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狼夜袭
第一场厚霜出现在十一月底。垦地北端,高大的山核桃树的叶子变成了黄油色。胶皮枫香树的叶子有黄色,有红色。小屋前面大路边的马利兰栎树丛,那叶子像熊熊燃烧的红红亮亮的篝火。葡萄的藤蔓染上了金黄。漆树则像栎树的余烬。十月盛开的毛叶泽兰和滨藜叶香跟菊,已经变得像蓬蓬松松的羽毛一般。一天中,早晨凉爽而清新,然后慢慢地变得暖和而又令人惬意,傍晚便再次转凉。晚上,巴克斯特一家坐在客厅里第一次燃起的炉火前面。
巴克斯特妈妈说:“真想不到,又到烤火的时候了。”
乔戴趴在地板上,凝视着炉火。因为在炉火中,他能够经常见到“草翅膀”的西班牙骑士。他只要眯起眼睛,等火焰就这样燃烧到一段有叉状的木头时,他就能毫不费力地想象出一个披着红色披肩、戴着闪闪发亮头盔的骑士形象来。但那形象持续的时间从来没有长过,只要木柴一动,那西班牙骑士就又骑着马跑走了。
他问道:“那西班牙骑士有红色披肩吗?”
彭尼说:“我不知道哎,儿子。现在你瞧,要是有一位老师,那就方便了。”
巴克斯特妈妈惊讶地问:“他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的?”
乔戴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小旗。小鹿躺在那儿睡着了。它的四条腿弯曲在它的肚子下面,像小牛犊一样。它白色的小尾巴,睡梦中还不时地会颤动一下。巴克斯特妈妈对小鹿晚上留在屋里倒是不介意的,当然得等到晚饭后。她甚至对它睡在乔戴房内也装作没有看见,因为至少那时它不会再闯祸了。她想当然地用对待狗一样的挑剔冷漠态度对待小鹿。狗是在外面屋檐下睡觉的。每逢寒冬腊月的夜晚,彭尼也把它们放进屋里来,那倒不是由于必要,而是因为他很愿意让它们分享他的舒适。
巴克斯特妈妈说:“再扔根柴进去,我看不清缝线了。”
她正在将彭尼冬天穿的一条裤子改了给乔戴穿。
她说:“你呀,要是打算还是要长得像今春这样快,那我可得把你的裤子改了给你爸穿了。”
乔戴放声大笑起来。彭尼呢,假装生气了。然后,他的眼睛在火光中狡黠地眨巴着,他瘦削的双肩也在开心地抖动。巴克斯特妈妈得意洋洋地摇动着她的摇椅。每当她开玩笑时,大家都会乐不可支。她善良的性情,像寒夜中温暖屋子的炉火一般,温暖着每个人的心。
彭尼说:“现在,你和我得把拼字课本拿出来了,孩子。”
“也许已经就让蟑螂给吃了。”
巴克斯特妈妈的缝衣针悬在了半空中,并用它指着乔戴。
“你最好还得学点文法。”她说,“你应该说,‘早就已让蟑螂给吃了。’”
她再次摇动着她的摇椅,心平气和。
彭尼说:“你们知道,我在想,今年冬天估计不会有严寒。”
乔戴说:“要是不用出去拿木柴,我倒是喜欢天冷。”
“是的,先生,看上去会是个暖冬。粮食和肉,结果要比我们原先估计的多得多。现在,也许是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差不多了。”
“是啊,先生,那老饿鬼正在别的地方狩猎呢。”
整个黄昏,再没有人说话。除了熊熊燃烧的炉火哔剥爆响,彭尼吱啪吱啪的抽烟声和巴克斯特妈妈的摇椅在木地板上摇出的声音之外,屋内再没有其他声响。一次,一阵像狂风刮过松树林般的巨大呼啸声掠过屋顶。那是野鸭往南飞了。乔戴抬头望了望爸爸。要不是他那么陶醉在那儿,乔戴一定又要问他了,这些鸭子是什么种,它们飞往哪儿去。如果他能像他爸爸那样知道这些事情,他心里想,那他不会算术、不识得字,也可以对付得过去的。他喜欢读书,书中大部分都是故事。这些故事虽然没有像他爸爸讲的这么好——一个也没有——但总归是故事呀。
彭尼说:“好啦,要么在这儿睡,要么上床去。”
彭尼站起身来,在壁炉上磕掉烟灰。就在他弯腰的时候,两只狗突然大声吠叫起来,从屋子下面窜了出去,好像是彭尼的动作把它们从睡梦中惊醒了,它们便当做有敌人般扑了出去。彭尼打开前门,将手掌罩在耳朵后面倾听。
“除了狗,我没听到有其他声音呀。”
小牛叫了起来。那叫声立刻变得恐惧而又痛苦。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猝然闷住了。彭尼赶忙跑到厨房里去取他的枪。
“快拿个火把来!”
乔戴以为这是对他妈妈讲的。他紧跟在爸爸身后去取自己的枪。自从上次老笨熊光临过后,他就被允许在枪里留有弹药。巴克斯特妈妈拿着一片点燃的木片,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慢慢地一步一步探着路。乔戴爬到牲畜栏的栅栏上。他很后悔自己没带那火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乱哄哄的搏斗声、咆哮声和许多牙齿噬咬的声音。里普和老朱莉娅的声音也没了。在一片混乱中间,传来他爸爸绝望的喊叫声。
“咬住它们,朱莉娅!拖住它们,里普!我的天哪,火把!”
乔戴转回身,翻过栅栏,跑到他妈妈跟前,从她手中拿过火把。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有彭尼才能掌控。他再次跑了回来,用手将火把高高擎起。原来是狼群侵入了牲畜栏,咬死了小母牛。一大群狼,足足有三四十只,在围栏四处打转。一对对眼睛迎着火光,恍若一汪汪闪光的污浊池水。它们瘦骨嶙峋,毛秃皮糙,白厉厉的尖牙如同颌针鱼的骨头。他听到他妈妈在栅栏那边尖叫,才发觉自己也在尖叫。
彭尼喊道:“稳住火把!”
他竭力稳住火把。他看到彭尼举起枪,打了一枪,接着又打了一枪。狼群掉过头,像灰色的潮水般涌过围栅。里普追着咬它们的脚。彭尼跑在它们后面,大声喊叫。乔戴跟着他跑,竭力拿火光照着那些飞跑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他另一只手里还拿着自己的那支枪。他将枪塞给他爸爸。彭尼接过枪,再次射击。狼群就像一阵雷暴雨一样消失了。里普犹豫了一阵子,它那浅色的毛皮在黑暗中很显眼。接着,它转过身子,一瘸一瘸地回到它主人身边。彭尼弯下腰去,抚慰着它。他也回转身来,慢慢走回到牲畜栏里。母牛在悲鸣。
彭尼轻声地说:“我来拿火把。”
他举起火把,在围栏四处照了照。那只被撕碎了的小牛犊躺在中央。小牛的尸体旁,趴着老朱莉娅。它的牙齿死死咬着一只瘦狼的咽喉不放。那只狼已经奄奄一息,目光已然呆滞无神。它的身上爬满扁虱,生满疥癣。
彭尼说:“好啦,姑娘,放了它吧。”
朱莉娅松开口,退到后面。它的牙齿,由于年老,已经磨得跟玉米粒一样平,所以也就只能杀死这一只狼。彭尼瞧着血肉模糊的小牛,接着又瞧了一眼那只死狼,然后,他像注视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绿莹莹的眼睛一样,望向黑夜的深处,仿佛显得很矮小、很猥琐。
他说:“唉……”
他把枪递给乔戴,又到围栏边取回自己的枪。他弯下腰,抓住一只牛蹄,拖着小牛的尸身,坚定不移地向小屋走去。乔戴明白了他爸爸的意思,不禁浑身发抖。他爸爸是要把小牛尸体放到屋里,以防止这批强盗再次光顾。他到现在还是怕得要命。一只豹子或者一头熊被逼入绝境时,也常常使他感到恐惧。但是,碰到那种情况,人们总是举着枪站着,猎狗也有空间进退。牲畜栏里那群恶狼的夜袭场景,却是他永远也不愿意再见到的场景。他宁愿他爸爸把小牛尸体拖到树林里去。巴克斯特妈妈来到门口,用发抖的声音叫道:
“我得摸黑回屋里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又是熊吗?”
他们走进屋。彭尼跟她擦肩而过,来到壁炉上吊着的水壶跟前,拿热水给猎狗洗涤伤口。
“是狼。”
“哦,我的天哪!它们把小牛咬死了吗?”
“咬死了。”
“哦,我的天哪!这是小母牛啊!”
他将热水倒入脸盆,接着给猎狗洗伤口,她就一直这样跟来跟去。狗的伤并不重。
“我希望每次都能让猎狗咬死一只这帮畜生。”彭尼严厉地说。
在温暖而又安全的屋内,乔戴这会儿反倒因为他妈妈的惊慌而显得大胆起来。终于轮到乔戴说话了。
“它们今晚还会回来吗,爸?我们要不要去猎杀它们?”
彭尼将煮过的松脂抹到里普一个较深的伤口里。伤口呈锯齿状,在它的胁部。他没有心情回答问题或者谈论任何事情。他给狗治疗好伤口,又在靠近他卧室窗下的小屋下铺好一个舒适的狗窝,这才开口说话。他的意思是,不能再次被突然袭击了。他走进屋,洗干净双手,在炉火上烘着。
“现在这种时候,是一个人需要喝口酒的时候。”他说,“明天我得到福雷斯特家去要一夸脱来。”
“你明天去那儿吗?”
“我得去求援。我的猎狗虽好,但是,一个胖女人,一个小个儿男人,加上一个像幼鹿一样的小孩子,岂是这么多饿狼群体袭击时的对手。”
这给乔戴一种怪怪的感觉,他爸爸居然会承认,他无法单独对付某件事情。但是,狼以前可是从来没有成群地袭击过垦地。鹿和那些小动物足以喂饱它们了。就是来了,也是少量的,有时一只,有时一双,怯生生地东躲西藏,稍有风吹草动,便撒腿就跑。狼从来就不是他们的主要威胁。彭尼脱掉裤子,将背脊转向炉火。
“这次可是真把我吓坏了。”他说,“连屁股也吓凉了。”
巴克斯特一家都上了床。乔戴查了又查,他的窗户是否关紧了。他想让小旗跟他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但是,不管他如何一次又一次地给它盖上被子,小鹿都会把它踢掉。它乐意睡在床脚下。乔戴夜里醒了两次,每一次总要把手伸下去摸摸小鹿是不是还在那儿,这样心里才踏实。小旗没有快要成年的小牛那么大……他的心在黑暗中怦怦乱跳。他们的堡垒是垦地,现在垦地也不再是无懈可击的了。他拉起被子蒙住头,再也不敢睡去。可是,在这第一个寒冷的秋夜,床毕竟是一个很舒适的睡觉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彭尼起了个早,准备去福雷斯特家。狼群夜里没有再回来。他希望里面可能已经有一两只受伤了。乔戴请求跟他一起去,可是他妈妈直截了当地拒绝一个人留在家里。
“你全是在开玩笑。”她抱怨道,“‘我能去吗?我能去吗?’也不想想,一个男子汉,该照顾照顾你妈妈。”
他的自豪感被激发出来了。他拍拍她的胳膊。
“别担心,妈。我留下,不让狼群走近一步。”
“这才对么。一想起那些狼啊,我就直抽筋。”
他爸爸向他保证,狼群不会在白天出现,他的胆子便大了起来。可是,等彭尼骑上老恺撒走了之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他将小旗拴在他卧室的一根床柱上,到灰岩坑去挑水。回来的路上,他断定他听到了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他不断地回头张望,突然小跑起来,跑过围栅的拐角。他不怕,他对自己说,但是他妈妈可能会怕。他急急忙忙地劈好木柴,把厨房里的木柴箱子装得满满的,满得装不下为止。他并且在壁炉边堆了一大堆,怕万一他妈妈想到要用。他问她要不要到熏房里去拿肉。她说不要,但是要一罐油渣和一碗猪油。
她说:“你爸拍拍屁股走了,可是从来没有说过怎么处置这可怜的小牛。要么把它埋了,要么把它煮了喂狗,或者放起来做弶野兽的诱饵。不管怎么样,等他回来再说。”
再没有室外的活儿要干了。他闩上身后的厨房门。
“你把那小鹿放出去。”她说。
“妈,别让我把它放出去。呃,它的气味会把四面八方的狼都引到这儿来的。”
“那好吧,不过,它要是不懂规矩,那你得跟着它,随时清理干净。”
“好的。”
他决定去学习那本拼字课本。他妈妈从那只放着多余的被子、冬天的衣服和巴克斯特家地契的箱子里翻出了课本。他整个上午都在专心致志地学习。
“我从来没有看到你对这本课本这么专心过。”她不无怀疑地说道。
他几乎没有看见任何书页上的字。他不怕,他再次对自己说。可是他的耳朵却一直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声音。一整个上午,他都在听,有没有飞速奔跑的爪子拍地的啪啪的声音。他还在听,有没有老恺撒的马蹄踩在沙地上和爸爸来到大门前说话的亲切的声音。
彭尼回来了,正好赶上午饭。他早上只吃了一点点东西,肚子饿了。他一言不发地填饱肚子,点燃烟斗,斜靠到他的椅子上。巴克斯特妈妈洗干净盘子,用棕榈扫帚扫干净地板。
“好吧,”彭尼说,“告诉你们是怎么个情况吧。就跟我料想的一样,在所有野兽中,遭瘟疫摧残最惨的就是狼。昨晚来这儿的那群狼,是仅剩的狼。巴克和莱姆去过巴特勒堡和沃卢夏。自从瘟疫发生以来,再没有见到过也没有听到过其他狼,唯有这群家伙。它们老是聚在一起,从盖茨堡一带到这儿,一路上几乎把所有家畜都扫荡了。它们填不饱肚子,因为它们吃不上几口,就被人发现,赶跑了。它们饿疯了。前天夜里,它们咬死了福雷斯特家的一头小母牛和一头一岁左右的小公牛。今天拂晓前,他们还听到这群饿狼的嗥叫。正是它们来过这儿之后。”
乔戴这下子可来劲了。
“我们跟福雷斯特家里的人一起去打猎吗?”
“没错。我已经有了一个围剿这些坏家伙的好主意。如何猎杀它们,我们的意见不一。我想要来它两三次围猎,在我们家的牲畜栏和他们家的牲畜栏周围设置陷阱。但是,福雷斯特家的人倾向于毒死它们。我从来不曾毒死过一只野兽,而且我也不愿意这么干。”
巴克斯特妈妈将洗碗布猛地扔向墙壁。
“埃兹拉·巴克斯特,如果把你的心挖出来,那一定不是肉长的,一定是奶油做的。你真是个遭瘟的傻瓜,你就是这种家伙。听凭这些野兽毫不留情地杀死我们的家畜,让我们自己活活饿死。但是,不,你真是太仁慈了,竟然舍不得让它们肚子痛。”
彭尼叹了口气。
“好像真的很蠢,是吗?我就是不赞成这样做。无论如何,无辜的动物也可能误吃毒药的,譬如狗这样的。”
“这样总比狼群扫荡我们好。”
“噢,好了,奥拉,它们扫荡不了我们的。它们恐怕也不会去打扰特里克西和老恺撒的。我不相信它们的牙齿能咬穿它们的老皮。它们也肯定不敢去惹跟我一样勇敢地跟它们搏斗的猎狗。它们爬不了树,就抓不了鸡。现在小牛已经被咬死了,这儿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供它们骚扰了。”
“还有小旗,爸。”
在乔戴看来,似乎就这一次,他爸爸肯定错了。
“下毒绝对不会比它们把小牛撕烂更坏,爸。”
“把小牛撕烂是天性。它们饿了。下毒却不是天性。这样的对决不公平。”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竟然要跟狼作公平的对决,你……”
“说下去,奥拉,别急,说。”
“我要是说出来的话,我说的话可是几乎连想都没有想过,甭说说了。”
“那就打住,老婆子。我绝对不会染指毒药的。”
他吸着他的烟斗。
“福雷斯特家哥儿几个说得更难听,”他说,“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的话。我知道,如果我坚持我的立场,他们肯定会嘲笑我愚蠢,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而且,他们决定,立马准备去放毒。”
“这地方有这样的男子汉,我感到骄傲。”
乔戴怒气冲冲地瞧着他们俩。他爸爸是错的,他想,可是他妈妈不公平。他爸爸身上有一些东西是比福雷斯特家人崇高。这一次,福雷斯特家的人不听他的,并不表示他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是他错了。甚或,他可能都没有错呢。
“你就别管爸爸的事儿了,我想他总比福雷斯特家的人有道理。”
巴克斯特妈妈猛地转身冲着他。
“好啦,厚颜无耻的吹牛皮先生,你的骨头要揍一顿才松快吧。”
彭尼拿烟斗敲击着桌子。
“住口!野兽的麻烦还嫌不够吗?还要再添上家庭纠纷吗?一个人非得到死才能求得太平吗?”
巴克斯特妈妈回头去干她的活儿了。乔戴也悄悄溜了开去,溜进卧室,解开小旗,带它到外面去溜达一下。他在树林里感到不自在,便没有走远。他把小鹿叫到身边,走到那棵山核桃树下,傍着小鹿坐下,望着那些松鼠。他决定,把山核桃采下来,不能等松鼠把山核桃都搬走了才来采。树上果实极其丰富,松鼠却由于瘟疫而不多。但是,在他家的土地上,他却相反地不希望它们来平分这些坚果。他爬上树,摇晃着树枝。山核桃雨点般落到地上。他爬下树,收集了一大堆。他脱下衬衣,做成一只口袋,装上山核桃,背到屋里去。他将山核桃倾倒在棚屋的地上,将它们摊开,以便晾干。当他穿上衬衣时,才发觉已经染上了洗不掉的山核桃外壳的液汁。这是一件很好的衬衫,只打过一个很小的补丁,那是他从玉米库房顶上溜下来时,袖子被钩了一下。他轻声咕哝着埋怨自己。接下去,后果特别难以预料,也许他会碰上麻烦,也许压根儿什么事也没有。不过,他妈妈要是生彭尼的气了,那就很少注意他干了什么事情。
一个下午过去,她的怒气渐渐平息了。毕竟,福雷斯特兄弟们会把这件事儿办好的。太阳快下山前,福雷斯特三兄弟已经骑马来了。他们来通知彭尼关于下毒的确切地点。这样他的猎狗就可以避开那条小路。他们下毒很巧妙,完全是在马背上完成的,这样狼就不会嗅到它们深恶痛绝的人的气味。他们从被狼咬死的小母牛和那一岁的小公牛身上割下一块块鲜肉,用几块鹿皮裹好自己的手,然后把毒药塞入里面。他们三人骑着马,分头跑向他们估计狼群可能经过的小径。他们还从马鞍上俯下身去,用削尖的棕榈树梗挖好坑,将毒饵扔进里面,再用树梗将落叶耙到上面盖好。最后,他们又从狼群可能饮水和伏击别的小野兽的灰岩坑开始,一路放毒饵,放回到彭尼家的牲畜栏旁。彭尼达观地接受了这一局势。
“好吧,我就把我的狗拴上一个礼拜。”
他们喝了一点水,抽了彭尼的一卷烟草,但是谢绝了晚饭。他们要在天黑前赶回家去,生怕那群狼再次袭击他们的牲畜栏。他们到彭尼这儿拜访,只待了几分钟,便再次策马绝尘而去。黄昏安然度过。彭尼将更多的弹壳装上火药,安上火帽,并将自己的枪装上子弹。他也给乔戴的前装枪装好弹药。乔戴拿过枪,小心翼翼地靠到自己的床边。他感激他爸爸,做这样的准备工作时,把他也包括在内了。当全家都上了床,他还躺在那儿沉思默想。他可以听见爸爸跟妈妈在说话。
他听到他说:“我告诉你个消息。巴克对我说,奥利弗·赫托已经乘轮船从杰克逊维尔去了波士顿,打算出海前,在那儿小住一段时间。他给了特温克·韦瑟比一笔钱。她已经悄悄地去了杰克逊维尔,在那儿坐船去找他。莱姆大发雷霆。他说,如果碰到特温克和奥利弗,就非把两人都宰了不可。”
乔戴听到他妈妈翻动着她肥大的身躯,把床压得咯吱咯吱直叫唤。
她说:“假如那姑娘是正经的,奥利弗干吗不娶她,这样事情不就结了?假如她只是个水性杨花的浪荡女人,奥利弗干吗还跟她厮混在一起?”
“这个我可说不准。我像年轻的公鹿一样的时候,也研究过如何谈恋爱,但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也不知道奥利弗是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说,他不该用这种方法叫她跟从他。”
乔戴同意他妈妈的话。他在被子低下愤怒地拿脚敲着床。他跟奥利弗算完了。他要是再次见到奥利弗,他就会对奥利弗说自己是怎么看他的。他最最希望见到特温克·韦瑟比。他要揪她的黄头发或者拿东西扔她。就是因为她,奥利弗才会不辞而别的。他失去了奥利弗。他恨死奥利弗了,失去他就失去他了。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看到了称心如意的情景,特温克在丛莽中漫游,吃下了毒狼的药饵,在活该的剧烈痛苦中,倒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