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被蛇咬了
正是鹌鹑营巢的时候。成群的鹌鹑长笛般的叫声已经沉寂有些时候了。一群群的鹌鹑正在配对成双。雄鹌鹑们发出了求偶的鸣叫,那声音清亮、甜美而又执著。
六月中旬的一天,乔戴看见一只雄鹌鹑和一只雌鹌鹑从葡萄架下跑了出来,那急匆匆的情形就像父亲关心孩子的情形。他很聪明,没有去追踪它们,却暗中在葡萄架下四处寻觅,结果找到了那个鹌鹑窝。窝里有二十个奶油色的鹌鹑蛋。他十分小心,没有去碰它们,怕鹌鹑会抛弃它们,就像珍珠鸡一样。一星期之后,他到葡萄架那儿去看斯卡珀农葡萄的长势。刚长出来的葡萄像最小的弹丸,只不过是绿色的,而且长势茁壮。他拎起一条葡萄藤来察看,憧憬着仲夏之后那些像是敷上了金粉的葡萄。
他的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草丛突然破开了一般。那窝蛋已经孵出来了。这些小鹌鹑,每只都只有他的拇指末节那么大,像被风吹下的小小树叶般散落在四周。母鹌鹑一边惊叫,一边轮番作战,一会儿在小鹌鹑后面保护它们,一会儿向乔戴发动攻击。他像他爸爸教导他的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母鹌鹑把它的小宝贝们集拢到一起,带着它们穿过高高的浓味金木菊草丛跑了。乔戴跑去找他爸爸。彭尼正在豌豆地里干活。
“爸,鹌鹑在斯卡珀农葡萄下孵出来了。葡萄也开始长出来了。”
彭尼靠着犁杖的扶手歇了一下。他全身让汗给湿透了。他望着田野的远处,一只鹰飞得很低,正在到处搜索食物。
他说:“假如老鹰不来捕猎鹌鹑,浣熊不来偷吃葡萄,那么在第一次霜降前后,我们就能吃到极丰盛的美味佳肴了。”
乔戴说:“我讨厌老鹰捕食鹌鹑,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倒不在乎浣熊吃点葡萄。”
“那是因为鹌鹑肉和葡萄比起来,你更喜欢吃鹌鹑肉。”
“不,不是的。那是因为我讨厌老鹰,喜欢浣熊。”
“这是‘草翅膀’给你的影响吧,”彭尼说,“还有他的那些宠物浣熊。”
“我估计是的。”
“猪猡回来了吗,孩子?”
“还没呢。”
彭尼皱起了眉头。
“我最不愿意想到福雷斯特兄弟们设陷阱把它们捕猎走了。但是,它们从来不会这么久不回来的。要是熊的话,它们也不会一下子都被吃光的。”
“我一直找到老的垦地那儿,爸。足迹从那里一直往西去了。”
“等我忙完这块豌豆地,我们只好带着里普和朱莉娅去追寻它们了。”
“要真的是福雷斯特兄弟们设陷阱把它们捕猎走了,那该怎么办?”
“事到临头,我们该干啥就干啥。”
“你不怕再次碰上福雷斯特兄弟吗?”
“不怕,因为理在我这边。”
“你要是没理,那你会害怕吗?”
“我要是没理,我就不会去找他们了。”
“我们要是再被他们打,那怎么办?”
“那就认命呗,但是要继续打。”
“我倒宁愿让‘草翅膀’去养那些猪。”
“那么就不吃肉了?一只眼睛被打得青肿,可以让咕咕叫的空肚子更快地安静下来呢。你愿意到外面去讨饭吗?”
他犹豫了。
“我想我不愿意。”
彭尼转身继续耕地。
“那么回去告诉你妈,请这位太太早点把我们的晚饭准备好。”
乔戴走回家去。他妈妈正坐在阴凉的门廊里摇来摇去,一面做着针线活。一只蓝肚子的小蜥蜴,急匆匆地从她的椅子底下爬了出来。乔戴咧嘴笑了,想象着,她要是知道她的摇椅底下有蜥蜴的话,那肥胖的身躯不知会多快地惊跳起来呢。
“对不起,太太,爸说马上给我们准备晚饭。我们得去找那些猪。”
“时间差不多了。”
她从容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他在她下面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
“我们很可能得去碰福雷斯特兄弟,假如是他们设陷阱捉了我们的猪的话。”
“好的,碰碰他们,这帮黑心贼。”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她曾经对他和他爸爸大光其火,因为他们在沃卢夏跟福雷斯特兄弟打架。
他说:“我们很可能再次挨揍,被打得鲜血直流呢,妈。”
她不耐烦地将她缝补的东西折叠起来。
“唉,天可怜见,我们得要回我们自己的猪啊。你们不去,谁去要?”
她走进屋去。他听到她重重地将锅盖扣在荷兰烘箱上。他糊涂了。他妈妈说“责任”说得很多。他总是讨厌这个该死的字眼。如果为了帮助朋友奥利弗让福雷斯特兄弟把他打伤了不是他的责任,那么为了把猪猡要回来再让他们去把他打伤为什么就是他的责任呢?在他看来,好像为朋友两肋插刀总比为一爿猪肉要高尚。他懒洋洋地坐在那儿,听模仿鸟在楝树上扑腾着翅膀发出呼呼的声响。
鸟正把红雀从桑树丛里驱赶出来。即使在安全的垦地上,也有争夺食物的争吵。但是,他好像觉得,在这儿,每一样生物总是有足够的食物。爸爸、妈妈和儿子有吃的,有住的。老恺撒有吃的,有住的。特里克西和它的花斑小牛犊有吃的,有住的。里普和朱莉娅有吃的,有住的。咯咯叫着、喔喔啼着、到处扒拉着食物的鸡群有吃的,有住的。黄昏时分呼噜呼噜叫着进来寻找玉米棒子的猪猡有吃的,有住的。在树林里歌唱的鸟儿和在葡萄架下抱窝的鹌鹑有吃的,有住的。所有这一切,在这块垦地里,都有足够的吃的和住的。
垦地外的丛莽中,战争却在无休无止地进行。熊、狼、豹、野猫都在捕食鹿。熊甚至吃别的熊生下来的小熊,所有的肉对它们的胃来说都一个样。松鼠、林鼠、负鼠、浣熊总是在急急忙忙地逃命。鸟儿和小毛皮动物一看到老鹰和猫头鹰的影子就浑身发抖。但是,垦地里是安全的。这种安全全仗着彭尼的功劳。他用坚固的木栅栏,用里普和老朱莉娅,用一种在乔戴看来好像连觉也不睡的小心谨慎,保护着垦地的安全。有时,乔戴在夜里听到有响动,听到门开了又关了,那是彭尼,刚刚静悄悄地去追猎某个掳掠者后又悄悄地溜回到自己的床上。
也有来来回回的入侵。巴克斯特父子到丛莽中去猎取鹿肉和野猫皮。那些食肉的动物和饥饿的害兽一有机会也便闯到垦地里来猎取食物。垦地被饥饿包围着。它是丛莽中的堡垒。“巴克斯特岛屿”在饥饿的汪洋大海中,是一方丰饶富足的岛屿。
他听到了铁链挽具当啷当啷的响声。彭尼正沿着木栅栏向牲畜栖息的地方走去。乔戴赶上前去,给他打开牲畜围栏的门。他帮助卸下马具,然后爬上梯子,爬进阁楼,叉了一叉干豇豆秸到恺撒的饲料槽里。玉米已经没有了,要到夏天庄稼收割时才会有。他找到一堆还带有干豇豆的秸,扔给了特里克西。这样,明天早上,巴克斯特家人和它的花斑小牛犊就会有更多的奶。小牛好像瘦下去了,因为彭尼正在让它断奶。那阁楼是用手工劈成的厚厚的木板当屋顶,所以里面很热。干草喷发着干干的芳香,挠得他的鼻孔痒痒的。他在干草堆里躺了一会儿,觉得富有弹性的干草很好玩。正当他舒服透顶地躺在那儿时,突然听到妈妈的喊叫声。他从阁楼里爬下来。彭尼已经挤完奶了。他们一起回到屋里。晚饭已经摆放在桌子上了,虽然只有酸牛奶和玉米面包,但是管够。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们这两个家伙出去啊,尽量打些野味回来。”
彭尼点点头。
“所以我特地带了枪呢。”
他们向西进发。太阳还挂在树梢上。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下雨了,可是现在北方和西方,积云堆得低低的。一片铁灰色正从东方和南方悄悄地向西方耀眼明丽的天空蔓延。
彭尼说:“今天要下一场透雨,我们就差不多可以收玉米了。”
没有一丝风。空气像是一条厚厚的羽绒被盖在路上。在乔戴看来,这好像是只要用力往上一推就可以将其推走的什么东西。沙地烫着他那起老茧的光脚板。里普和朱莉娅低着头、垂着尾巴、张开的两颚中拖着舌头,无精打采地走着。在久旱无雨的松土中追寻猪的足迹不是很容易。这种情况下,彭尼的眼睛比朱莉娅的鼻子还灵敏。猪在马利兰栎树林中觅过食,又穿过荒芜的垦地,接着向草原走去了。在那里,它们可以拱到百合根,还可以在那些水池的清凉池水中滚泥巴。家里要是有现成的食物,它们就不会走得这么远的。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还没有栎树果实、松球、山核桃,除非深深地拱到去年的落叶下面,有可能找到这些吃的。蒲葵浆果即便对不择口味的猪来说也还太青涩了点。离开“巴克斯特岛屿”已经有三英里路了。彭尼蹲下身去仔细察看足迹。他捡起一粒玉米,在手上转着。他指着一匹马的蹄印,说:
“他们把那几头猪引诱走了。”
他直起身子,脸上神色严峻。乔戴焦急地望着他。
“好吧,儿子,我们只好跟过去。”
“一直跟到福雷斯特家?”
“一直跟到找到猪的地方。也许,我们能在那个地方的牲畜栏里找到它们。”
足迹呈“之”字形,这样的地方,猪是前后来回在吃散落在地上的玉米的。
彭尼说:“我能理解福雷斯特兄弟为什么要打奥利弗,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耍我和你。但是我死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冷酷和卑鄙呢。”
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那地方,架设着一个粗陋的捕猪机关。门已经弹上了,但是栏内却空空如也。这是由没有削过的树枝做的,一根富有弹性的树枝上放过诱饵,等猪一挤进来,就会把门弹上。
“这些流氓肯定是在附近守候着的。”彭尼说,“这样的牲畜栏关猪是关不了多久的。”
一辆二轮货运马车曾在沙地上转了一圈,停在牲畜栏的右边。车轮印通向一条丛莽中不甚清晰的小径,朝着“福雷斯特岛屿”的方向去了。
彭尼说:“好了,孩子,我们走这儿。”
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积云像一个个充满气的白色圆球,被涂上了红色和黄色的夕阳余晖。南方一片昏暗,犹如火药的烟雾。一股凉风掠过丛莽,又消失了,就像一个巨大的精灵吹了一口冷气,然后从旁边走了过去。乔戴打了一个寒噤,不禁对随之而来的热空气充满了感激之情。一条野葡萄藤横在有着浅浅车辙的小路中央。彭尼弯腰将它拉开。
彭尼说:“当有麻烦找上你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勇敢地去面对它。”
一条响尾蛇突然袭击般地从葡萄藤下蹿出来咬他。乔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比飞燕掠过还要快,比熊爪劈砍还要准。他看见,爸爸在响尾蛇的强力攻击下节节败退。他听到爸爸大叫一声。他也想退回去。他也想声嘶力竭地喊叫。但是,他像是被钉在了沙地上,一动不动,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这好像不是响尾蛇,而是闪电的袭击,仿佛树枝折断,犹如飞鸟掠过,又像兔子奔跑……
彭尼大叫道:“快退,拉住狗!”
喊叫声令他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他退回去,抓住猎狗颈项上的皮。他看到一个有斑纹的影子,抬起了它扁平的头,足足有膝盖高。蛇头跟着他爸爸缓慢的动作左右摇晃。他听到了响尾蛇尾部响环轻微的咯咯声。猎狗也听到了,并且闻出了气味。它们浑身的毛都直挺挺地竖了起来。老朱莉娅悲鸣着,挣脱他的手,夹着长长的尾巴,转身偷偷地往小径后面溜去。里普用后腿站立起来,狂吠着。
彭尼如梦游般慢慢地退了回来。又有咯咯的声音。不是响尾蛇的响环在响……显然是知了在鸣叫,显然是树蛙在歌唱……彭尼将猎枪举到肩头,开了火。乔戴战栗了一下。响尾蛇盘绕着,痛苦地翻滚抽搐着。蛇头埋在了沙土中。阵阵痉挛从头部往下传遍它又粗又圆的全身,它的响环微弱地抖动了几下,就不动了。蛇的盘绕缓缓地旋松开来,像潮水般慢慢退去。彭尼转身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儿子。
他说:“它咬中我了。”
他抬起他的右臂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他的嘴唇张开着,很干燥,露出了牙齿。他的喉咙抽搐着。他呆呆地瞧着皮肉里两个被咬穿的小孔。每个小孔里都有血渗出来。
他说:“这是一个大家伙。”
乔戴松开他抓着的里普。猎狗跑向死了的蛇,凶狠地吠叫着。它发动了几次攻击,最后拿一只前爪拨弄了一下盘拢的蛇。里普安静下来,在沙地上四处嗅着。彭尼收回呆滞的目光,抬起头来。他的脸色活像山核桃木灰。
他说:“老死神要接我走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迅速地转过身,开始费力地钻过丛莽,向自家垦地的方向走去。走现成的路没有障碍,本可以更快地走回家去,但是他只是盲目地取直线向家中走去。他在低矮的栎树丛中、光滑冬青丛中、扇形棕榈丛中辟路前行。乔戴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他身后。他的心跳得十分厉害,连往哪儿走都看不清楚。他只是循着爸爸穿过低矮树丛、折断树枝的声音前进。忽然,密林到头了。一片长得更高的栎树围成了一块浓荫蔽日的林中空地。在那儿默默地走着,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彭尼突然停住脚步。前面有什么动静。一头母鹿跳了起来。彭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呼吸也因为某种原因而变得轻松了许多。他举起枪,瞄准了它的头部。乔戴心中一惊,以为他爸爸疯了。现在可不是停下来打猎的时候啊。彭尼开了火。母鹿翻了个筋斗,跌倒在沙地上,蹬踏了几下腿,便不动了。彭尼跑到母鹿的尸体边,从刀鞘内拔出猎刀。这下,乔戴觉得他爸爸的精神真的错乱了。彭尼不割喉咙,却剖开它的肚子。他将母鹿的尸体来了个大开膛。母鹿的心脏还在悸动。彭尼割出肝脏,跪下身子,将刀换到左手。他转过右臂,再次盯着那两个小孔。小孔现在已经闭合起来。前臂肿胀并发黑。他的前额冒出了汗。他迅速割开伤口。一股黑黑的血喷涌而出。他将还热的鹿肝压到切开的伤口上。
他声音嘶哑地说:“我能感到它在吸……”
他压得更紧一点。他把肝挪开,一看,肝已经变成绿色,有毒了。他将它翻过来,把新鲜的一面再压上伤口。
他说:“割一块鹿心给我。”
乔戴从惊得目瞪口呆中跳起身来。他拿过猎刀,割下一块鹿心。
彭尼说:“再割一块。”
他一块又一块地换着敷。
他说:“把刀给我。”
他在手臂创口再往上一些,乌黑肿胀得最厉害的地方,又割开一个口子。乔戴大声呼喊道:
“爸!你会流血死的!”
“我宁可流血死,也要比肿胀好。我看到过一个人死……”
他的脸上汗如雨下。
“痛得很厉害吗,爸?”
“就像一把滚烫的刀刺进肩膀一样。”
最后,当他把肉片拿开时,再也没有绿色了。富有活力的母鹿温暖的肉在死亡中变得僵硬。他站起身来。
他静静地说:“我不能再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回家去。你到福雷斯特家去。让他们骑马到布兰奇请威尔逊大夫。”
“你估计他们会去吗?”
“我们得去碰碰运气。要赶快大声先喊他们,把话告诉他们,在他们拿东西扔你或者甚至开枪打你之前。”
他转回身,重新找到那条踏平的小道。乔戴跟在后面。他听到身后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他回过头一看,一只小梅花鹿,摇晃着它还不是很有力的腿,正站在林中空地的边缘向外窥探。它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好奇。
他大声呼喊道:“爸!那母鹿有一只小鹿。”
“对不起,孩子,我帮不了它。快走吧。”
他为小鹿感到极度痛苦。他犹豫了。小鹿突然抬起它的小脑袋,感到迷惑不解。它摇摇晃晃地走到母鹿的尸体跟前,低下头去嗅着,呦呦地叫了起来。
彭尼叫道:“快走呀,小子。”
乔戴跑着追上他。彭尼在那条阴暗的小路上停了片刻。
“告诉不论哪个人,顺着到我们家的路走,万一我走不到家,也可以在路上找到我。快。”
他爸爸肿胀的身体横陈路上的恐怖情景冲击着他。他开始奔跑。他爸爸则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在怀着一丝希望的绝望中,朝“巴克斯特岛屿”的方向走去。
乔戴沿着那条车辙跑到那丛桃金娘跟前。那儿,车辙拐进了通向“福雷斯特岛屿”的那条大道。那条路因为经常使用,脚底下已经没有杂草或青草之类的生长物供他落脚了。干燥松动的沙土擦着他的脚底板,仿佛有许多触毛黏附在他两腿的肌肉四周。他不知不觉地像狗一样小跑起来,频率很快,这样从沙土里拔出脚来似乎更稳些。他的两腿摆动着,但是他的身心却像是在腿上悬浮着,犹如放在两只车轮上的一只空箱子。他脚下的路像是一架踏车。他的两条腿虽然在一起一落,但是从他身边一次又一次闪过的树木和灌木看,他觉得好像全是一个样的。他的脚步仿佛如此缓慢,如此徒劳无效,以至当他来到一个转弯处时,竟还是傻乎乎地感到惊讶。这个拐弯他太熟悉了。他离那条直接上福雷斯特家垦地的路不远了。
他来到“福雷斯特岛屿”那高大的树木旁。他被它们吓了一跳,因为它们意味着他现在离目的地已经很近很近了。他活生生地来了,但是有一种畏惧感。他怕福雷斯特兄弟。如果他们拒绝帮助他,而且他能够安然无恙地再次离开,他该上哪儿去呢?他在活栎树的树荫下停留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天已傍晚。他肯定,天还不会一下子黑。那些雨云已经不是云,而是注入天空的一种染色液,现在染遍了整个天穹。唯一的光亮,就是那横过西方的一抹绿色。那颜色就像母鹿的肉渗透了毒液一般。他突然想到,他可以叫他的朋友“草翅膀”。他的朋友会听到他的叫唤,会出来的。那他就可能会被允许来到他们跟前,以便说出他的使命。一想到这个,一想到他朋友的眼神会因为他的不幸而充满柔情,他的心里便好受了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沿着活栎树下的那条小路狂奔起来。
他喊叫道:“‘草翅膀!’‘草翅膀!’我是乔戴!”
那么,不一会儿,他的朋友就会从屋里出来,双手着地地爬下那摇摇晃晃的台阶。每当他着急时,总是这样的。或者,他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脚后头跟着他的浣熊。
“‘草翅膀!’是我!”
没有回音。他闯入那打扫过的沙土院子。
“‘草翅膀!’”
屋子里早就点起了灯。一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门和百叶窗都紧闭着,为防止蚊子进入,也为了把夜色挡在外头。门打开了。远处的灯光中,他看到福雷斯特家的汉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站了起来,仿佛森林中的大树自动地连根拔起,乱哄哄地向他逼来。他一下子站住了。莱姆·福雷斯特大步走到门廊前,低下头,稍稍歪了一下看着前面,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
“你这小流氓。你到这儿来干吗?”
乔戴支支吾吾地说:“‘草翅膀’……”
“他病了。不准你看他。”
这打击太大了。他失声痛哭起来。
他呜咽着说:“爸……被蛇咬了。”
福雷斯特兄弟们来到台阶下,围在他四周。他很响地抽噎着,为自己可怜,为爸爸可怜。好不容易到了这里,他来此地要做的事情结束了。汉子们中间起了一阵骚动,像酵母在一碗面团中急速发酵一般。
“他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蛇?”
“一条响尾蛇。很大的家伙。他正回家去,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到家。”
“他肿了吗?咬在什么地方?”
“手臂上。已经肿得很厉害了。求求你们骑马去找威尔逊大夫。求求你们赶快去找我爸。我再也不帮奥利弗打你们了。求求你们。”
莱姆·福雷斯特哈哈大笑起来。
“一只蚊子答应它不叮咬人了。”他说。
巴克说:“他很可能没救了。一个人被响尾蛇咬到手臂上,立刻就会死的。在威尔逊大夫赶到之前,他恐怕就死了。”
“他打死了一头母鹿,用鹿肝吸出了一些毒液。求求你们骑马去请大夫吧。”
米尔惠尔说:“我骑马去请。”
他像沐浴到阳光一样温暖宽慰。
“我实在太感谢你了。”
“即使狗被蛇咬,我也会帮的。不用谢。”
巴克说:“我骑马去找彭尼。被蛇咬了,走路不好。我的天哪,伙计们,我们竟没有剩一滴威士忌给他。”
加贝说:“老大夫会有的。他要是还没有喝糊涂的话,就会有酒剩下来。他要是把酒喝光了,那就让他吹气,他吹的气效力也够强的了。”
巴克和米尔惠尔不慌不忙地转身走了,去牲畜栏备马。他们的不慌不忙真急死人。他们的从容不迫令乔戴害怕,因为现在是越快越好啊。如果他爸爸还有希望,他们应该赶紧啊。他们慢腾腾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他们不是骑马去救彭尼,而是在埋葬他。他站在那儿,孤寂凄凉。他很想在他离开前去看一下“草翅膀”。其余的福雷斯特兄弟们转身回上台阶,不再理睬他。
莱姆走到门口喊道:“滚吧,你这小蚊子。”
阿奇说:“别管那小家伙了,别再折磨他了。他爸爸很可能快要死了。”
莱姆说:“死了倒干净。傲慢的矮脚鸡。”
他们走进屋去,关上门。乔戴一阵恐怖。他们任何人,恐怕根本不想帮助他,巴克和米尔惠尔到牲畜栏去备马,怕也是寻个开心,现在正在那儿嘲笑他呢。他被抛弃了,他爸爸被抛弃了。接着,两个人跑了出来,巴克还向他挥了挥手,并非不友好的。
“着急也没有用,孩子,我们会尽力的。老乡有难,我们是不会再记仇的。”
他们用脚后跟踢着马肚子,飞驰而去。乔戴铅一样沉重的心情轻松了。那么,只有莱姆一个人是敌人了。那就恨他一个人吧,他满意地决定。他听着,直到马蹄声渐渐消失得听不见为止,然后开始沿着大路回家去。
现在,他可以静下心来承认这样一些事实:一条响尾蛇咬了他爸爸,他爸爸有可能因此丧命;但是,救他的人已经上路了;他所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他有理由害怕,但是不再像刚才那样怕得十分厉害了。他决定尽量不要跑,而是稳稳当当地走。他本来很想替自己借匹马,可是他不敢。
一阵滴滴答答的雨从他头上掠过。接着,万籁俱寂。就像经常发生的一样,暴风雨也许会肆虐整个丛莽。空气中,有一种隐约的光亮包围着他。他几乎忘记了,他还带着爸爸的猎枪。他将它背到肩膀上,挑路上坚实的地方,急速地向前走去。他不知道米尔惠尔到布兰奇要多少时间。他很想知道,不是那老大夫醉不醉的问题,因为醉是肯定的,而是究竟醉到了什么程度。假如老大夫还能从床上坐起来,那他就被认为适合出诊。
他还很小的时候,曾去过老大夫家里一次。他记忆犹新,在一片密林中央,那建有宽阔阳台的杂乱无章的房子,已经腐朽不堪,就像老大夫衰老不堪了一样。他记得,在他家的房子里,蟑螂和壁虎多得如同室外浓密的葡萄藤一样。他记得,老大夫烂醉如泥,躺在一顶蚊帐中,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当有人来请他时,他便爬着站起身来,拖着两条摇摇晃晃的腿,去给人看病配药。但是,他的心温良恭俭让,他的手轻柔曼妙。不论他喝醉了还是没有喝醉,他都是远近闻名的好医生。如果他能及时赶到,乔戴心里想,爸爸就有救。
他从福雷斯特家门口窄窄的小路转上通向东方他爸爸那片垦地的大道。他前面还有四英里的路要走。在硬地上,这段距离他一个小时稍多一点就可以走完。但是,沙地松软,再加上那一团漆黑,似乎在阻挡着他,令他的脚步不稳。所以,一个半小时能到家已经算不错了,也许要两个小时呢。他不时地小跑几步。空中的闪光落入丛莽的黑暗中,如同一只蛇鹈钻入河中一样。路两边的树丛挤得更紧了,路变得狭窄。
他听到了东方的雷声。一道闪电照亮夜空。他觉得栎树林里好像有脚步声,实际上那是雨点声,像子弹击打树叶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夜晚或者黑暗,因为彭尼总是走在他的前面。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很难过,他不知道,他爸爸现在是不是还倒在前面的路上,浑身因中毒而肿胀;或者也许横卧在巴克的马鞍上了,假如巴克已经赶到他那儿找到了他的话。闪电再次闪亮。那些活栎树下,他和他爸爸坐在一起躲过许多次的暴风雨。那时的雨也是友好的,因为下雨时他和爸爸在一起。
灌木丛里传来一声咆哮。有什么东西在他前面的路上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一闪而过,不见了,毫无声息了。一股不太好闻的麝香味儿飘浮在空中。他不怕猞猁狲或野猫,但是,谁都知道,豹子可是连马也会攻击的。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摸了一下他爸爸那支枪的枪托。枪已经没有用了,因为彭尼将两发子弹都打光了,一发打响尾蛇,另一发打母鹿。他有他爸爸的猎刀,插在皮带上。早知道把奥利弗送他的那把长刀带在身上就好了。他还没有给那把刀配刀鞘。彭尼说,没有刀鞘,带在身边太锋利了,很危险。当他平平安安地待在家里、躺在葡萄架下或者逗留在灰岩坑的底部时,他曾经想象着自己一刀准确地刺进熊或狼或豹子的心脏。现在,他想象中的那股骄傲劲头没有了。一只豹子的利爪要比他快。
不管是什么动物,它已经走它自己的路去了。他加快了脚步,匆忙中不断绊跌。他好像听到了狼的嗥叫,但是声音很遥远,也许仅仅是风声吧。风在渐渐大起来。他听到了远处渐强的风声。那仿佛是狂飙在另一个世界刮过,横扫着黑沉沉的地狱。忽然,风声大作。他听到狂风逼近了,如同一堵移动的墙。前面的树猛烈地扭动着它们的树枝。灌木丛沙沙作响,被吹得倒伏在地。只听得一阵巨大的轰响,暴风雨劈头盖脑地向他砸来。
他低下头,奋力抗击着暴风雨。他很快就被雨淋透了。大雨浇入他的颈项,一直流过他的裤子。他的衣服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阻碍着他前行。他停下脚步,背对狂风暴雨,把枪靠在路边。他脱下衬衫和裤子,将它们卷成一团。他拿起枪,光着身子,在暴风雨中继续赶路。大雨浇在一丝不挂的身上,使他感觉干净利索、痛快淋漓。电光闪亮,他吃了一惊,他的皮肤太白了。他突然觉得无助和缺乏保护。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上,他孑然一身,浑身赤裸,在狂风暴雨中,被人丢失了,被人遗忘了。有什么东西在他前面、在他身后跑动。它像一只豹子在丛莽中潜行,它巨大而又无形,它是他的敌人。丛莽中,老死神正在肆无忌惮。
他突然想到,爸爸也许早已经死了,或者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一想法的重负令他不堪忍受。他跑得更快了。他想借助跑得更快来卸掉这个重负。彭尼是不可以死的。狗可以死,熊可以死,鹿可以死,其他人可以死。那是可以接受的,因为那跟他关系不大。但是,他的爸爸不可以死。即使他脚下的大地陷下一个巨大的灰岩坑,他也可以接受。但是,失去了彭尼,就没有了大地。失去了彭尼,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害怕极了,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他开始哭泣。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
他哀求着黑夜,就像他哀求福雷斯特兄弟们一样。“求求……”
他的喉咙生痛。他的腹股沟像被火热的铅弹击中了一样。闪电照亮了他前面的一块开阔地。他已经来到了那块荒废的垦地了。他冲进那块垦地,贴着那旧栅栏,蹲伏下身子,暂时避雨。狂风吹到他身上,比雨还冷。他哆嗦着站起来继续向前走。这一停留反而使他感觉更冷。他本想跑步来暖和身体,可是他只有慢慢走的力气了。雨水把沙地填实了,所以走在上面稳当和轻松了些。风势减弱了。倾盆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他在忧郁和凄凉中继续向前走去。他仿佛觉得,他得这样走上一生一世。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正在路过那个灰岩坑,已经到达自家的垦地了。
巴克斯特家的小屋里点着好多蜡烛,灯火辉煌。有马在嘶鸣,并用蹄子刨着沙地。三匹马拴在栅栏木板上。他穿过栅栏门,走进小屋。不管什么事情,一切都结束了。没有欢迎他的喧嚷。巴克和米尔惠尔坐在没有火的壁炉旁,靠着椅背,正在随意地交谈。他们瞥了他一眼,说了一声“嗨,小子”,回头继续他们的交谈。
“特威斯尔被蛇咬死的时候,巴克,你没在这儿。彭尼即使喝威士忌,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处。特威斯尔踩上那条响尾蛇时,醉得像个老傻瓜呢。”
“唉,我万一被蛇咬了,就给我灌饱酒,碰个运气。我哪天要死啊,宁可醉着死,也不要醒着死。”
米尔惠尔朝壁炉里吐了一口痰。
“别担心。”他说,“你会的。”
乔戴累坏了,也不敢问他们那个问题。他走过他们身边,走进他爸爸的房间。他妈妈坐在床的一边,威尔逊大夫坐在另一边。老大夫连头也没有回。他妈妈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她走到一个衣柜前,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和一条干净的裤子,递给他。他丢下那包湿衣服,把枪靠到墙上,慢慢地走到床边。
他心里想:“如果他现在还没有死,他就不会死了。”
彭尼在床上折腾着。乔戴的心像兔子般跳动。彭尼呻吟着,呕吐起来。大夫赶紧俯下身去,拿了一只脸盆给他,一边扶住他的头。彭尼的脸又黑又肿。他极其痛苦地像一个人没有东西呕吐却非得要呕吐一样干呕了一阵。他喘息着躺了回去。大夫将手伸到被子里面,抽出一块用法兰绒裹着的砖头。他将砖头递给巴克斯特妈妈。她将乔戴的衣服放到床脚边,走到厨房去再加热那块砖头。
乔戴轻声问道:“他不好吗?”
“他不好,是啊。看看他似乎熬过去了,可是一会儿,看上去又不行了。”
彭尼睁开他肿胀的两眼。瞳孔扩张得很大,所以他的两只眼睛仿佛整个儿都变成了黑色一样。他动了一下手臂。那手臂已经肿得像小公牛的大腿一样粗了。
他含混不清地喃喃着:“你会感冒的。”
乔戴笨手笨脚地抓起衣服穿上。大夫点点头。
“这是个好现象,认识你。这是他第一次说话呢。”
一股柔情涌上乔戴心头,半是痛苦,半是甜蜜。爸爸在如此极度的痛苦中,竟还在关心着他。彭尼不可以死。彭尼决不会死。
他说:“他一定会熬过去的,大夫,先生。”他又用他听父亲说过的话补充道,“我们巴克斯特家人,种小,却顽强。”
大夫点点头。
老大夫朝厨房喊道:“现在让我们弄点热牛奶试试。”
巴克斯特妈妈有了希望,开始抽起鼻子。乔戴到炉灶那儿帮她的忙。
她呜咽着说:“我不明白我们为啥要遭这样的报应,假如他真的死了。”
他说:“他不会死的,妈。”但是他再次感到寒冷彻骨。
他走到外面去抱木柴来烧旺火。暴风雨继续向西方移动。乌云滚滚,像整队整队的西班牙人在列队行进。东方,露出了一块块明亮夜空,缀满星星。风儿吹来,清新而又凉爽。他抱了一抱饱含油脂的木柴进来。
他说:“明天会是个好天,妈。”
“要是天亮了,他还活着,那才是个好天呢。”说着她又泪如雨下。泪珠滴到灶上,嘶嘶作响。她提起围裙,擦干眼睛。“你去把牛奶拿进来。”她说,“我要替大夫和我自己弄杯茶。我在等你们俩,什么也没吃。后来巴克把他背了进来。”
他记起他也只吃过很少一点东西。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味道是好的。吃东西的念头变成了枯燥乏味的念头,既没有营养,也没有滋味。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尽量端稳这杯热牛奶。大夫从他手中接过牛奶,坐近了躺在床上的彭尼。
“现在,孩子,扶起你爸爸的头,让我用调羹喂他。”
彭尼的头枕在枕头上,很沉。乔戴用双臂托着它,手臂肌肉紧张得发痛。他爸爸的呼吸很沉重,跟福雷斯特兄弟们喝醉酒时一样。他的脸已经变了颜色,变得又绿又苍白,像青蛙的肚子。一开始,他牙关紧咬,调羹伸不进去。
大夫说:“把嘴张开,否则我叫福雷斯特兄弟来帮你张开。”
肿胀的嘴唇分开了。彭尼咽了下去。杯里的牛奶下去了一部分。他将头掉开。
大夫说:“好吧。你要把它吐出来了,我就再给你吃。”
彭尼突然出了一身汗。
大夫说:“很好。中毒出汗是好现象。
鸟的上帝啊,虽然我们都没有威士忌,我也要让你出汗。”
巴克斯特妈妈走进卧室,手里端着两只盘子,上面各摆着一杯茶和一些软饼。大夫拿了他的那一盘,在膝盖上把它放稳了。他喝着茶,既有味道,又没有味道。
他说:“这茶不错,但可惜不是威士忌。”
乔戴自从听说他的事情以来,从没有听他这么清醒过。
“一个好人竟遭蛇咬。”他悲哀地说,“而且全县都喝光了威士忌。”
巴克斯特妈妈阴郁地说:“乔戴,你要吃点东西吗?”
“我不饿。”
他的胃也像他爸爸的那样想吐。他仿佛觉得那毒液在他自己的血管里奔流似的,攻击他的心脏,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大夫说:“他要是把牛奶吐出来,那就糟了。”
彭尼已经睡得很深了。
巴克斯特妈妈摇着椅子,啜着茶,啃着饼。
她说:“上帝连麻雀的死亡都看得到,也许他会来帮助巴克斯特家的。”
乔戴走进前屋。巴克和米尔惠尔已经在鹿皮地毯上躺下了。
乔戴说:“妈和大夫在吃东西。你们饿吗?”
巴克说:“你来的时候,我们刚好吃过晚饭。别管我们。我们就睡在这里,等着,看看事情怎么样。”
乔戴蹲下身子。他本想跟他们聊聊,聊聊狗,聊聊枪,聊聊打猎,聊聊活着的人们所能做的所有事情,那多好。但是,巴克打起鼾来。乔戴踮着脚回到爸爸的卧室。大夫在椅子里打瞌睡。他妈妈将蜡烛从床边拿开,回到她的摇椅里。摇椅的两条弯腿吱吱嘎嘎了一会儿,接着不动了。她也打起了瞌睡。
乔戴仿佛觉得只有他一个人陪伴着爸爸。守夜的责任落到了他的肩上。只要他醒着,努力争取与这位受尽磨难的睡眠者同呼吸,与他同呼吸,为他呼吸,他就能使他爸爸活下去。他爸爸的呼吸很深很长,他也像爸爸那样又深又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使他一阵头晕目眩。他感到头晕,肚子空。他知道,他应该吃些东西,就会感觉好点,可是他咽不下。他在地板上坐下,将头靠到床边上。他开始回顾这一天的经历,就像在一条路上往回走一样。在这儿,在爸爸身边,他不禁感到安全多了,非这个暴风雨之夜孑然一身时可比。他意识到,许多事情,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是可怕的,但是当他跟彭尼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可怕。唯有那响尾蛇,仍然使他胆战心惊。
他记起了那三角形的头,记起了它闪电般的攻击,还有那身子慢慢地沉下去警觉地盘绕成一团。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似乎觉得,再到林子里去,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记起了他爸爸冷静的射击,还有狗的恐惧。他记起了那母鹿和它热乎乎的肉贴上爸爸创口的恐怖情景。他记起了那小鹿。他猛地坐直身子。那小鹿在黑夜里孑然一身啊,就像他刚才那样。有可能夺走他爸爸生命的灾难使小鹿失去了妈妈。它现在一定趴在那里,饥肠辘辘,茫然不知所措地经受着霹雳、闪电和暴雨,紧紧挨着母亲惨遭杀戮的尸骨,等待着那僵硬的身体站起来,给它温暖,给它食物,给它安慰。他将脸埋到床边挂下来的被单里,伤心地哭了。他的心被撕裂了。他憎恨所有的死亡。他怜悯所有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