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草翅膀”
八月,炎热无情,但是,也很仁慈地给人闲暇。要干的活儿很少,而且那不多的活儿,也用不着急急忙忙地去干。下了几场雨,玉米开始成熟了。玉米秸秆渐渐干枯,不久就可以收割起来晾晒了。彭尼估计,他将有一个好收成,说不定一英亩能收十蒲式耳呢。番薯藤长得郁郁葱葱。喂鸡用的非洲高粱正在成熟,它长长的穗子就像本地高粱。沿栅栏种植的向日葵,也是用来喂鸡的,花盘已经长得像盘子那么大了。豇豆丰收,成了主食,加上一些野味,几乎每天都吃。一大片生长良好的豇豆藤晒干后,可作冬季几个月的饲料之用。花生地的收获并不十分理想,但是,由于老笨熊咬死了生小猪的母猪贝特西,没有很多小猪需要养肥,所以花生的需求量也不大。巴克斯特家那几头猪已经神秘地回到了家中,而且还带来了一头年轻的传种母猪。它身上的印记已经由福雷斯特家的改为了巴克斯特家的。彭尼接受了它,当作了他们有意讲和的礼物。
红绶带甘蔗长势良好。巴克斯特家盼望着秋季和霜降时节的到来。到那时,番薯从地里挖出来了,猪宰了,玉米磨成了粉,甘蔗榨汁熬成了糖浆。到了那时候啊,食物就会变得丰富多彩,不再这么单调。即使在现在最青黄不接的季节,食物也是够吃的,可是吃的东西没有那时种类繁多,没有那时丰盛富足,也没有那时仓里有粮、心里不慌的踏实感觉。日复一日,他们过的就是玉米面加面粉的日子,很少有肥肉吃,全靠彭尼偶尔打点鹿、火鸡和松鼠来打打牙祭。一天夜里,他在院子里用夹子夹住了一只很肥的负鼠,便又挖了一些新鲜番薯,和负鼠肉一起烤了,很特殊地犒劳了一下一家三口。这是一顿奢侈的美味,因为番薯还很小,还没有成熟。
太阳凶狠地炙烤着丛莽和垦地。巴克斯特妈妈这个大块头在大热天吃尽了苦头。彭尼和乔戴,身量瘦小,四肢匀称优美,在大热天只是觉得越来越不愿意快速动弹,越来越不愿意经常活动而已。他们一起在清晨干日常的家务活:给母牛挤奶,喂马,劈烧火柴,上灰岩坑挑水。完了之后,他们便可以一直休息到傍晚。巴克斯特妈妈只在中午烧一顿热饭,然后用灰封住炉火。晚上吃的都是冷饭,包括中午剩下的食物。
乔戴常常怀念已经不在人世的“草翅膀”。“草翅膀”仍然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和他在一起,只不过是在他的心灵深处。虽然只是在脑子里而不是在现实中,他可以向一个友善的形象诉说自己的心声。但是,小旗奇迹般地一天天长大,令他感到足够的慰藉。乔戴觉得,它身上的斑点开始变淡了。这是一个成熟的标记。但是,彭尼几乎看不出它有什么变化。毫无疑问,它的智力也在逐渐成长。彭尼说,熊是丛莽的动物中脑子最大的,其次就是鹿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这家伙太鬼了,像见鬼的贼一样机灵。”然后彭尼就说了:“哎呀,孩子他妈,害不害臊,骂人啦。”
当小旗还没有被关起来时,它已经学会了抬起门上细细长长的小小门闩,所以不管白天黑夜,它都能进出小屋。它从乔戴的床上撞下一个羽绒枕头,在屋里到处乱抛,直到枕头破碎方才罢休。好几天,羽绒在屋里的角角落落飞来飞去,而且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粘到了一盘软饼布丁上。它开始跟狗嬉戏。老朱莉娅太老成持重了,不屑跟它厮混。当小旗用爪子扒拉它的时候,它只是慢慢地摇摇尾巴。可是,里普碰到这种事情,便汪汪地狂叫不止,而且绕着小旗打转,假装要猛扑上去一样。这时候,小旗便踢着两只后蹄,轻轻摆动着它可爱的尾巴,摇晃着它的脑袋,最后,竟冒失地越过条板围栅,独自沿着大路疾驶而去。它最喜欢跟乔戴玩。他们在一起扭斗,猛烈地顶撞角力,并排着赛跑,直到巴克斯特妈妈提出了抗议为止。她说乔戴越长越瘦,简直变成了一条黑蛇。
八月快到月底的一个傍晚,乔戴带着小鹿到灰岩坑去挑干净水做晚饭。路上,鲜花盛开,一派生机盎然。漆树花正在怒放,百味参竖着高高的茎,上面开满了兰花一样的白色或橙色的花朵。法国桑树细细的枝头,桑椹开始成熟。淡紫色的桑椹,成簇成簇地挤在一起,活像百合梗上的蜗牛卵。有蝴蝶停在芳香四溢的鹿舌初生的紫色花蕾上,慢悠悠地开合着它们的翅膀,好像在等待那花蕾开放,等待花蜜揭瓣问世。鹌鹑此起彼伏的叫声再次在豇豆地里回响,清越,甜润而又和谐。太阳下山比以前早了些。在那一长排围栏的犄角,橘黄色的阳光照在树枝挂得很低的活栎树下,把那些悬垂着的灰色西班牙苔藓变成了一道闪闪发亮的帷幕。犄角那儿,古老的西班牙小径转向了北方,并经过了那个灰岩坑。
乔戴突然停住了脚步,并拿手按住小鹿的头。一个戴着头盔的骑士,正骑着马在穿越那些苔藓。乔戴又向前迈了一步,那马和骑士都消失了,仿佛两者所构成的物质密度只有苔藓那么高。他后退一步,骑士和马又出现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然,这就是“草翅膀”所说的那个西班牙骑士了。他自己也拿不准,他究竟是害怕还是不害怕。他仿佛在对自己说,今天真的见到幽灵了。他很想跑回家去。但是,他身上有他爸爸的特质。他强令自己慢慢地走向前去,向那幽灵出现的地方走去。一会儿之后,真相大白了:原来是缠结在一起的苔藓与树枝创造了这一幻象。他可以明显地分辨出哪儿是马,哪儿是骑士,哪儿是头盔。他怦怦的心跳和缓了下来。然而,他却感到失望。那还不如不知道真相的好,还不如相信这是真的、跑掉的好。
他继续向灰岩坑走去。月桂花还在绽放,整个灰岩坑充溢着甜蜜的芳香。他思念着“草翅膀”。现在,他永远无法知道,夕阳中那个苔藓骑士是否就是那个西班牙人,还是“草翅膀”看到的是另一个既神秘也更真实的西班牙人。他放下两只水桶,走下那远在他出生之前彭尼就在坡上挖掘出来直通灰岩坑底部的窄窄小径。
他忘却了他的差事,在坡底一棵山茱萸带状的阴影里躺了下来。小鹿在四周嗅了一通,然后在他身边躺下。躺在这个地方,整个深陷的碗状灰岩坑尽收眼底。他的头顶,灰岩坑的边缘,沐浴着夕阳的余晖,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火环在灰岩坑的周围燃烧。由于他的到来而沉静了一会儿的松鼠,现在又开始发出声响。它们吱吱地叫着,在树梢上自如地徜徉,为白昼的最后光亮而疯狂,就像它们常常为白昼开始时的日光而疯狂一样。当它们猛地跳跃到棕榈树上时,棕榈叶便发出嘎拉嘎拉的声音,但是活栎树上却几乎没有它们经过的响动。在稠密的胶皮枫香树和山核桃树林中,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也总是很难觅见它们的踪影,除非它们沿着树干爬上爬下,或者从一根树枝尽头跳跃到另一棵树上。鸟儿在树枝上发出甜美的尖声鸣叫。远处,一只红雀唱出男中音般低沉的歌声,慢慢地越唱越近,直到乔戴看到它飘落到巴克斯特家的饮水槽旁边。一群斑鸠旋转着飞下来,略微饮了些水,又飞走了,飞回到邻近松林中它们栖息的地方。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呼的声响,仿佛它们灰色中带有玫瑰红的尖尖羽毛是很薄的小刀,在乱砍着空气。
乔戴的目光忽然发现在灰岩坑的坡顶边缘有动静。一只母浣熊下来到石灰石的水槽边,后面跟着两只小浣熊。母浣熊小心翼翼地在这一系列的水槽中摸鱼,从最高的那个储存饮用水的水槽开始。现在,乔戴有了延迟回去的最好理由。他必须得等到渣滓沉淀了、水变清澈了才可以舀水。母浣熊在水槽中找不到使它感兴趣的东西。有一只小浣熊爬到家畜饮水的那只水槽上,好奇地朝里面张望。母浣熊怕它掉进去,拍了它一下,把它拍走了。母浣熊小心地往坡下走来。它一会儿隐没在了高大的蕨类植物中,一会儿又在念珠豆的枝干中间露出它那仿佛是戴着黑面具的脸。两只小浣熊在它的身后向外窥探,那一对小脸简直跟它们妈咪的脸一模一样。它们那两条毛茸茸的尾巴,也几乎像它们妈妈一样很明显地卷曲了起来。
它来到灰岩坑底部由渗水汇成的水潭中,开始认真地摸鱼。它长长的黑爪子,在坠落的树枝底下摸来摸去。它侧身摸进一条裂缝中,毫无疑问,是在摸蝲蛄。一只青蛙跳了出来。它飞快地转过身来猛地一扑,抓住了那只青蛙,蹚着水回到潭边。它坐在自己的两条后腿上,拿前爪将踢着腿的青蛙在自己胸前按了一会儿,然后一口咬住,摔打了几下,就像狗摔打老鼠一样。它将青蛙扔到它的两个孩子中间。它们猛地扑向青蛙,吠叫着,咆哮着,咬碎了它的骨头,最后分食了。母浣熊平心静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身回到水潭中。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就竖在水面上。两只小浣熊也跟在它后面涉水。它们尖尖的鼻子刚好露出水面。它转过身来,看到了它们,连忙把它们拽到了岸上。它轮流把小浣熊抓起来,打着它们毛茸茸的小屁股,简直跟人类的方式一模一样,令乔戴惊讶得赶紧拿手捂住嘴巴,以免叫出声来。他观察了它好长时间,看它摸鱼,看它喂小浣熊。然后,它从容轻松地穿过灰岩坑的底部,爬上对面的坡,翻过边缘,离开了。小浣熊跟在后面,一边唧唧叫着,一边互相亲密地咕哝着。
整个灰岩坑笼罩在了阴影中。乔戴突然好像觉得,“草翅膀”只是刚刚跟浣熊走了。他的某些东西一直存在于野兽觅食和游玩的地方。他的某些东西将永远跟这些动物在一起。“草翅膀”就像那些树。他是属于大地的,就像那些树属于大地一样。他那多节的脆弱的根深深地扎在了沙地里。他像那变幻无穷的云霞,他像那渐渐下坠的夕阳,他像那冉冉上升的月亮。他的某一部分永远处在他那畸形的肢体之外,像风一样来去无踪。乔戴突然觉得,他无须再为自己好友的离去而孤独了,他可以为他的离去而释怀了。
他来到饮水槽边,将水舀进水桶,装了他能挑得动的分量,然后回家去。他在吃饭时讲述了那几只浣熊的故事,连他妈妈也对小浣熊屁股挨打的事儿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人追问他迟到的原因。晚饭后,他和他爸爸坐在一起,聆听着森鸮的啼叫、蛙的奏鸣、远处野猫的呼唤,还有更远处狐狸的哀号。北方,一只狼在长啸,另外有狼呼应着。乔戴试图把他这一天的感受告诉爸爸。彭尼严肃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点着头。但是,乔戴无法用恰当的语言表达他的感情,也无法使他爸爸充分理解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