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到了老笨熊

第二十六章 猎到了老笨熊

圣诞节前一个礼拜,母牛产下了犊子。产下的犊子是一只小母牛,“巴克斯特岛屿”一派欢乐喜庆气氛。它可以替代被狼咬死的那头小母牛了。特里克西已经不再年轻,有必要赶快养大一头小母牛来代替它。家里除了谈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外,很少有别的话题。既然小牛降生了,全家在圣诞夜外出过夜也就没有问题了,因为有小牛吃奶,也就不需要再考虑老母牛挤奶的问题了。

巴克斯特妈妈在最大的荷兰烘箱里烘了一个水果蛋糕。乔戴帮着她剥山核桃肉,供做蛋糕用。烘蛋糕花了一天的时间。整整三天,这个蛋糕仿佛就是他们全家的一切。一天准备,一天烘烤,此后还有一天欣赏。乔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蛋糕。他妈妈也挺胸凸肚地非常得意。

她说:“我不常去参加圣诞节社交活动,可是我一旦去了,那就要去得非同一般。”

蛋糕大功告成的那天晚上,彭尼向她献上了那块黑羊驼毛布料。她瞧瞧他,又瞧瞧布料,两眼突然涌出了泪水。她一屁股坐倒在一把椅子里,捞起围裙,蒙住头,前后摇晃着,显得十分伤心。乔戴吓坏了。她一定是失望透顶了。彭尼走到她身边,拿一只手抚摩着她的头发。

他说:“是不是因为我一直没有为你做过这样的事?”

乔戴这才恍然大悟,她是因为高兴才哭的。她擦干自己的眼泪,将布料收起,放到自己的膝头。她捧着布料坐了好长时间,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顺着布料的纹路抚摩着它。

她说:“现在呀,我得像条黑蛇那么快速地动起来,把这件衣服及时赶制出来。”

她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天。她的两眼闪闪发光,她心满意足。她很不好意思地叫来彭尼,帮她试衣服。彭尼顺从地跪在地上,嘴里含满了大头针,按照她的吩咐,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松。乔戴和小旗在一边旁观,看得神魂颠倒。衣服终于做好了,挂了起来,外面罩了一床被单,防止弄脏了。

圣诞节前四天,巴克·福雷斯特顺道前来拜访。他仍然是这么一副好脾气,所以彭尼断定,以为他对自己不信任,其实全是自己多心了。老笨熊再次光临了“福雷斯特岛屿”,在附近的硬木林里,咬死了一头重达两百五十磅的青毛公猪。它咬死公猪不是为了觅食,而是一场遭遇战。他介绍说,那公猪跟它搏斗得十分厉害,周围好几码的泥土都被翻了起来。公猪的两根獠牙有一根折断了,另一根上面沾满了老笨熊的血和黑毛。

“让老公猪碰上它也不错,”巴克说,“是该让老笨熊吃点苦头。”

福雷斯特一家是在第二天才发现老笨熊咬死了老公猪,要去追猎它已经太迟了。彭尼感谢巴克告诉了他这一情况。

“我想我得在牲畜栏里面装一个捕熊机,只是吓唬吓唬它。”彭尼说,“我们全家准备到大河那儿去参加圣诞节社交活动。”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你们去吗?”

巴克也犹豫了一下。

“我估计不去了。我们不想过分地戏弄沃卢夏那些娘儿们一样的男人。我们如果不喝醉,那又没有什么意思。而且,莱姆很可能还会跟奥利弗的一些朋友打架。不去了,估计我们会在家里喝圣诞酒,喝得醉醺醺的。或者,也许去盖茨堡。”

彭尼松了一口气。他可以想象得到,要是让福雷斯特哥儿几个闯入那个一本正经的基督教盛会,沿河的老乡们会遭受多大的灾祸啊!

他把那架最大的捕熊机上了油。他说,这架捕熊机有六英尺宽,将近六英石重,光是那铁链条就有两英石重。他打算将母牛和小牛关在一起,关进牛栏,堵住门,然后就将捕熊机安放在门外。要是老笨熊在他们全家外出后前来找新生的小母牛做圣诞餐,它就得先尝尝这捕熊机的味道。那一天在忙碌中度过。乔戴再次将那串念珠豆项链擦得油光闪亮。他希望他妈妈穿上那件黑羊驼毛布衣服时能戴上这串项链。他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彭尼。他愁肠百结,冥思苦想。下午,他来到一片洼地,那儿长着可制烟斗的接骨木。他割了一段,做成一个烟斗的柄,又用玉米棒子芯做成烟斗的斗,并将柄和斗安装到一起。彭尼告诉过他,印第安人住在这一带时,就是用这种接骨木做烟斗柄的。他常常想给自己制作这样的一个烟斗。乔戴想不出可以送给小旗的礼物。他聊以自慰地认为,他只要额外再给小鹿一块玉米面包,它就会满意的。他还要用槲寄生和冬青树给它制作一个项圈。

那天夜里,乔戴上床以后,彭尼还迟迟没睡,在忙着一件神秘的事情。只听得他一会儿砰砰地敲打,一会儿啪啪地拍打,一会儿又刷刷地刮擦,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毫无疑问跟圣诞节有关。余下三天的时间,仿佛比一个月还长。

那天夜里,没有任何人,甚至连狗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当彭尼早上到牲畜栏去给特里克西挤完奶,然后到小牛的围栏里想放它到它妈妈那儿吃奶时,小牛却不见了。他以为它撞坏了栏板,栏板却完整无损。他走进牲畜栏内,仔细察看软软的沙地上是否有足迹。在纵横交错的母牛的蹄印、马的蹄印和人的脚印上,那毫不留情地穿越过去的直线,正是老笨熊的足迹。彭尼回到屋里说了这个事儿。他的脸由于愤怒和沮丧变得煞白。

“我受够了。”他说,“我非去追踪这个畜生不可,哪怕是一直追到杰克逊维尔。这次,我一定要跟它拼个你死我活。”

他立刻动手用油擦枪,准备子弹。他板着脸,飞快地干着活。

“给我在背包里放一些面包和番薯,奥拉。”

乔戴怯生生地问道:“我能去吗,爸?”

“要是你能跟上我的脚步,不叫苦,你就去。你要是精疲力竭了,那就只能躺在你倒下的地方,或者一个人回来。不到天黑我是决不停步的。”

“小旗是一定要把它关起来呢,还是让它跟着去?”

“我该死的不在乎谁去不去,只是路上碰到麻烦,谁也别对我说要救救。”

彭尼走到熏房,割了几条喂狗的鳄鱼尾巴肉。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便步履沉重地穿过院子,来到牲畜栏,动身追踪。他打着呼哨,唤来了猎狗,命令朱莉娅去嗅足迹。它吠叫着,立马跑了出去。乔戴慌慌张张地望着爸爸的背影。他的枪还没有装好弹药,脚上还未穿上鞋子,甚至都记不起将他的夹克衫丢到什么地方了。他从彭尼背后看他的架势,要求爸爸等他是无济于事的。他匆匆忙忙地四处收拾他的东西。他大声喊叫着妈妈,也让她在他的打猎背包里放上面包和番薯。

她说:“你大概也要卷进去了。你爸爸是肯定要跟那熊斗到底了。我知道他的脾气。”

他叫上小旗,发狂般地飞奔出去追赶他爸爸和猎狗。他们的脚步非常快。等他赶上他们时,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老朱莉娅对那道新鲜足迹感到兴高采烈。它的叫声、它欢快的摆尾、它轻松的步伐,很明显地表示,在所有的事情中,这是它最愿意干的事情了。小旗也高扬后蹄,跟它并肩奔跑。

“要是老笨熊在小鹿面前一站立起来,”彭尼不祥地预言,“它就不会这么活蹦乱跳了。”

在向西一英里的地方,他们发现了小牛的残骸。那老熊也许是因为受到福雷斯特家那头公猪的重创,新近没有猎取什么食物,所以吃得很多。吃剩的尸体用残枝败叶盖得很好。

彭尼说:“它应该待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估计它还会回来的。”

但是,这只野兽却不按常规行事。它的足迹继续向前延伸,几乎接近了“福雷斯特岛屿”,然后一下子折向北又折向西,再沿着霍普金斯草原的边缘往北去了。西南风很强劲。彭尼说,几乎可以肯定,老笨熊本来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但是它闻到了他们的气味。

他们行进的速度非常快,走的路非常多,所以到晌午时分,连彭尼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两只猎狗虽然还愿意继续前进,但是它们急剧起伏的两胁和拖得长长的舌头表明,它们也已经疲惫不堪了。彭尼在草原上一个长满活栎树的高高的岛地上停了下来,岛地在一个清澈的池塘边,可以让猎狗饮水。彭尼躺倒在阳光下的草地上,仰天躺着,闭着双眼,一言不发。乔戴在他身边躺下。猎狗趴在地上。只有小旗不知疲倦,在岛地上四处蹦蹦跳跳。乔戴望着他爸。他们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快和这么远的路。如此追逐打猎,已无快乐可言。面对一只凶残野兽的速度和狡猾,绝非人类的智力可以随意抗衡并获得乐趣。这是仇恨和报复,其中没有快乐。

彭尼睁开眼睛,侧过身子,打开他的打猎背包,拿出午饭。乔戴拿出自己的午饭。他们默默无言地吃着。那烙饼和冷的烤番薯好像几乎没有什么味道。彭尼丢了几条鳄鱼尾巴肉给狗吃。它们心满意足地大嚼起来。对它们来说,无论彭尼是随意游猎还是孤注一掷的有目的狩猎,都是一模一样的。猎物是一模一样的,那带有浓烈气味的足迹是一模一样的,还有那最后的恶斗也是一模一样的。彭尼坐直身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好啦,该走了。”

午休十分短促。乔戴觉得脚上的鞋子异常沉重。老笨熊的足迹进了丛莽,接着又出了丛莽,回到了霍普金斯草原。老笨熊竭力想摆脱猎狗。它们的气味它仍然闻得到。下午,彭尼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两次。他愤怒已极。

“狗日的,这可不是我休息的时候。”他说。

然而,每逢他休息后再次出发,却又总是健步如飞,跟得乔戴筋疲力尽。他不敢吱声说累。只有小旗轻快地跳跃着,嬉戏着。对它的长腿来说,这样的长途艰苦跋涉只不过是一趟随意的短途漫游罢了。老笨熊的足迹几乎接近了乔治湖,突然又转向南方,然后再次折向东方,消失在了黄昏的沼泽中。太阳快要下山了。阴影中,能见度低了起来。

彭尼说:“哦,嘿,它准备回去,再去吃小牛呢。我们回家去,耍耍它。”

回“巴克斯特岛屿”的路并非十分漫长,但是对乔戴来说,好像永无尽头似的。要是换了其他任何一次打猎,他一定会这样说出来,彭尼也一定会耐心地等他。他爸爸回家的速度却顽强而又毫不放松地跟离家时一样快。当他们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但是,彭尼立刻将巨大的捕熊机装到了那架雪橇上,把老恺撒套到雪橇前,将雪橇拉到小牛尸体的现场去。他准许乔戴坐到雪橇上,自己则牵着老恺撒,在一边走着。乔戴舒展了一下他酸痛的双腿。小旗失却了兴趣,来到厨房门外打转。

乔戴喊道:“你不累吗,爸?”

“当我这样发狠的时候,我就不累。”

乔戴拿一个松脂火把照着他爸爸。彭尼为了不留下人的气味,用一根棍子挑起破碎的小牛尸体,放到捕熊机上做诱饵。他安装好捕熊机,拿一根松树枝耙拢树叶和垃圾,盖到捕熊机上。回家去时,彭尼蹲在了雪橇上。他放开缰绳,任由老恺撒自己择路而行。彭尼安顿好马,发现巴克斯特妈妈已经挤好了牛奶,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们走进屋里。热气腾腾的晚饭已经摆到了桌子上。彭尼很快地略微吃了一点,然后径直上床睡觉去了。

“奥拉,你能拿些豹子油来给我擦擦背吗?”

她来了,用她那双强壮有力的大手给他揉擦起来。他舒服得直哼哼。乔戴站在一边看。彭尼翻转身,将头枕到枕头上,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孩子?够受的吧?”

“吃过东西后,我觉得好多了。”

“是啊,小孩子家的力气,全仗他的肚子饱还是饿,奥拉。”

“什么?”

“我要在天亮前吃早饭。”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乔戴爬上床,浑身酸痛了一会儿,然后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没有听见他妈妈在厨房里丁零当啷地准备盘碟,将食物原材料摆出来,准备这顿特别早的早餐。

乔戴在凌晨最初的声响中继续熟睡,后来醒了,但仍然觉得迷迷糊糊的。他伸了个懒腰。他浑身僵硬。他听到他爸爸在厨房里说话。显然,彭尼的心情跟昨天一样阴沉,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叫他一声。他下了床,穿上衬衫和裤子,一只手拎着鞋子,睡眼惺忪地走向厨房。他的头发在他看来一定是乱七八糟的。

彭尼说:“你早,家伙。你还准备去遭更多罪吗?”

他点点头。

“这才有种。”

乔戴太困了,吃不下多少东西。他揉揉眼睛,拨弄着他的食物。

他说:“现在就去,不会太早吧?”

“等我们到了那儿,也就差不多了。我打算悄悄地对它来个突然袭击。这样,就是它对捕熊机有疑心,只是在周围嗅来嗅去,也不要紧。”

彭尼站起身来,在桌子边靠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苦笑。

“要不是我的背脊像裂成两半那样痛得厉害,”他说,“我的感觉还真的很好呢。”

黑暗的凌晨寒冷彻骨。巴克斯特妈妈已经用从杰克逊维尔买来的粗呢,给父子俩做好了打猎穿的夹克衫和裤子。他们舍不得穿这么好的新衣服,但是当他们慢慢地在松树林里行进的时候,便后悔当初没有穿上那套衣裳。两只猎狗还是睡意蒙眬,劳顿困乏,所以宁愿默默地跟在他们的脚后头。彭尼将一根手指放进嘴里,然后举起来去测试空气是否有极其细微的流动。好像没有任何风,于是他就取直线向放了诱饵的捕熊机走去。由于那个地方相对比较空旷,他就在距捕熊机一百码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身后的东方,晨光熹微。他轻轻拍了拍猎狗,它们都趴到了地上。乔戴冻僵了。彭尼穿着单薄的衣衫,那件夹克衫破烂不堪,冻得瑟瑟发抖。乔戴仿佛在每个树桩上和每棵树后面都看到有老笨熊的身影。太阳升起来了,速度却十分缓慢。

彭尼轻轻地说:“它要是被捕熊机捉住了,那就一定死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么。”

他们举着枪,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捕熊机与他们昨晚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由于光线不足,很难确认足迹,所以就无法断定,这个谨慎的家伙是否来过,是否来了后起了疑心,便逃走了。他们将猎枪靠到一棵树上,甩着双臂,踏着脚步,暖和暖和身子。

“它要是到过这儿,”彭尼说,“那它一定不会走远,老朱莉娅也早就向它扑过去了。”

阳光没有任何暖意,却照亮了森林。彭尼向前走去,把腰弯得很低,观察着地面。朱莉娅使劲闻着,一声不响。

彭尼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连乔戴都看出来了,唯一的足迹是昨天的旧足迹。

“它并不在附近,”彭尼说,“它故意不按照一定的规律行动,这就救了它的命。”

他直起腰,召回猎狗,转身回家。

“不管怎样,”他说,“我们已经知道它昨天离开的地方了。”

他再也没有说话,直到他们回到家中。他走进房间,把那件新的呢制猎装罩在他单薄的旧衣服外面。

他朝厨房喊道:“孩子他妈,给我准备好面粉、熏肉、盐、咖啡,还有所有你煮好的食物,放到背包里。再给我弄些破布烘焦,放到火药角里。”

乔戴紧紧跟着他。

“我也得把新衣服穿上吗?”

巴克斯特妈妈拎着背包来到房门口。彭尼停止了穿衣服。

“好哇,孩子,你要去,完全欢迎。但是,你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这不是一次很有趣味的打猎。天气这么冷,可能要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这次,我非要等猎杀了那头熊才会回家的。这样你还想去吗?”

“是的。”

“那么做好准备。”

巴克斯特妈妈瞥了一眼那件罩着床单的黑羊驼毛衣服。

“你们今晚不回来了吗?”

“那是。它已经比我们早走了一夜。也许明天晚上也回不来,也许一个礼拜也回不来呢。”

她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她弱弱地说:“埃兹拉……明天可是圣诞夜呢。”

“没办法。我得跟着新鲜的足印去追,我咬定它了。”

他站起身来,系紧他的裤子背带。他的目光落到了妻子的脸上,看出了她脸上的悲伤。他噘起嘴巴。

“明天是圣诞夜,是吗?孩子他妈,你就在白天把马车赶到大河那边去,你就不会害怕了,好吗?”

“不,白天不去。”

“那么,我们要是明天不能及时赶回来一起去镇上,你就套上马车,自己去。我们如果运气好,那就一定赶过去参加圣诞活动。你走之前,把牛奶挤了。我们要是后天赶不回来挤奶,你就得在大后天早上赶回家来挤奶。这是我所能考虑的最好的安排了。”

她眼泪汪汪,但是她毫无怨言地走了,去把食物装进背包。乔戴在等待机会。他等妈妈到熏房去给彭尼拿熏肉时,便偷偷摸摸地从木桶里舀了一夸脱玉米粉,藏在自己那只用小豹皮做成的新背包里,给小旗吃。他这是第一次用这只包。他抚摩着背包。这包虽然没有像他送给威尔逊大夫的那只白浣熊皮背包那么柔软,但是这蓝色与白色的斑点,几乎像那只包同样漂亮。巴克斯特妈妈拿来了彭尼要的肉,并将肉包好。乔戴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他曾经很急切地盼望到河边去参加圣诞节的活动,现在参加不了了。他妈妈一定很高兴他留下来陪伴她。他要是这样做,一定会被认为很高尚甚至很无私。彭尼背上背包,拿起猎枪。乔戴蓦然醒悟过来,他不能留下来,哪怕为了世界上所有的佳节。他们是去猎杀老笨熊啊。他将他的小背包背上他穿着呢制新外套的暖暖的肩头,拿起他的猎枪,怀着轻松的心情,跟着爸爸出发了。

他们直接折向北,去寻找前一天晚上他们中断追踪老笨熊足迹的地方。小旗突然钻进了灌木丛。乔戴赶紧打起尖厉的呼哨。

“打猎是男人最重要的事儿,是吧,爸,哪怕是圣诞节?”

“当然是男人最重要的事儿。”

熊的足迹依旧相当新鲜,足以让老朱莉娅毫无困难、毫不停顿地继续追踪。足迹将他们引导到他们昨天离开的地点东面不远的地方,然后便突然转向北方。

“好在昨天晚上我们没有去追踪它,”彭尼说,“它正上另外的地方去呢。”

熊的足迹再次突然转向西方,向霍普金斯草原伸展,然后进入了水量丰沛的沼泽地。湿地给追踪带来了困难。老朱莉娅跳进水里,涉水前行。它不时地舔着水,好像是在尝那老熊的味儿。它再次将它长长的鼻子贴着灯芯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似乎在决定哪一边的灯芯草曾被那有腥臭的熊毛擦过。然后,它继续前进。有好几次,它完全丧失了老熊的气味。碰到这样的情况,彭尼就会退回到干地上,沿着沼泽的边缘去观察老熊上岸时所留下的有一个个凸点的巨大熊掌印。他要是在老猎狗确定方向前发现了足迹,便会吹起猎人号角,召唤它来嗅。

“它往这儿去了,姑娘!它往这儿去了!追上它!”

里普迈着它的短腿,跟在彭尼身后。小旗则到处乱闯。

乔戴急切地问爸爸:“小旗会碍事儿,是吧,爸爸?”

“一点也不会。即使熊闻到它的气味了,也不会理它的,更不用说绕个大圈子来吃它了。”

尽管彭尼心情不佳,但是这次打猎又开始生发出以前那种快乐的气氛。天空晴朗,空气清新。彭尼轻轻拍着乔戴的背。

“这比圣诞玩具娃娃更好玩,是吧?”

“真是这样。”

中午,冷冰冰的食物吃起来的味道比大多数热气腾腾的午饭要好。他们坐在热乎乎的灿烂阳光下,吃饭,休息。他们热得解开了夹克衫。当他们站起来继续上路时,他们的背包一下子好像显得很沉重,然后过了一会儿,又习以为常了。一度,他们似乎觉得,老笨熊不是想绕一个大圈子回到“福雷斯特岛屿”或者“巴克斯特岛屿”去,就是想继续穿越丛莽,到奥克拉瓦哈河畔新的觅食点去。

“由于福雷斯特家的公猪伤了它,”彭尼说,“它自然不会不介意的。”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左右,那巨大的足印又毫无理由地折回到了沼泽地并转向了东方。追踪变得十分艰苦。

“我想起来了,去年春天,我和你一直跟着它穿过了朱尼珀河流经的那个沼泽呢。”彭尼说。

傍晚时分,据彭尼说,他们已经来到了距索尔特溪流下游区域不远的地方。突然,老朱莉娅狂吠起来。

“它竟然在这么个地方歇脚!”

朱莉娅冲向前去。彭尼也拔腿就跑。

“朱莉娅向它扑过去了!”

前面传来猛烈的撞击声,仿佛暴风雨穿越稠密的树丛。

“咬住它,姑娘!好哇!咬住它!好哇!”

老熊的移动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它闯过阻碍着猎狗前进的灌木丛,犹如河中的一艘轮船,那些浓密的荆棘,那些多刺的藤蔓,那些倒下的树木,统统缠结在一起,在它庞大的身躯下,只不过是船底下湍急的流水。彭尼和乔戴大汗淋漓。朱莉娅发出一阵新的表示失望的吠叫。它没有能够追上老熊。沼泽地变得十分泥泞湿滑,他们的靴子连靴面都陷入了污泥中,必须得借助唯一可以支撑身体的菝葜藤,一点一点地拔出来。这儿长着柏树。柏树突兀的根膝又滑又暗藏杀机。乔戴突然陷入了一个很深的泥淖,直到屁股那儿。彭尼连忙转过身来拉他。小旗绕了一个圈子,转到左边,寻找较高的地势去了。彭尼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下。

他气喘吁吁地说:“它可能会再次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当他略微有点缓过气来,便又出发去追踪。乔戴被拉下了一大截,但是等穿过一片低矮的硬木林后,发现路比较好走了,他才赶了上去。到处生长着月桂树、白蜡树和扇状叶的棕榈树。一个个小丘可以作为踏脚石。小丘之间是棕色的清水。前方,朱莉娅发出又长又尖厉的狂吠声。

“盯死它,姑娘!盯死它!”

林木在前面渐渐变成了青草。到了空地上,老笨熊隐隐约约映入了眼帘。它像一股黑旋风,拼命往前奔跑。朱莉娅也突然闪入了视线,在它身后一码远的地方。稍远处,索尔特泉溪激流飞溅,银光闪烁。老熊扑通一声跳进急流,奋力向对岸游去。彭尼举起枪,打了两枪。朱莉娅滑步停下,蹲在那儿,高高地抬起鼻子。它凄厉地哀鸣着,叫声中满含着苦痛和挫败感。老笨熊正从水里往对面的岸上爬。彭尼和乔戴抢到了溪岸湿湿的浅滩上,只看到一个黑黑圆圆的屁股。彭尼一把抓过乔戴的前装枪,在它身后开了一枪。那老熊跳了一下。

彭尼大叫道:“我打中它了!”

老笨熊继续逃跑。有一阵子,它在密集的树丛中开辟道路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清晰可闻,接着,连这种声音也消失了。彭尼拼命催着两条猎狗去追,它们却直截了当地拒绝泅渡这宽阔的溪流。他绝望地举起双手,颓然蹲倒在湿湿的地上,连连摇头。老朱莉娅起身,在溪岸边嗅着那足迹,在它让那熊逃离的地方哀鸣。乔戴的肉在颤抖。他认为,这次打猎已经结束,老笨熊又一次从他们手中逃走了。

他惊讶地发现,彭尼突然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汗珠,重新装好两支猎枪的弹药,沿着溪流边缘的开阔地,往西北走去。他断定,一定是他爸爸知道一条更好走的回家的路。然而,彭尼却一直沿着溪流往前走,甚至他们的左边出现了开阔的松树林也没有停步。他不敢问他爸爸。小旗不见了,他为它惊慌起来。可是,不管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小鹿,他都不敢哭鼻子,因为这是他参加这次狩猎的条件之一。彭尼那窄窄的背脊似乎被疲惫和沮丧折磨得佝偻起来,但是,这是一个如同磐石一样的背脊。乔戴只能拖着酸痛疲乏的腿脚,跟着他走。肩上背的旧前装枪沉重异常。彭尼说着话,但是与其说是在跟他儿子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现在我记起来了,她的家好像就在那边……”

溪流的一边开始走高,伸向一块高地。栎树和松树在夕阳的映衬下,巍然耸立。他们来到一个俯瞰溪流的悬崖脚下。悬崖顶上,有一间小屋,下面是一片垦地。彭尼沿着蜿蜒小路爬上悬崖顶,走到小屋门廊前。门关着,烟囱里也没有炊烟飘出。小屋没有窗户。代替窗户的是几个方方正正的洞,洞的后面是木头窗板。遮蔽方洞的木板也紧闭着。彭尼绕到小屋的背后。这儿有一块方洞的木板半开着。他朝屋里望去。

“她不在家,但是反正我们一样得进去。”

乔戴满怀希望地问道:“我们今天晚上就从这儿回家吗?”

彭尼转过身来,拿眼睛瞪着他。

“回家?今晚?我告诉你,我非逮到那熊不可。你可以回家去……”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爸爸如此冷酷、如此顽固不化。他胆怯而又温顺地跟在爸爸的身后。猎狗躺在小屋旁边的沙地里,喘着大气。彭尼走到木柴堆旁边,劈木柴。乔戴捧了一大把木柴,扔进那个开着窗板的方洞。他扔进木柴后,接着从方洞里爬了进去,从里面将厨房门打开。乔戴回到木柴堆旁边,劈了一把引火的松脂片,将引火柴捧进屋里,放到地板上。荷兰烘箱和几只铁锅或安放或悬挂在一只空火炉的支架上。

彭尼生起了火,在上面挂了一只浅锅。他打开放在地板上的背包,拿出那块厚厚的熏猪肉,切了几片到那只浅锅中。熏猪肉片开始慢慢发出嗞嗞声。他走到外面,来到一口露天水井边,用辘轳打起一桶水。他从厨房木架上拿来一只污渍斑斑的咖啡壶,放好咖啡粉和水,搁到熊熊燃烧的炉火上。他又擅自借用了一只盘子,搅拌好玉米糊做玉米饼。他拿出那些个冰冷的烤番薯,放到炉火旁边加热。熏猪肉片煎熟后,他就把玉米糊刮到油里,将它烤成玉米饼。当玉米饼烤得焦黄了,他就把炉火上的支架移开,玉米饼就烤好了。咖啡煮沸了。他将咖啡壶放到一边,然后从一只摇摇晃晃的纱橱里拿出杯子和盘子,放到光坯松木桌上。

“来吧,”他说,“晚饭好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得很快,又拿起估计会剩下的玉米饼子,到外面喂狗,还各给它们外加了两条鳄鱼肉。乔戴的心里拔凉拔凉,比黄昏刺骨的寒冷还难受。他不喜欢爸爸如此沉默,就像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吃饭似的。彭尼在煮饭的锅里热好水,洗干净杯子、盘子,放回到纱橱里。咖啡壶里还有咖啡,他将咖啡壶放到火炉边。他扫干净地板,走到外面,从一棵活栎树上扯了好几捧苔藓,在小屋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里,给两只狗铺了一个窝。黑夜降临了,万籁俱寂,严寒彻骨。他从房子外面抱来木柴,先拿两根木柴的一端塞进炉火中,并不时地将两根木柴往火中推。他装满烟斗,点着,拿卷起来的背包做枕头,躺倒在火炉边的地板上。

他和蔼地说:“你最好也睡吧,孩子,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的。”

他似乎理智了一点,于是乔戴斗胆问他道:

“你估计那老笨熊会回到这儿来吗,爸?”

“它不会。我没有耐心在这儿等它。我敢断定,它一定受伤了。我准备上索尔特泉去,绕过那条溪的源头,然后从另一边往下游走,回到它今天傍晚钻进灌木丛的地方。”

“那有很多路,是吧?”

“是很远。”

“爸……”

“什么事?”

“你估计小旗不会有事吧?”

“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话吗,让它跟来会怎么样?”

“我没忘。我……”

彭尼的口气软了下来。

“它不会失踪的,如果这是你担心的事情的话。没有一只鹿会在树林里失踪的。它要是不想变野,那它就会自己回家的。”

“它不想变野的,爸,决不会的。”

“无论如何,它已经不是小家伙啦。它这会儿也许正在让你妈遭罪呢。睡吧。”

“这是谁的屋,爸?”

“原先是一个寡妇的。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来这儿了。”

“我们进来,她不会介意吧?”

“如果这儿住的仍然是那个女人,那她不会见怪的。我娶你妈妈之前,经常到这儿来向她套近乎的。睡吧。”

“爸……”

“再让你问一个问题,否则我就揍你。问得没有意思,我也揍你。”

乔戴犹豫了。他本来想问,彭尼是不是在想他们明天晚上可以赶上参加圣诞节活动。他最后认定,这个问题没有意思。追猎老笨熊的工作很可能是他们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了。他将思绪转回到小旗身上。他想象着,它在树林里迷了路,饥饿难耐,而且被一头豹子追逐着。没有了小旗,他感到孤独寂寞。他不知道,他妈妈是否如此关心过他,她的独养儿子。他怀疑没有。他终于在几分悲哀中睡去了。

早晨,乔戴被驶进院子的马车轮子的辘辘声惊醒。他听到狗在叫,还有一只陌生的狗在对着叫。他坐起身。彭尼已经站了起来,晃着头清清脑子。他们睡过头了。玫瑰色的朝阳正照着小屋。炉火已经变成余烬,两段烧焦的木柴依然伸出在炉子外面。空气冷得像冰。他们的呼吸都变成了一团团的白汽。他们感到彻骨的寒冷。彭尼走到厨房门边,打开门。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位中年妇女走进屋子,后面跟着一个后生。

她说:“我的天哪!”

彭尼说:“好哇,内莉,看上去你总归摆脱不了我的。”

“埃兹拉·巴克斯特,你不请自来啊。”

他向她咧嘴笑了。

“这是我的孩子,乔戴。”

她很快地瞥了乔戴一眼。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长得很丰满,脸红扑扑的。

“他倒是有点像你。这是我的侄儿,阿萨·雷维尔斯。”

“不是马特·雷维尔斯的孩子吗?我敢肯定。哎呀,孩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充其量只有垃圾桶那么高呢。”

他们握了握手。那后生看上去有点腼腆。

那女人说:“那么,巴克斯特先生,恭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擅自动用我的房子。”

话虽这么说,她的语气却很快活。乔戴喜欢她。女人和狗一样,也是有种的,他心里想。她的种跟赫托奶奶的一个样,是属于能让男人感到无拘无束的那一种。两种女人可以说同样的话,但是表达的意思会完全不同,就像狗的叫声一样,同是狗叫,一只可以叫得气势汹汹,另一只却可以叫得亲昵和善。

彭尼说:“让我先点个火再说,我的呼吸都要结成冰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在火炉边跪下,阿萨到外面捧木柴。乔戴也跟出去帮忙。朱莉娅和里普摇着僵硬的尾巴,绕着那只陌生的狗打转。

阿萨说:“你们这两只狗差点把我和内莉姑姑吓死。”

乔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抱着木柴赶快进门去了。

彭尼正在说话:“你要是从来没有做过天堂下凡的天使的话,内莉,那你昨天晚上可真是个天使了。我和乔戴带着猎狗,追踪一头掌印很深的大熊已经整整两天了。它先后咬死了我的好多家畜。”

她打断他道:“一头前掌少了一个脚趾头的熊?唉,它把我的猪吃了个精光呢,去年。”

“噢。我们一直从家里追,逼它跳进了溪南边比较低的沼泽。就相差十码距离,否则我就逮到它了。我在它后面开了三枪,但是都是距离太远。最后一枪我打到它了。它游过溪流,但是两只猎狗却不肯下水。唉,内莉,除了那次你告诉我弗雷德要和你厮守终生外,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像快要死了一样。”

她大笑起来,说:“哦,继续说。你可从来没有要过我啊。”

“现在再来表明心迹已经太迟了……是啊,我知道的,你要是没有再婚搬了家,那你就一定住在这儿附近。而且我也知道,我用你的地板和火炉,你不会吝惜的。昨晚我睡在地板上时,我就说,‘上帝保佑小内莉·金赖特吧。’”

她放声大笑起来。

“是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更受我欢迎的了。但是下一次,要是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就不会这么吃惊了。寡妇院子里可不习惯于有陌生的狗和火炉边躺着个男人的。下面你准备怎么办呢?”

“稍微吃点早饭就出发。我打算从泉水源头绕过去,到溪流的那一边,找到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它的地方,继续追踪。”

她皱起前额。

“那么,埃兹拉,没必要这么做。我这儿正好有一只旧的独木舟。虽然年久失修,很破烂了,可是载你们过溪没有问题。拿去,尽管用,可以省些路。”

“哈哈,太好啦!你听到了吗,乔戴?那我还得说,‘上帝保佑小内莉·金赖特吧。’”

“不像你当初认识我的时候那么小啦!”

“是啊,但是你现在比那时候还好看。你总是那么漂亮,但是那时你太瘦了,你的两条腿就像公鹿擦角的小树。”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她摘下她的女帽,在厨房里忙开了。彭尼现在倒好像不十分着急了。用独木舟过溪流,给他们省下了时间,可以从从容容地吃顿早饭了。他将剩下的熏猪肉送给了她。她熬了燕麦粥,煮了新鲜咖啡,还烙了些饼。吃烙饼有糖浆,但没有黄油和牛奶。

“我这儿养不了家畜。”她说,“熊、豹子不来,鳄鱼也会来。”她叹了口气,“一个寡妇挨日子,可真难哪。”

“阿萨,瞧,不是跟你住在一起吗?”

“不,他只是从盖茨堡陪我回家来一趟,他今晚就跟我一起去河边参加圣诞活动。”

“我们本来也要去的,可是我想还是忘掉它的好。”他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但是我老婆要去。你传个话给他,就说你碰见我们了,这样她就不用担惊受怕。”

“你就是这种人,埃兹拉,担心你老婆担惊受怕。你虽然从来没有向我表白过,可是我也常常在想,我很后悔,没有鼓励你这么做。”

“可是我估计我老婆却在想,她为给了我鼓励而后悔呢。”

“我们谁也无法知道我们想要的东西,等我们知道了,却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彭尼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早饭十分丰盛。内莉·金赖特慷慨地喂饱了猎狗,并坚持为巴克斯特爷俩准备了午饭。他们恋恋不舍地告别,身心都感觉暖暖的。

“那独木舟就在溪流上游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她在他们身后大声叫道。

到处都是冰。柳枝稷的外面也裹上了一层冰衣。旧独木舟就埋在草丛中。他们将它拖出来,推下水。独木舟离开水的时间太久了,漏得很厉害,他们前脚把水舀出去,后脚水就很快漏了进来。于是,他们便放弃了把水舀干的办法,决定抢渡溪流。两只猎狗对独木舟疑惑不定。彭尼把它们抱起来一放到船里,它们立刻就跳了出来。几分钟时间浪费下来,船里的冰水就满了好几英寸。他们只好再舀水。乔戴爬到船中央,蹲下。彭尼揪住猎狗颈项上的皮,将它们交给乔戴。乔戴紧紧地抱住它们的胁部,拼命不让它们挣扎。彭尼拿一根栎树枝撑着独木舟离开溪岸。冰层的外缘,水流湍急。激流攫住独木舟,将它打着旋往下游冲去。水漏进来淹没到了乔戴的脚踝。彭尼发疯一样划着船。水从船头一条缝里喷涌而入。两条猎狗这会儿倒是安静了下来,它们站在那儿,浑身发抖,对这种陌生的境遇恐惧不已。乔戴蹲下身子,用双手划着水。

所有这些溪流,在夏天都好像很友善的。当他穿着单薄的破衬衫、破裤子时,船漏水只不过意味着他在凉爽的水中快速地游向岸边而已。可是,厚重的呢制裤子和呢制夹克衫,在冰冷的水中却是最不好的朋友。独木舟的行进速度很慢,舱里进了水,船很沉,难以驾驭。就在独木舟难以控制地行将沉向溪底时,彭尼将它划到了对岸。水溅到了他们的靴帮上,冻得他们的脚发麻。但是,他们已经登上了陆地,跟老笨熊一样,处在了溪流的对岸,而且,他们还节省了走一大段艰苦路程的时间。两只猎狗冻得浑身发抖。它们瞧着彭尼,等待他发出命令。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而是立刻沿着溪流向西南方向走去。走到地势很低的地方或者水洼地,他们只好折回到沼泽里,或者甚至绕到更高的树林里。这一区域正夹在乔治湖一条汊湾与继续北流的圣约翰河河段之间。这是一个多沼泽的低洼区域,路途艰险,危机四伏。

彭尼停下来辨认方向。他们只要一碰到老熊的足迹,他就可以依靠老朱莉娅追踪那足迹。但是,他不敢催它走得太快。他对距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认出来了,溪流对岸有一棵枯死的柏树,就是他们跟丢老熊后不久经过的那一棵。他放慢脚步,慢慢走,走得十分审慎,一边仔细研究着冰冻的土地,试图找到一个足迹。

他对朱莉娅说:“它往这儿走了。追,它往这儿走了……”

朱莉娅从冻得发木中抖抖身子,摇摆着它长长的尾巴,开始忙碌地在地面上乱嗅。嗅了几码路后,它发出一阵轻微的叫声。

“在那儿了,它找到了。”

那些巨大的足迹结结实实地印在泥浆地里,他们凭眼睛就能轻而易举地跟踪追击。老笨熊闯过去的灌木丛中,很多灌木都被折断了。彭尼紧跟在猎狗的后面。那熊一确认没有人追击它了,便睡起觉来。在距溪岸边将近四百码的地方,朱莉娅向老熊扑去。那熊藏在灌木丛中,看不见身影,只听得到它笨重的跳跃声。彭尼看不见老熊,不能盲目开枪,因为猎狗就在那坚韧熊掌的后头。乔戴希望他爸爸尽快分开沼泽地茂密的草木,冲到里面去。

彭尼说:“我们不可能亲自去逮它,休想。把它交给猎狗吧。我刚刚想到,欲速则不达啊。”

他们稳步地向前推进。

彭尼说:“这样我们真的够称心如意了,它也筋疲力尽了。”

他低估了他的对手。追猎仍在继续。

彭尼说:“它好像是打算去杰克逊维尔呢。”

熊和猎狗都消失在了视线外,而且连声音也听不见了。那足迹在彭尼眼中仍然一清二楚。一根断裂的树枝,一丛压倒的野草,就像一卷打开的地图般展现在他面前,即便那冻得很硬的土地上没有足迹也不例外。近午时分,他们走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彭尼拿手挡在耳朵后面,在逐渐大起来的刺骨寒风中辨别着各种声音。

“我好像听到朱莉娅的声音了。”他说,“把它逼入绝境了。”

这一情况刺激着他们再次向前赶路。正午时分,他们赶上了猎物。那老熊最后终于决定,停下来决一死战。两只猎狗已经将它逼到了穷途末路。它四条粗壮的短腿扛着歪斜的身躯摇摆着。它龇着牙齿咆哮。它的两只耳朵愤怒得紧紧贴在头上。当它转过身,准备继续退却时,朱莉娅咬住了它的胁部,里普则绕到了它的前面,跳起来去咬它长满粗毛的咽喉。它用巨大弯曲的前掌乱劈乱砍着它们。它向后退去。里普转到它身后,狠狠咬住了它的一条腿。老笨熊痛得发出长长的尖厉的惨叫声。它像老鹰般迅猛地转过身子,将叭喇狗抓到自己跟前。它用两只前爪将猎狗抓着。里普痛苦地哀号着,然后勇敢地跟它厮斗,竭力不让它的嘴咬住它的脊梁骨。两个头前后翻腾,咆哮着,撕咬着,狗和熊都在保护自己的咽喉,竭力想咬住对方的咽喉。彭尼举起枪。他稳稳地瞄准目标,开了火。老笨熊的胸前抱着里普,倒了下去。它劫掠残杀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那么,这一切似乎结束得太容易了。他们跟踪追击它,彭尼一枪结果了它。现在,它躺在那儿……

他们惊异地互相望着对方。他们走近那趴在地上的尸体。乔戴的双膝发软,彭尼的脚步踉跄。乔戴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自己是只气球。

彭尼说:“我说呀,我觉得我真的很意外哎。”

他猛地拍了一下乔戴的背,跳起踢踏舞来。

他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咦吡!”

那声音在沼泽地上空回荡。一只鸟跟着他尖叫起来,然后飞走了。乔戴受到爸爸兴奋的感染,也尖叫着“咦吡!”老朱莉娅蹲在地上,跟着他们一起喊叫。里普舔着自己的伤口,摇摆着又粗又短的尾巴。

彭尼拉开嗓门,不成调地唱了起来:

我的名字叫山姆。

我对此毫不在乎。

我宁可做个黑人,

也不愿做穷苦的白人。

他再次重重地拍了乔戴一下。

“谁是穷苦的白人?”

乔戴大声叫道:“我们不穷,我们猎到老笨熊了。”

他们在一起欢呼雀跃,尽情发泄,直到他们的喉咙喊哑了,直到松鼠也在他们的周围吱吱乱叫。他们终于如释重负了。彭尼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欢呼过、喊叫过,从来没有。我敢打赌,这对我有好处。”

乔戴的身上仍然洋溢着激情,他再次欢呼起来。彭尼平静下来,俯下身去察看那老熊。它估计有五百磅重。它的毛皮华丽漂亮。彭尼拉起那只少了一个脚趾的巨大前掌。

他说:“好哇,老伙计,你真是个难以驯服的对手,不过,你赢得了我的尊敬。”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到它强壮的肋骨上。乔戴抚摩着那浓密的软毛。

彭尼说:“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看看我们和这个大家伙处在什么地方。这家伙呀,比你、我、你妈加起来,再加上母牛,还要重呢。”

他拿出烟斗,装满烟丝,从从容容地点燃了烟斗。

“还是让我们轻轻松松地研究研究吧。”他说。

他是那样的兴高采烈,以至在乔戴看来无法解决的难题,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令人快乐的挑战。他开始盘算,半是对着他自己。

“现在,让我们瞧瞧。我们应该是在贝尔泉和大河之间,西面是去盖茨堡的大路……东面是大河。那么,我们可以把这位黑绅士请到霍斯埠头去……那儿一直有船来去的……好吧,我们先把它的内脏取出来,然后再盘算。”

要把老熊仰天翻过来,真像要把装满一袋袋面粉的大车给一下子翻过来那样沉重。它皮下的一层层厚厚脂肪,使它圆鼓鼓、软乎乎的,让人抓也抓不牢。

“死了也像活着一样难对付。”彭尼说。

他们取出熊的全部内脏。此时的老笨熊,就像挂在肉店里的整只菜牛一样,既漂亮,也无害。乔戴拉着两条沉重的熊腿,便于彭尼工作。他激动,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能用他的小“爪子”抓着如此巨大的熊爪子。在此次狩猎中,他虽然没有尽多少力,只是跟在他爸爸不屈不挠的瘦小脊背后面奔跑,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强壮有力得不得了。

彭尼说:“现在让我们瞧瞧,我们俩是不是够男人,拖得动它。”

父子俩每人拖一只前爪,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巨熊向前拖去。要拖动这山一般的尸体,真的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即便这样,每次齐心协力地又拉又拽一下,也只能拖动一英尺的距离。

“像这样拖啊,拖到明年春天也拖不到河边的。”彭尼说,“此外,还得饿死在半路上。”

那长满光滑的毛的爪子很难抓紧,这是阻碍他们拖熊的最大障碍。彭尼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琢磨法子。

终于,他说道:“我们到盖茨堡去讨救兵。这样我们虽然要割舍不少熊肉,但是可以省很多心。要不,我们做一只可以拖拉的雪橇一样的东西,要死要活把它拉到河边。可是这样拉呀,也许会把我们自己拉得累死为止。要么,我们回家,赶马车来装回去。”

“可是,马车不在家,爸,妈赶着它到河边去参加圣诞活动了呀。”

“啊,亏得你提醒,我忘了今天是圣诞夜了。”

彭尼将帽子往后一推,搔搔头皮。

“那好,走吧,孩子。”

“去哪儿?”

“盖茨堡。”

就像彭尼确信的那样,到大河边那个小小村落的路,就在西面两英里不到的地方。从沼泽地和丛莽转到空旷的沙石路上来,他们顿时感到非常舒适畅快。有冷风从路上刮过,但是阳光温暖慈祥。彭尼在路边找到一丛鼠尾草,折断草的茎,将可以治愈创伤的液汁滴到里普的伤口上。他打开了话匣子,一边走,一边讲起了依稀还记得的很久以前他经历过的那些猎熊故事。

彭尼说:“我大概像你这么高时,我叔叔迈尔斯从佐治亚来看望我们。那一天很冷,就像今天一样,他带着我到就是我们今天去过的那片沼泽地去。我们就在那儿闲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忽然,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只像一样的东西坐在一个树桩上,好像在啄食什么东西。哎呀,等我们到那儿一看,你知道是什么吗?”

“难道不是吗?”

“根本不是。是一只小熊,正嬉闹着打在它下面地上的孪生兄弟的耳光。

“我叔叔迈尔斯说,‘我们捉一只小熊回去。’小熊很温柔。他跑到树桩上的那只小熊跟前,把它捉住了。好了,等他捉住了它,却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装小熊。这些个小家伙啊,要是不把它们装到袋子里面,是会咬人的。内地人在冬天是穿内衣的。他就把裤子脱掉,再把他的长内裤脱下来,把两只裤脚打了个结,做成了一只口袋。他把小熊装入袋中。他刚要伸手去拿裤子、把裤子穿回去的时候,突然灌木丛中传来噼里啪啦树枝的断裂声、低沉的吼叫声和践踏声。一只老母熊从稠密的树丛中蹿了出来,径直向他猛扑过去。哎呀,他拔腿就跑,一直跑过了沼泽地,把小熊也丢了。熊妈妈把小熊连同那内裤一同拾了起来。可是,由于它离我叔叔的脚后头很近,所以它踩中的一根藤蔓,把他给绊倒了。我叔叔一跤跌了出去,刚巧跌在荆棘和悬钩子丛中。我的莫尔婶婶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女人,她一直弄不懂,她老公怎么会在这么冷的天,跑回家来,身上没了内裤,而且屁股也擦破了。可是迈尔斯叔叔却常常说,这算什么糊涂,那熊妈妈才糊涂呢,肯定怎么也弄不懂,它的小熊宝宝身上怎么会有内裤这玩意儿。”

乔戴笑得直到再也笑不动为止。

他埋怨道:“爸,你把那么多故事藏在心里不肯讲。”

“哎呀,我是看到发生这事儿的沼泽地了,才想起来的呀。还有,也是在这个沼泽地里,一个很冷的三月,我记得还碰到过另外一对小熊。它们因为寒冷,在呜呜地哭。初生的熊崽子并不比老鼠大,而且通体没有一根毛。这两个小家伙的身上也还没有长多少毛。它们在一丛红月桂树丛中缩成一团,像小娃娃似的哭。听!”

他们身后的大路上,传来清晰的马蹄声。

“哈,运气不是太好了吗,不用一直走到盖茨堡去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靠到路边。来者是福雷斯特兄弟们。

彭尼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巴克带领着一队人马,沿着大路飞奔而来。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勒住马缰。

“啊,瞧瞧!老彭尼·巴克斯特和他的小公熊!嗨,彭尼!你他妈的在这儿干吗?”

彭尼说:“我在打猎。这次打猎我蓄谋已久。我和乔戴来追猎老笨熊。”

“嗬!走路来的?听听,伙计们!他吹牛吹得比一对小鸡说它们在耍一只老鹰还大呢。”

“而且我们逮到它了。”彭尼说。

巴克晃了晃自己的身子。整支队伍似乎清醒了过来。

“不要讲没影儿的故事给我听。它在哪?”

“大约东去两英里,在贝尔泉和大河之间。”

“估计是的,它经常在这一带游荡。”

“它死了。我怎么知道它死了,因为我已经把它的内脏挖出来了。我和乔戴就是上盖茨堡找人帮忙的,把它从沼泽地运出去。”

巴克借着酒意,坚定而又庄严地说:

“你上盖茨堡找人来帮忙搬运老笨熊?这一带最顶呱呱的沼泽搬运队不就在你身边吗?”

莱姆叫道:“我们去把它运出沼泽,你给我们什么报酬呢?”

“一半的肉。我本来也打算,无论如何要把它的肉分给你们一些的。那熊让你们遭受的损失也挺多的,而且巴克还特地跑来提醒我防备它。”

巴克说:“我和你是朋友,彭尼·巴克斯特。我提醒你,你提醒我。骑到我身后,指路。”

米尔惠尔说:“这事儿不好办,我今天没有打算,又是去沼泽地,又要回到‘巴克斯特岛屿’。我只想赶快去参加欢乐盛会。”

巴克说:“你一定也想去的,彭尼·巴克斯特!”

“你们准备怎么办?”

“你还想要赶到沃卢夏去参加圣诞活动吗?”

“要是我们能及时把熊运出来,来得及的话,我们真想去呢。我们跑去要很晚了。”

“上马,我后面,指路。伙计们,我们要把熊运出来,我们也要赶到沃卢夏去参加圣诞活动。他们如果不欢迎我们,可以把我们撵出来……只要他们撵得出。”

彭尼犹豫不决。到盖茨堡去,很难找人帮忙的,尤其是圣诞夜。但是在那正派文雅的聚会上,福雷斯特兄弟们几乎不会受到欢迎。他决定,先让他们帮着他把那巨大的熊尸运回去,然后再碰运气,重新打发他们上他们自己的路。他翻身上马,坐到巴克身后。米尔惠尔向下伸出一只手,将乔戴拉上自己身后的马背。

彭尼说:“哪个人发发慈悲,把我的叭喇狗带上?它受的伤不重,但是它跑了很多路,还恶斗了一场。”

加贝抱起里普,将它放到他身前的马鞍上。

彭尼说:“好像我们出来的这条路跟其他路一样好走。你们马上能看到我们从哪儿来了。”

他们刚才走路来显得如此漫长的这条道,在福雷斯特兄弟的马背上,简直小菜一碟。巴克斯特父子俩记起来了,早饭后,他们还没有吃过东西呢。他们在背包里摸出内莉·金赖特给他们准备的面包和肉,大嚼起来。彭尼飘飘然的心情,和福雷斯特兄弟们的醉意交融在了一起。

他回身大叫道:“昨晚我在一个老相好家里过的夜。”

他们大呼小叫地喝起彩来。

“只是她不在家!”

他们又是一阵欢呼。

乔戴在闲着中突然记起了内莉·金赖特的那种欢快神态。

他冲着米尔惠尔的背说:“米尔惠尔,我妈要是另一个人,那我还是我吗?还是我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呢?”

米尔惠尔朝前面喊道:“嗨!乔戴想要一个新妈妈呢!”

他狠狠地捶着米尔惠尔的背脊。

“我不要新妈妈,也不要做另一个人,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这个问题,米尔惠尔哪怕酒没喝醉也回答不了,所以只能成为醉后下流玩笑的话题。

彭尼说:“好啦,过了那片低矮的硬木林,就是我们的熊啦。”

他们跳下马。莱姆轻蔑地吐了一口吐沫。

“你这教士养的幸运儿……”

“只要愿意和它周旋,谁都能猎到它的。”彭尼说,“或者,足够有我那样的疯狂劲儿,去跟踪追击。”

怎样切割熊肉,大家的意见不一。巴克主张不要割开,整头搬运效果好。彭尼费尽口舌说服他,这是不可能的。最后,大家一起说服了巴克,还是按照通常切割体积如此庞大的熊的办法,一分为四。每一腿肉,即使剥了皮,也还会有一百磅重呢。他们剥了熊的皮,将肉切割成四块。熊皮是完整的,连带着巨大的头和四只利爪。

巴克说:“我得这样弄。我想出了一个有趣的法子。”

他们拿出几个酒瓶,喝了一巡酒。他们在四匹马上各放了一腿肉,在第五匹马上放了熊皮,出发驶回大路。也只有像福雷斯特家这样的大家庭,才能装运老笨熊和巴克斯特父子俩。整支队伍吵吵嚷嚷,兴高采烈,相互间朝前朝后大呼小叫着。

天黑之后,他们到达了“巴克斯特岛屿”。小屋门窗紧闭,既没有灯光,烟囱里也没有袅袅炊烟。巴克斯特妈妈早已赶着马车到河边去了。小旗也不在附近。福雷斯特哥儿几个跳下马,又喝起酒来,并吵着要水喝。彭尼建议烧晚饭,但是他们的心儿早就飞到沃卢夏去了。他们将熊肉挂到熏房里。巴克执拗地紧紧抓着那熊皮不肯松手。

乔戴在黑暗中绕着自家门窗关闭的屋子,感觉怪怪的,仿佛是别人家住在这儿,而不是巴克斯特家的住屋似的。他走到屋后面,大声叫道:“小旗!过来,你这家伙!”没有回应,没有那敏捷的小小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他再次大声喊叫,心里发起慌来。他转回到大路上。小旗从森林里向他疾奔而来。乔戴紧紧地抱住它,紧得它不耐烦地拼命挣扎。福雷斯特哥儿几个在大喊大叫地催促他。他渴望能让小旗跟着他们去,但是他又不能容忍它再次跑掉。他将它领进棚屋,把它牢牢拴住,然后插好门,防止野兽侵入。他又跑回去打开门,将它背包中为它准备的食物抛给它。福雷斯特哥儿几个对他轰雷般地咆哮起来。他再次插上门,跑过去爬上米尔惠尔的马背。这下他心满意足了,回家之前,他对小旗可以放心了。

当福雷斯特兄弟们像一群乌鸦一样沿着围栅鱼贯而出,敞着嗓子爆发出刺耳的歌声时,他也跟着唱了起来。

巴克唱道:

我去看我的苏珊。

她在门口跟我会面。

她说我不必再来,

不必再来和她相见。

米尔惠尔大叫道:“啊哈!怎么样,莱姆?”

巴克继续唱道:

她已经爱上了鲁弗斯,

名气能与杰克逊并驾齐驱。

我直盯着她的脸说:

“再见了,苏珊·简小姐!”

“哇呜!”

加贝唱出了婚姻的悲哀忧伤,每一节的最后一句是叠句,大家便齐声合唱。

我娶了另一个女人,

她像魔鬼的奶奶一样凶狠,

我但愿再打光棍。

整个丛莽回荡着他们的呼喊声。

他们在九点钟到达大河边,大声喊叫渡船。过了河,他们策马直奔教堂。教堂灯火通明。院子里的树上,拴着马和马车、牛和牛车。

彭尼说:“现在,我们看上去全都一副狼狈相,不好去参加圣诞活动。还是让乔戴进去给我们拿些吃的来,怎么样?”

但是,福雷斯特哥儿几个哪是劝说或者劝阻所能管得住的主。

巴克说:“现在你们都来帮我做好准备。我要把魔鬼从教堂里吓出来。”

莱姆和米尔惠尔将熊皮披到他身上。他双手着地,趴到地上。但是因为熊皮是从肚子上剖开的,使得那沉重巨大的熊头向前耷拉下去,巴克再怎么弄也弄不到足够逼真的效果。彭尼急于进教堂去,好使巴克斯特妈妈放心。可是,福雷斯特哥儿几个却不慌不忙。他们解下两三副靴带,将熊皮紧紧地绑在巴克胸前。这一效果完全符合巴克的要求。他魁伟宽厚的背和肩将熊皮撑得鼓鼓的,简直跟那熊皮的原主人一模一样。他试验性地咆哮了一声。他们蹑手蹑脚地爬上教堂台阶。莱姆一把将门推开,将巴克放了进去,然后把门拉回来,留下了一道足够宽的缝,供他们其余的人往里瞧。起初有一两分钟,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巴克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去,那摇摆的步态模仿得跟真熊一模一样,竟使乔戴看了毛骨悚然。巴克咆哮一声。集会的人群转过身来。巴克停住脚步。一霎时大家惊呆了,紧接着,所有的人全都争先恐后地跳窗逃出了教堂,好似狂风扫落叶一般。

福雷斯特另几个哥儿从大门走进教堂,纵声大笑。彭尼和乔戴跟在后面。突然,彭尼扑向巴克,一把掀下那个熊头,露出他的人脸。

“快去掉这东西,巴克。你想被一枪打死吗?”

他一眼扫到一扇窗户里有枪筒的闪光。巴克站起身来,熊皮滑落到了地上。那些参加欢乐聚会的人再次拥进教堂。教堂外面,一个女人尖叫着,怎么劝也劝不住;有两三个小孩被吓得哇哇直哭。聚拢回来的人群,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

一个男人喊道:“这可真是个庆祝圣诞夜的好办法,把小孩子的魂儿都吓掉了。”

但是,节日的气氛十分浓烈,再加上福雷斯特哥儿几个的醉态可掬,富有感染力,大家的兴趣便集中到了那巨大的熊皮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一个男人大笑起来,最后所有人全都大笑起来,纷纷说巴克看上去比那老笨熊还要像一头熊。那头巨大的熊祸害乡里好多年了,其威名众所周知。

彭尼被大多数男人和孩子们簇拥着。他的妻子跟他打了个招呼,匆匆跑去给他拿来一盘食物。他坐在教堂一条长凳的边上,背靠后面那堵朴实无华的光秃秃的墙壁,准备吃东西。他吞下了几口。接着,那些男人便迫不及待地连珠炮般向他发问,哪容得下他再吞咽食物,他只得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次追猎的经过。那盘食物就搁在他的膝头,再也没法吃了。

乔戴在那不太习惯的色彩和光影中,怯生生地左顾右盼。小小的教堂,点缀着冬青、槲寄生和那些捐赠的室内花草,有淡黄色无核小葡萄、天竺葵、蜘蛛抱蛋和芸薹。煤油灯在沿墙的架子上光焰闪闪。天花板被悬挂在那儿的一串串绿色、红色、黄色彩纸遮去了一半。教堂的前部,往常摆放布道讲坛的地方,现在摆上了一棵圣诞树,树上挂满了金银丝、成串的爆玉米花、用纸剪成的各种图案和“玛丽·德雷珀”号轮船的船长作为礼物赠送的一些闪闪发光的圆球。大家互赠礼物,一包包礼物就散置在圣诞树下。小女孩们仿佛神情恍惚地将布娃娃抱在她们穿着方格布衣服的平坦胸前,四处游荡。小男孩们太小了,跟彭尼搭不上腔,便在地板上玩耍。

食物摆放在圣诞树旁边的几张长条木板桌上。赫托奶奶和他妈妈飞快地向他走了过来,将他领到桌子边。他发觉,在这甜蜜的芳香中,他的头上也罩上了荣耀的光环。女人们围在他四周,纷纷将食物塞给他。她们也问着他这次猎熊的经历。一开始,他拘谨得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觉得一阵热、一阵冷,一只手端着的一盘色拉也倒了出来。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三块不同的蛋糕。

赫托奶奶说:“先让他自个儿吃吧。”

忽然,他感到害怕,他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回答这些问题了,他怕会失去这胜利凯旋时光的光辉。

他飞快地说:“我们跟了它将近三天。我们向它猛攻了两次。我们陷入过泥塘,这泥塘爸说的影子都会陷进去拔不出来呢,我们要死要活地挣扎出来……”

她们恭维性地听着。他浑身来了劲儿。他开始从头说起,竭力想仿效他爸爸那样讲整个故事。讲到一半,他向下瞧了一眼蛋糕,便对他的叙述失去了兴趣。

“然后,爸就一枪把它打死了。”他突然结束了他的故事。

他在嘴巴里塞进一块重油蛋糕。成群的女人们转身又去给他拿更多的糖果。

巴克斯特妈妈说:“现在你拼命吃蛋糕,待会儿别的东西就吃不下啦。”

“我不要吃别的东西了。”

赫托奶奶说:“随他吧,奥拉。一年中其余的时间他都可以去吃玉米面包的。”

“我明天就吃玉米面包。”他应允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喜欢玉米面包的。”

他吃了一种蛋糕又一种蛋糕,然后回过头来再从头轮着吃。

他问道:“妈,你离开家之前,小旗回来了吗?”

“它昨天天黑时回家的。我说呀,我当时真的担心死了,它回来了,你们却没有回来。后来,内莉·金赖特告诉了我你们的情况,她今晚也到这儿来了一会儿。”

他赞叹地注视着她。他觉得,她穿着黑羊驼毛衣服,真的很漂亮。她灰白的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她的双颊因为满足和骄傲而红彤彤的。其他的女人都尊敬地跟她说着话。他想,做彭尼·巴克斯特的妻儿真是太棒了。

他说:“我在家里给你藏着一件好东西。”

“是吗?不是那件红红的光溜溜的东西吧?”

“你发现它了啊!”

“我得不时打扫屋子的。”

“你喜欢吗?”

“再漂亮不过了。我本想戴上它的,可是我想你一定想要亲手交给我的。你想知道我给你藏着的东西吗,还是现在不说?”

“告诉我。”

“我给你买了一袋薄荷糖,你爸呢,用鹿腿骨给你做了个刀鞘,配奥利弗送你的那把刀。他还用公鹿皮给你的小鹿做了个项圈。”

“怎么他做这些东西,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呀,一旦睡着了,他就是在你上面再做个新的屋顶,你也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叹了口气,身心俱感满足。他看了看自己双手中吃剩的蛋糕,将它塞到他妈妈手中。

“我不吃了。”他说。

“是差不多了。”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群,一下子又羞怯起来。尤拉莉亚·博伊尔斯正和那个有时给他们摆渡的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在一个角落里玩“三级跳”的游戏。乔戴远远地注视着。他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穿着一件镶有蓝色褶边的白色服装,蓝色缎带结成的蝴蝶结在两条辫梢上晃荡。他愤愤不平起来,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那摆渡的小男孩。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尤拉莉亚是属于他乔戴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包括用土豆扔她。

福雷斯特兄弟们在教堂后部门口附近的地方,形成了他们自己的一伙。胆子稍大一点的女人们,给他们端去了一盘盘食物。向任何一个福雷斯特哥儿瞟上两眼,就等于是自找丑闻。更喜欢闹饮的男人们,跟他们厮混在一起,酒瓶正在他们中间再次传递。福雷斯特哥儿几个的大嗓门,在节日的欢声笑语中隆隆作响,别具一格。小提琴手们走到外面,拿来他们的乐器,开始调音并演奏。四男四女的方形舞跳了起来,舞者嘴里呵呵地叫着。巴克、米尔惠尔和加贝引诱着咯咯傻笑的姑娘做他们的舞伴。莱姆在圈子外面皱着眉头。福雷斯特兄弟们把好端端的舞蹈搅成了一场乱哄哄的闹剧。赫托奶奶退出了圈子,坐到了远处的一条长凳上。她黑黑的眼睛因愤怒而灼灼发光。

“早知道这些个黑妖魔也来的话,我就绝对不来了。”

“我也是。”巴克斯特妈妈说。

她们面无表情地肩并肩坐着,就这一次,两人居然观点完全相同,步调相当一致。乔戴在这喧闹和音乐中,在这蛋糕和激动中,几乎陶醉了。外面的世界是寒冷的,但是教堂内却又闷又热,因为有那熊熊燃烧的木柴火炉,还有那前拥后挤、汗流浃背的人体的热量。

一个新来的男人走进教堂的门。一阵冷风也紧跟着他吹了进来,吹得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有几个人注意到,莱姆问着他话,那人在作答,然后莱姆又和他几个兄弟说了些什么。一霎时,福雷斯特兄弟几个便一齐拥出了教堂。围着彭尼的那群人听着他的猎杀老熊的过程,过足了瘾,此时正用各人自己的故事在作补充。方形舞在继续,但是舞者骤减。有几个女人跑到那群猎人跟前,抗议他们太专注于狩猎故事了。那个新来的人被带到依旧堆满食物的桌子边吃东西。他是一个刚从一艘轮船上下来的乘客。轮船正停泊在大河的船埠头,补充木柴。

他说:“我刚才跟那些人说,女士们,这儿还有其他客人下船。我估计你们认识他们,就是奥利弗·赫托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士。”

赫托奶奶站起身来。

“你确定是这个名字吗?”

“怎么,当然是喽,夫人。他说他的家就在这儿。”

彭尼正推开众人,朝她挤过来。他将她拉到一边。

他说:“我看你已经得到这个消息了。恐怕福雷斯特兄弟几个已经上你们家去了。我打算赶到那儿去,尽力劝劝架。你要去吗?你如果去的话,他们可能会感觉难为情,收敛一点。”

她急急忙忙拿上她的披巾和女帽。

巴克斯特妈妈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要当场去责备一下这些流氓。”

乔戴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挤进巴克斯特家的马车,掉转车头,向河边驶去。天空奇怪地明亮起来。

彭尼说:“一定是哪儿的树林着火了。哦,上帝啊。”

着火的位置清清楚楚。在大路的拐弯处,夹竹桃林荫小道的那一端,腾腾烈焰直冲夜空。赫托奶奶家的房子着火了。他们拐进院子。房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熊熊烈火照亮了屋内各个房间的陈设。“绒球”夹着尾巴向他们跑来。他们从马车上跳下来。

奶奶大叫:“奥利弗!奥利弗!”

人不可能接近到炽烈大火的几码之内。奶奶向熊熊燃烧的烈焰冲去。彭尼赶紧把她拉了回来。

他的叫喊声压过了大火的咆哮和房子的爆裂声:“你想要去烧死吗?”

“奥利弗在那儿啊!奥利弗!奥利弗!”

“他不可能在那儿。他一定逃出来了。”

“他们开枪打死了他!他一定在那里!奥利弗!”

彭尼拼命拉住她。明亮的火光下,地面被照得雪亮,上面有马蹄穿越往来践踏的蹄印。但是,福雷斯特兄弟几个和他们的坐骑都不见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这些卑鄙的黑鬼简直没有干不出来的事情。”

赫托奶奶拼命想挣脱彭尼。

彭尼说:“乔戴,看在上帝面上,赶快赶着马车到博伊尔斯的店里去,看能不能打听一下,有谁看到奥利弗下船后上哪儿去了。要是那儿没有人知道,再到教堂里去找那个陌生人打听。”

乔戴爬上马车,掉转恺撒的头,穿过林荫小道,向外走去。他的双手笨拙得像木头。他笨手笨脚地操纵着缰绳。他惊恐万状,根本想不起来,他爸爸是先叫他去教堂还是先去商店。奥利弗要是还活着,他绝对不再厌恶他了,哪怕是在心里。他拐入大路。冬天的夜空,星光璀璨。恺撒打了个响鼻。一对男女正沿着大路朝大河走来。他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大笑声。

他大叫道:“奥利弗!”一边从还没有停稳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奥利弗喊道:“瞧,那是谁在独自赶车哇。嗨,乔戴。”

那女的是特温克·韦瑟比。

乔戴说:“上车,快,奥利弗。”

“急什么?你的礼貌哪儿去了?跟女士打招呼啊。”

“奥利弗,奶奶的房子着火了。是福雷斯特兄弟几个干的。”

奥利弗将几只袋子往马车上一扔,把特温克抱起来,回转身将她放到车座上,然后两手搭着车轮,一跃而上,一把抓住缰绳。乔戴爬上马车,坐到他身旁。奥利弗的一只手在他的衬衫里面摸索,摸出他的左轮手枪,放到车座上。

“福雷斯特兄弟几个已经走了。”乔戴说。

奥利弗扬鞭催马小跑起来,跑进了林荫小道。房子的框架森森矗立,裸露无遗,大火还在中间燃烧,仿佛被装在一只箱子里一样。奥利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妈没在里面吧?”

“她在那儿。”

奥利弗停住马车,他们爬下车来。

他喊叫道:“妈!”

奶奶高举着双臂,朝她儿子飞奔过来。

他说:“别急,好啦,老太太。好了,别再发抖了。别急。”

彭尼来到他们身边。

他说:“再没有比听到你的声音更好的了,奥利弗。”

奥利弗推开奶奶,两眼盯着屋子。屋顶垮塌了下来,一股新的火苗蹿上去,烧着了那些活栎树上的苔藓。

他说:“福雷斯特兄弟往哪条路走了?”

乔戴听到奶奶喃喃地说:“哦,上帝啊。”

她定了定神。

她大声说:“你该死的现在找福雷斯特兄弟干什么?”

奥利弗猛地转过身来。

“乔戴说是他们干的。”

“乔戴,你这笨小子。这真是小孩子的想法。我在一扇开着的窗户边放了一盏点着的灯。一定是窗帘被风吹起来烧着了。整个晚上在教堂里参加活动,这事儿一直让我提心吊胆。乔戴,你一定是想捅个大乱子吧。”

乔戴目瞪口呆地瞧着她。他妈妈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巴克斯特妈妈说:“怎么啦,你知道……”

乔戴看见他爸爸捏了一下她的胳膊。

彭尼说:“是啊,儿子,你不能拿这样的事情凭想象牵连好几英里外那些无辜的人。”

奥利弗慢慢地松了口气。

他说:“我当然很高兴这不是他们干的。否则,他们一个也别想活。”他转身将特温克拉到身边。“各位,见过我的妻子。”

赫托奶奶犹豫了一下,接着走到姑娘跟前,吻了她的脸颊。

“我呀,很高兴,你们的事情总算定下来了。”她说,“也许奥利弗能常常来看看我聊聊天。”

奥利弗拉着特温克的手,绕着屋子走去。奶奶猛地转向巴克斯特一家。

“如果你们胆敢把事情泄露出去……你们想想,就为了一所烧掉的房子,我能让福雷斯特家人的鲜血和我儿子的骸骨抛洒两地吗?”

彭尼举起双手,抚住她的肩头。

“老太太,”他说,“老太太……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

她在颤抖。彭尼紧紧抱住她。她平静下来。奥利弗和特温克回来了。

奥利弗说:“不要太难受,妈。我们会给你再建一所沿河最好的房子。”

她强打精神。

“我不要了。我已经太老了。我想要住到波士顿去。”

乔戴瞧着他爸爸。彭尼的脸扭歪了。

她不容置疑地说:“我想明天一早就走。”

奥利弗说:“怎么,妈……离开这儿?”

他的脸色变得轻松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总是从波士顿出海的。妈,这样我喜欢。但是,我要是一管不住你,放任你到那些北方佬当中啊,我担心你会挑起另一场南北战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