他感到恶心。他翻过身,仰天躺着,闭上双眼。恶心过去了。他昏昏欲睡。他在疲惫不堪的恍惚中躺着,仿佛悬浮在一个没有时间的虚空中。他进退维谷。某件事情结束了,但是没有什么事情开始。
到了傍晚,他醒来了。他坐起身来。在他的头顶,一棵早开的木兰,满树怒放着白蜡似的花朵。
他心里想:“是四月了。”
他突然记起一件事情。一年前,他来过这儿,一个温和柔美的日子。他在小溪中戏水,像刚才一样躺在蕨类植物和青草中间。那时,多美好,多可爱啊!他为自己制作了一架会转动的水车。他站起身,向小水车的地方走去,脉搏开始加快。他似乎觉得,假如他找到了小水车,那他也就能找到跟它一起消失的其他所有东西。会转动的小水车不见了,被洪水冲走了,欢快的转动也统统被冲走了。
他倔强地想:“我要给自己再做一架。”
他割下树枝做支架,又从野樱桃树上割下一根树枝用作横在两个支架上的转轴。他兴奋地切削着。他从一片棕榈叶上割下几片细长的叶片做轮翼。他将直立的支架插入溪床,让轮翼转动起来。上来,翻身,下去。上来,翻身,下去。小水车扑扑地转动了。银色的水珠飞溅。但是,那只不过是棕榈叶片被水流冲刷罢了。那转动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魔法。扑扑转动的小水车已经失去了其曾经给过他的慰藉。
他说:“破玩意儿……”
他一脚将它踢得粉碎。碎片顺流而下。他猛地扑倒在地上,伤心地哭泣起来。现在哪儿都找不到慰藉了。
但是,还有彭尼。对家的思念犹如一股浪潮,强烈地冲击着他,看不到爸爸,使他突然变得无法忍受。他爸爸的声音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他渴望见到他佝偻的背影,哪怕在肚子最饥饿的时刻,他对食物的渴望也没有如此强烈过。他爬起身来,走上溪岸,开始沿着大路朝垦地跑去,一边跑,一边哭。他爸爸也许不在那儿了。他也许已经死了。庄稼毁了,儿子跑了,也许他已经在绝望中打起包裹,远走他乡,他再也找不到儿子了。
他哭叫道:“爸……等等我。”
夕阳渐渐西坠。他惊慌起来,怕在天黑前到不了垦地。他跑得精疲力竭,只得放慢脚步。他肉跳,他心惊,他还不得不停下脚步休息。离家还有半英里地的时光,天已经完全黑了。即使在暮色中,垦地的标志也是熟悉的。那高大的松树清晰可辨,其幽幽的黑比悄然降临的黑夜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来到板条围栅边,沿着围栅摸黑走去。他打开围栅门,走进院子。他绕过小屋的山墙,来到厨房门廊前,跨上台阶。他光着脚,悄没声响地走到窗户跟前,往里窥视。
炉中的火无精打采地燃烧着。彭尼弓着腰,身上裹着被子,坐在火炉边。他的一只手捂着眼睛。乔戴走到门前,拉开门闩,走进屋去。彭尼抬起头来。
“是奥拉吗?”
“是我。”
他以为他爸爸没有听见他的话。
“是乔戴啊。”
彭尼转过头来,惊讶地瞧着他,仿佛这位大汗淋漓、泪流满面、头发蓬乱、双目凹陷、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孩子,是某位他等待着听他倾诉衷肠的陌生人。
他说:“乔戴。”
乔戴垂下眼睑。
“过来。”
他走过去,站在爸爸身边。彭尼伸出手,去拉儿子的手。他拉住儿子的手,并将它们翻过来,放到自己的两手中间,慢慢地抚摩着。乔戴的滚滚热泪一滴滴洒落到他的手上,像暖暖的雨。
“孩子啊……我差点把你给毁了。”
彭尼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摸,抬起头来瞧着他。
“你没事儿吗?”
他点点头。
“你没事儿……你没死也没走失。你没事儿。”一阵容光焕发在他的脸上,“太好了。”
这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乔戴心里想,他没有被遗弃。
他说:“我只好回家来。”
“怎么,你当然应该回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恨你……”
他的容光焕发顷刻间变成了乔戴所熟悉的微笑。
“哎呀,你当然不会真恨我。‘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1]”
彭尼在他的椅子里动了一下。
“食橱里有吃的,那边水壶里有水。你饿了吗?”
“我只吃过一顿饭,昨天晚上。”
“只吃过一顿?那么现在你知道了吧。这老饿死鬼……”他的两眼闪烁着炉火的光焰,就像他想象的那样,“这老饿死鬼……他的嘴脸可是比老笨熊还要卑鄙,是吧?”
“他真的很可怕。”
“那儿有烙饼。把蜂蜜罐打开。瓢里应该还有牛奶。”
乔戴在盘碟间摸索着。他站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大吃。他将手指伸到一盘煮熟的豇豆中,捞起来就往嘴里送。彭尼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他说:“真是对不起,你不得不这样去体会饥饿的滋味。”
“妈呢?”
“她赶着马车,上福雷斯特家去了,去换些玉米种回来。她想她得尽力补种一部分庄稼。她把那些鸡带去了做交换。这大大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可是她又不得不去。”
乔戴将小屋的门关上。
他说:“我得洗洗。我身上脏死了。”
“炉子上有热水。”
乔戴将水倒到脸盆里,擦洗着他的脸、胳膊和双手。那水黑得连洗脚都嫌太脏了。他将脏水泼到门外,又倒了一些水,坐到地板上,洗他的双脚。
彭尼说:“我很想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到过大河。我本来想去波士顿。”
“我明白了。”
彭尼裹在被子里,显得又小又萎缩。
乔戴说:“你怎么样了,爸?好些了吗?”
彭尼久久地注视着火炉中的灰烬。
他说:“最好还是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吧。我几乎再也无法打猎了。”
乔戴说:“等我干完农活,你就让我去把老大夫给你请来。”
彭尼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说:“你回来真的变了。你吃过了苦头。你再也不是一只一岁小鹿了。乔戴……”
“唉,先生。”
“我要跟你谈谈,男人跟男人。你以为我背叛了你。那么,有一件事情,每个人都必须懂得。也许你早已经懂了。我和你的一岁小鹿都叫它给毁了,当然不仅仅是我们。孩子,是生活本身背叛了你。”
乔戴瞧着他爸爸,点点头。
彭尼说:“你已经看到了人的世界的运行法则。你知道了人的低贱和卑劣。你看到了老死神玩弄的恶作剧。你跟老饿鬼打过了交道。每个人都希望生活是一件美好安逸的事情。生活是美好的,孩子,非常美好,但是不安逸。生活能把一个人击倒,然后他站起来,生活又会把他击倒。我这一辈子就是在不安逸中度过的。”
他的两手抚弄着被子上的褶皱。
“我曾经想让你的生活过得安逸,比我的生活安逸一点。当一个男人看着他年幼的孩子不得不去面对人生时,当他知道他的孩子们不得不去饱受他经历过的那种磨难时,他的心是很痛的。我本来想尽可能不让你经受那种磨难,越久越好。我想让你跟那一岁小鹿嬉戏玩耍。我知道它给你的孤独带来了多少安慰。可是,每个人都很孤独。那么他怎么办呢?当他被生活击倒的时候,他怎么办呢?唉,那就得承担起一份责任,然后继续前进。”
乔戴说:“我很惭愧,离家出走。”
彭尼坐直了一点。
他说:“你已经差不多长大成人了,你有权利选择。你可以喜欢到海上去,像奥利弗那样。人哪,好像有的适合于在陆地上,有的适合于去大海。我很高兴,你选择了生活在这儿,在垦地务农。我很愿意看到那一天,你能掘一口井,让这儿的女人再也不用到山坡上的渗水池去洗东西了。你愿意吗?”
“我愿意。”
“握手。”
他闭上眼睛。火炉里的火已经烧得只剩下火炭了。乔戴用灰将火炭封住,以确保第二天早晨火炭还有火。
彭尼说:“现在,我需要帮帮忙,帮我上床去。看来你妈要在那儿过夜了。”
乔戴将自己的一个肩膀凑到爸爸的胳膊底下,彭尼沉沉的身子靠到了儿子的肩上。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床边。乔戴拉过被子,盖到他身上。
“是饥渴把你逼回家来了,孩子。上床休息吧。晚安。”
这话说得他浑身热乎乎的。
“晚安,爸。”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脱下他破烂不堪的衬衫和裤子,钻进温暖的被窝。他的床又软和又柔滑。他伸展着双腿,非常舒适地躺着。明天早晨他得早起,挤牛奶,拾木柴,侍弄庄稼。当他干这些活时,小旗不会再去那儿跟他一起玩耍了。他爸爸再也不能肩负生活的重担了。但是,这没有关系。他能一个人扛着。
他发现自己在听什么声音。他想听的是那一岁小鹿的声音,听它在屋里四处奔跑,听它在房间角落里它的苔藓地铺上轻轻骚动。他再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了。他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将泥土盖到小旗的尸身上,还是
已经把它吃干净了。小旗……他不相信他将来还会像爱这头一岁小鹿一样再爱任何东西,无论男人、女人还是自己的孩子。他将寂寞孤独地终了一生。但是,一个男人,就得承担起一份责任,然后继续前进。
快要入睡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小旗!”
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呼喊,这是一个孩子的呼喊。在灰岩坑那边的什么地方,一个孩子和一头一岁小鹿,肩并肩地跑过那棵木兰树,跑过那些活栎树下,永远地消失了。
【注释】
[1]译文引自《圣经·歌林多前书13》,此句整句为:“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