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翅膀”死了

第十七章 “草翅膀”死了

这简直不是番薯地,而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乔戴望着身后他锄完了的一垄垄番薯地。他真的已经锄得不少了,可是没有锄完的地仿佛依然伸展到天地的尽头。七月的酷热煮沸了大地。沙土烫着他赤裸的双脚。番薯藤上的叶子向上卷了起来,仿佛不是太阳而是那干燥的土壤在炙烤着它们。他把棕榈帽往后一推,拿袖子擦了一下脸。看日头,肯定快到十点钟了。他爸爸说过,假如他在午前把番薯地锄完,那么他下午就可以去看望“草翅膀”,给小鹿起个名字。

小鹿躺在由灌木栽成的篱笆内一丛接骨木树丛的阴影里。他一开始干活时,它几乎成了个捣蛋分子。它在番薯垄上跑来跑去,践踏番薯藤,踢坏地垄边。它跑过来,站在他跟前,挡着他要锄的地垄,拒绝离开,硬要他跟它玩耍。最初几个星期跟他在一起时那种睁大眼睛的惊异表情,变成了一种机灵的领悟的神情。它的样子看上去已经像老朱莉娅一样聪明。乔戴几乎要决定将它带回棚屋里去关起来时,它又主动地找到那处树荫,卧了下来。

它躺在那儿,拿一只大眼睛的眼角望着他。它的头扭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这是它最喜欢的姿势。它小小的白色尾巴不时地摇动几下。它有斑点的皮涟漪般抖动着驱赶苍蝇。假如它这样静静地待着,他就可以腾出更多时间来锄地了。他喜欢干活时有它陪伴在身边。这给他一种舒服的感觉,他以前与锄头做伴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再次抖擞精神,向野草发动进攻。他看到自己活儿的进度,对自己感到很满意。番薯地垄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开始吹起不成调子的口哨来。

他给小鹿想了许多名字,轮流着一个个叫它,但没有一个使他满意。所有他熟悉的狗的名字,也都被叫了出来,什么乔、格拉布、罗弗、罗布,诸如此类,但是没有一个合适。它走起路来轻捷如风,用彭尼的话说,那叫“蹑脚行走”。照此意思,他该给它取个特温克尔托斯的名字,简称“特温克”。但是,这使他想起了特温克·韦瑟比,所以这名字也被那女人给玷污了。就是取名“蹑足”也不行,因为彭尼曾经有过一只丑陋而又凶恶的叭喇狗也叫“蹑足”。

“草翅膀”不会使他失望的。他在给他自己的宠物取名字上,表现出了巨大的天赋。他给他的浣熊取名“闹闹”,给负鼠取名“推推”,给松鼠取名“吱吱”,给停在栖木上唱着“布道者,布道者,布道者”的跛足红雀取名“布道者”。“草翅膀”说,其他的红雀从森林里飞到它这儿来是为了求偶,可是乔戴听到其他红雀也唱同样的歌词。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自从巴克回家之后的两个礼拜中,他干了很多活。彭尼的力气虽然正在日渐恢复,但是还时常要头晕目眩,心也会怦怦直跳。彭尼确信,这是蛇毒未清的缘故。但是,巴克斯特妈妈却认为他是在发烧,便给他服用柠檬叶煎的茶。只要防着感冒,再次起来到处走走对他是有好处的。乔戴努力记着,不让他爸爸受累。一想到有了小鹿的好处,一想到小鹿解除了原先经常令他孤寂无聊的痛苦,他对他妈妈允许小鹿待在这个家里充满了感激之情。除了需要大量的牛奶之外,其他没有什么问题。毫无疑问,它会坏她的事情。有一天,它走进屋里,发现一盘已经搅拌好、正准备拿去烤的玉米面包,便将它吃了个精光。从此以后,它就吃绿叶、用水调和过的玉米粉、碎饼干等,几乎什么都吃。巴克斯特家人吃饭时,它只好被关在棚屋里。因为它老是用头拱他们,将盘子从他们手中撞落,还呦呦地叫个不停。当彭尼和乔戴笑它时,它就会会意地突然抬起头来。几只狗起先还要欺负它,现在也能容忍它了。巴克斯特妈妈虽然也容忍它,但是她从来不觉得有趣。乔戴常常向她指点它的迷人处。

“它的眼睛好看吗,妈?”

“它的眼睛可是老远就能看到玉米面包啊。”

“那么,它不是有一条又伶俐又滑稽的尾巴吗?”

“所有鹿的尾巴都一个样。”

“可是,妈,它不是又聪明又笨拙吗?”

“好啦,它是笨拙。”

太阳不知不觉地爬向中天。小鹿跑进番薯地,啃了几根嫩番薯藤,然后又回到篱笆那儿,到一棵欧洲甜樱桃下的树荫里歇息。乔戴检查了一下他的活儿。还剩下一垄半的地没有锄。他本想回家去喝点水,但是这样一来,会占去他大量的时间。也许午餐都会迟呢。他放大胆子,尽可能快地锄着地,同时不伤害番薯藤。当太阳爬上头顶时,他锄完了那半垄地,但是那一整垄的地却还嘲弄般地伸展在他面前。不一会儿,他妈妈就会敲响厨房门旁边的铁铃,他就得停下活儿。彭尼可是说得很清楚的,在时间上没有商量的余地。要是午饭前没有锄好地,就不准去看“草翅膀”。他听到了篱笆的另一头有脚步声。彭尼正站在那儿,看着他。

“好大一片番薯地,是吗,儿子?”

“真是太多了。”

“很难想象,明年这个时候,番薯又会一个不剩。你那儿那个宝贝,樱桃树下的那个,会要享用它的一份呢。记得我们商定的时间吗?两年一过,就得把这鹿放生了。”

“爸,我没干完。我一个上午几乎没停,但还是有一垄地没有锄完。”

“那么好吧,我告诉你,我就不能让你出去,因为我们有约在先。但是,我可以跟你作个交易。你到灰岩坑替我给你妈挑一担干净水来,我就在今晚帮你锄完这垄地。爬那灰岩坑的峭壁,真叫我吃不消。这可是个公平交易啊。”

乔戴扔下手中的锄头,赶紧跑回家去拿水桶。

彭尼在他身后叫道:“不要装得太满,小鹿还没有公鹿的力气呢。”

水桶本身很重。那是用柏树木头手工劈成的。那根挑水桶的牛轭形扁担,是白色的栎木。乔戴挑起水桶,沿路小跑而去。小鹿跟在他身后,大步慢跑。灰岩坑那儿,幽暗而又寂静。清晨和傍晚的阳光都比正午多,因为头顶密密层层的枝叶把阳光完全挡住了。鸟儿们也很安静。它们围在灰岩坑的沙地边上,正在歇晌,用沙土给自己洗澡。快傍晚的时候,它们就会飞下来饮水。鸽子会来,还有棕肋蝍鹀、红雀、美洲食蜂翁、模仿鸟和鹌鹑也会来。他不能太急地跑下峻峭的坡岸到这个绿色大碗的底部去。小鹿跟着他。他们溅着水越过那小水潭。小鹿低头饮水。他曾梦见过此情此景。

他对它说:“有朝一日,我会在这儿给自己建一座房子。然后,我给你找一头母鹿。我们大家就住在这个小水潭边。”

一只青蛙跳了起来,小鹿吓得直往后退。乔戴一边笑它,一边跑上饮水槽的斜坡。他伏到饮水槽上饮水。小鹿紧紧跟着他,跟他一起饮水。它的嘴沿着水槽来回移动,将水吮吸上来。一度,它的头碰到了乔戴的脸颊。为了表明他们是铁哥们,他也像小鹿一样咂咂地吮吸起水来。他抬起头,摇了摇,抹了一下嘴巴。小鹿也抬起头,水从它的嘴巴和鼻子上滴落下来。

乔戴用挂在水槽边的葫芦瓢将两只水桶装满水。他不顾他爸爸的警告,几乎把水桶装得十分地满。他很想就这样挑着满满的水走进院子。他蹲下身子,把肩膀凑到扁担下面。当他想直起身来时,却被那重量压得直不起腰。他舀出一部分水,这才能够站直身子,一步一步挣扎着走上岸坡。木头扁担陷进他瘦瘦的肩膀。他的背脊在作痛。半路上,他不得不停下来,放下水桶,再次倒出一些水。小鹿好奇地将鼻子浸到一只水桶中。好在他妈妈不知道。她根本不懂小鹿究竟有多干净,而且也绝不会承认它的气味有多么好闻。

当他到家时,他们已经在用午餐。他拎起水桶,放上盥洗台,然后关好小鹿。他用水桶里新鲜的水装了满满的一罐,拿到屋里的餐桌上。他干得如此卖力,又热又累,竟然不觉得特别饿。他为此很是高兴,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的午餐分出一大部分给小鹿吃。肉是罐烤的熊的腰腿肉。这种肉为了保存,放在盐水里腌制过了。肉质有点粗,纤维很长,但是其风味,他觉得,比牛肉还好,几乎可以跟鹿肉媲美。他把熊肉作为自己午餐的主食,又吃了一份羽衣甘蓝叶。他把所有的玉米面包和牛奶都留给了小鹿。

彭尼说:“我们的运气太好了,竟有这样一只小熊公然前来侵扰我们。假如是一头又大又老的公熊,那么我们在这个时节就吃不到这样的熊肉了。七月里的公熊啊,乔戴,你要永远记住,正是在发情的季节,它们的肉不能吃。决不要在这个时候打它们,除非它们来找你的麻烦。”

“为什么那个肉不能吃?”

“那我也不清楚。反正它们在发情时,它们的脾气就很坏,充满了敌意……”

“像莱姆和奥利弗一样?”

“……像莱姆和奥利弗一样。它们令人讨厌,或者说它们的脾气很坏,好像它们的仇恨全都渗透到了它们的肉里面。”

巴克斯特妈妈说:“公猪也是这样。只不过公猪一年到头都是这样。”

“那么,爸,公熊也打架吗?”

“打得可厉害呢。母熊就站在一边,看着它们打……”

“就像特温克·韦瑟比一样。”

“……就像特温克·韦瑟比一样。然后,它就跟着打赢的一方走了。整个七月,也许到八月,它们就成双成对地待在一起。然后,公熊就离开。小熊一般在第二年的二月份出生。千万注意,像老笨熊这样的公熊,一旦回来,就会吃那些小熊。这是我恨熊的又一个原因。它们没有天生的慈爱本性。”

巴克斯特妈妈对乔戴说:“那你要当心,今天去福雷斯特家,要避免碰上正在发情的公熊。”

彭尼说:“就是要睁大眼睛瞧着。当你先看到一只动物,只要别惊吓它,就没事儿。甚至那条咬我的响尾蛇,哎呀,也是我先吓着它了,它不过是自卫罢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倒是魔鬼也会为他辩护哪。”

“我估计我会的。魔鬼没做什么坏事就被扣了一大堆罪名,但实际该诅咒的都是人。”

她疑惑地问道:“乔戴真锄完了他应该锄的地了吗?”

彭尼和颜悦色地说:“他兑现了合同。”

他朝乔戴眨眨眼睛,乔戴也向他眨眨眼睛。没有必要向她说明个中原委。她永远无法理解好哥儿们的默契。

他说:“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让我们瞧瞧。我还需要拿些木柴进来……”

“求你,妈,别想些个费时间的活让我干。你不会希望我今晚回家太晚而让熊吃掉吧。”

“你肯定会在天黑后回家的。你呀,恐怕宁愿碰上熊,也不愿见到我的。”

他装满木柴箱子,准备走了。他妈又让他换衬衣、梳头发。对这种耽误时间的事儿,他烦。

她说:“我就是要让那些脏兮兮的福雷斯特家的人明白,还真有老乡生活得体面像样呢。”

他说:“他们不脏。他们生活得可好啦,原生态的,自由自在。”

她嗤之以鼻。他将小鹿从棚屋里放出来,用手喂它食物,又拿一盆加了水的牛奶给它喝,然后两个一起出发。小鹿时而落到他后面,时而又跑到他前面去,往灌木丛里突袭一下,又惊慌失措地连蹦带跳向他跑回来。乔戴断定,它只是在装模作样。有时候,它和他并排走着,这样就再好也没有了。这样,他就可以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它的脖子上,拿他的两只脚去合它四只脚走路的节奏。他把自己想象成是另一只小鹿。他屈膝弯腿,模仿它走路的姿势。他警觉地仰起头。一条美洲灰叶藤正在路边盛开鲜花。他扯下一截,缠绕在小鹿的脖子上,当做项圈。玫瑰色的花朵使小鹿显得如此漂亮,以至在他看来,甚至连他妈妈都似乎会赞美它呢。要是在回家之前,花儿枯萎了,他就在回家的路上重新做一个新鲜的。

在被废弃的垦地附近那个岔路口,小鹿停下脚步,抬起鼻子去嗅风中的气味。它竖起耳朵,来回转动着脑袋,辨别着空中的味儿。他将自己的鼻子转向它似乎择定的方向。一阵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又刺鼻,又腥臭难闻。他不由得毛骨悚然。他好像听到了一个低沉的滚雷一样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大概是咬牙的声音。他很想掉转屁股,回家去。但是,他总是感到好奇,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呢。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绕过路的拐弯处。小鹿一动不动地待在他身后。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路的前方一百码远处,有两头公熊在慢慢移动。它们都用后腿直立着,肩并着肩,像人一样行走。它们的走路几乎像是跳舞,就像一对跳舞的人在方形舞中肩并肩地移动着跳一个花样。突然,它们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互相推撞起来。它们举起前爪,转过身来,咆哮着试图攫住对方的咽喉。一头公熊伸出爪子,耙过另一头公熊的头顶,咆哮变成了怒吼。有几分钟,打斗十分激烈。接着,这一对熊又是击打、又是推搡、又是躲避地继续走。乔戴站在下风头,它们绝不会嗅到他的味儿。他在它们身后蹑手蹑脚地跟着,跟它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不想让它们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他盼望它们能打出个结果来。然而,他又惊恐起来,若是一头公熊结束了打架,转身来对付他可怎么办呢。他认定,它们已经打了很久,已经筋疲力尽了。沙地上留着血迹。每一次击打似乎都比前一次击打无力,每一步肩并肩的步子也比以前缓慢。正当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的时候,一头母熊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它的身后跟着三头公熊。它们一声不响地来到路上,成单列纵队走着。一双打斗的公熊扭过头来瞧了它们一会儿,然后也跟到了它们后面。乔戴一直站在那儿,直到那支队伍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他感觉既庄严,又可笑,也激动。

他转过身,跑回到岔路口。小鹿不见了踪影。他大声喊叫着,它才从路旁的树丛中冒了出来。他踏上去福雷斯特家的路,一直向前跑去。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为自己的大胆后怕得直打战。但是,事情都过去了,他倒很愿意再看上一遍呢,因为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有这样的特殊机会看到动物的隐私的。

他心里想:“我亲眼目睹了一件稀罕事儿。”

真好啊,长大的过程中,可以看到各种景象,听到各种声音,像巴克和爸爸那样的大人们看到过的景象和听到过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他喜欢直挺挺地俯卧在地板上或者篝火前的地上,听大人们闲聊。他们见识过很多奇闻逸事,年龄越大,见识过的奇闻逸事就越多。他感觉自己也慢慢挤进这一个神秘的群体当中了。在冬天的夜晚,他也有一个他自己的故事可以讲了。

他的爸爸会说:“乔戴,讲讲你看见两头公熊在路上打架的事儿吧。”

首先,他可以讲给“草翅膀”听。他再次奔跑起来,他太开心了,他急于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的朋友听。他会让对方感到惊奇的。他会在树林里朝“草翅膀”走去,或者在屋子后面那些宠物中间朝他走去,或者朝他的床走去,假如他还生病的话。小鹿会走在他身旁。“草翅膀”的脸上一定会露出诧异而又欢快的神色来。他会弓着背,扭曲着身子,靠近前来,伸出他温柔而畸形的手,抚摩小鹿。等到他知道他这个乔戴朋友满足了时,便一定会笑的。再过一长段时间,“草翅膀”才会开口说话,而且他说的可能很特别,但一定是优美动听的。

乔戴来到福雷斯特家的地盘,急匆匆地在活栎树下走进空旷的院子。屋子像沉睡了一般。烟囱里没有袅袅的炊烟。看不见一条狗。但是,有一条猎狗在后面的犬舍里号叫。福雷斯特家的人大概都在这大热天睡午觉吧。但是,他们白天睡觉,因为屋里太挤,往往会到阳台上或树荫下睡的。他停住脚步,喊叫道:

“‘草翅膀!’我是乔戴!”

那猎狗呜呜地哀鸣着。屋里地板上,有一把椅子拖动。巴克来到门口。他瞧着台阶下的乔戴,拿一只手擦了一下嘴巴。他的两只眼睛视若无睹。乔戴好像觉得,他一定喝醉了。

乔戴支支吾吾地说:“我来看看‘草翅膀’。我来给他看看我的小鹿。”

巴克摇着头,仿佛是要摇走一直缠绕他的蜜蜂或者他的心事似的。他再次擦了一下嘴巴。

乔戴说:“我是特意来的。”

巴克说:“他死了。”

这几个字仿佛没有意思,就像三片褐色的树叶在空中被风吹过他面前一样。但是,树叶过处,寒气逼人。他麻木了,他糊涂了。

他重复道:“我来看看他。”

“你来得太迟了。要是时间来得及,我就来接你了。连接医生的时间都来不及。上一分钟他还在呼吸,下一分钟他就断气了。就像人们吹灭一支蜡烛一样。”

乔戴两眼盯着巴克。巴克也两眼盯着他。麻木变成了麻痹。他感觉不到悲哀,只感觉阴冷和无力。“草翅膀”既没有死,也没有活着,只不过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巴克声音沙哑地说:“你可以进来看看他。”

起先,巴克说“草翅膀”像蜡烛光一样灭了,然后又说他就在这儿。这种话没有一句是有意义的。巴克转身进了屋子,他回头看了看,用他那呆滞的目光敦促着乔戴。乔戴抬起一条腿,然后抬起另一条腿,爬上台阶。他跟着巴克进了屋子。福雷斯特家的男人都坐在一起。他们这样坐着,一动不动,表情凝重,仿佛成了一个统一体。他们是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面的一小块一小块石头,被打碎变成了各自的人而已。福雷斯特爸爸转过头来,瞧着乔戴,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然后,他又回过头去。莱姆和米尔惠尔瞧着他。其他的人没有任何动作。乔戴仿佛觉得,他们是在一堵他们建造起来隔离他的墙上面看到他的。他们不愿意过多地注意他。巴克摸到他的手,将他领到那间大的卧室。巴克开始说话,话不成声。他停下脚步,紧紧抓住乔戴的肩膀。

他说:“要挺住。”

“草翅膀”闭着双眼躺着,在那张巨大的床的中央,小得几乎看不见。他比躺在他的草荐上睡觉时显得更瘦小。他的身上盖着一张床单,床单在他的下巴下折叠过来。他的两条手臂伸出在床单外,弯曲着搁在他的胸脯上。他的手掌向外摊开着,畸形而又笨拙,和生前一样。乔戴害怕了。福雷斯特妈妈坐在床边。她用围裙裹着头,哭得前仰后合。她放下围裙。

她说:“我的孩子没啦!我可怜的驼背小儿呀!”

她再次拿围裙裹住自己,哭得左右摇晃。

她呜咽着说:“上帝太忍心了。哦,上帝太忍心了。”

乔戴想逃。枕头上骨瘦如柴的脸让他害怕。这是“草翅膀”。这不是“草翅膀”。巴克把他拉到床前。

“他听不见了,但是你可以跟他说说话。”

乔戴的喉咙干咽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草翅膀”仿佛是用牛脂做的,像一支蜡烛。突然,他不再拘束。

乔戴轻轻说:“嗨。”

他一开口,麻痹便不再麻痹。他的喉头很紧,像是被一根绳子勒住似的。“草翅膀”的沉默令人无法忍受。现在,他明白了,这就是死。死就是不给予回答的沉默。“草翅膀”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他转过身去,将脸埋在巴克胸前。两条巨大的胳膊紧紧抱住他。他站了很久。

巴克说:“我知道,你非常不喜欢死亡。”

他们离开房间。福雷斯特爸爸点头向他打着招呼。他走到福雷斯特爸爸身边。老人家抚摩着他的手臂,向围坐着的一窝沮丧的人挥了一下手。

他说:“这不很怪吗?他们这些家伙中哪个我们都舍得下,就是这个舍不下,偏偏叫老天爷给夺走了。”他又故作轻松地补充道:“他呢,又是个歪歪扭扭的,没用的东西。”

他躺回到他的摇椅中,思量着那怪事儿。

乔戴的到来刺到了他们所有人的感情痛处。他踱到屋外院子里。他闲荡到屋后头。“草翅膀”的宠物都在那儿,全都关在那儿,被遗忘了。一只五个月大的小熊,无疑是在他患病期间被捉来给他解闷的,被拴在一根木桩上。它就在满是尘土的圈子内走动,一圈又一圈,直到它的链条缠结起来,将它跟木桩紧紧地绑到一起为止。它的水盆打翻了,里面没有一滴水。一看到乔戴,它就仰天滚到地上,用像人的小娃娃一样的声音叫了起来。松鼠吱吱地叫着,踏着那永无穷尽的踏板。它的笼子里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负鼠在它的箱子里睡觉。红雀“布道者”用它那只健全的足跳着,啄着它笼子里光光的地板。没有看见那只浣熊。

乔戴知道“草翅膀”存放给这些动物吃的那一袋袋花生和玉米的地方。他的哥哥们给他做了一只小小的食物箱子,而且常替他把食物装得满满的。乔戴先是给这些小东西喂食,然后给它们饮水。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只小熊。它很小,矮矮胖胖。可是他没有把握,它到底会用它的利爪派什么用场。它像哭一样呜呜叫着。他向它伸出一条胳膊。小熊用四肢抱住他的胳膊,拼命抱着。它用自己黑黑的鼻子蹭着他的肩膀。他将小熊的四肢扳开,从它的纠缠中脱出身来。他弄直了它的链条,给它端来一盆水。它喝啊喝啊,然后用它的爪子——像小孩子的双手一样,他觉得——从他手中捧过水盆,将最后几滴凉水倒到自己的肚子上。要不是心头压着如此深重的悲伤,他一定会大笑起来。但是,照料这些小动物,暂时给它们一些它们的主人再也不会给它们的安慰,使他的心中好过了一些。他悲哀地揣摸着,它们今后不知道将会怎么样。

他心不在焉地跟它们玩着。他和“草翅膀”在一起的时候所曾经享有的那种淋漓尽致的快乐没有了。浣熊“闹闹”用它那奇特的不平衡的步态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它认出了他,马上从他的腿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发出哀怨的唧唧的叫声。它用它纤细的永不停歇的手指分开它的头发。此时此刻,他对“草翅膀”的痛苦思念一泻千里。他不得不匍匐在地,在沙地上恨恨地拍着双脚。

痛变成了对小鹿的强烈思念。他起来抓了一把花生给浣熊,让它把注意力转到花生上。他一路去寻找小鹿。他在桃金娘丛后面找到了它。它在那儿,既可以观察一切,又不会被发现。他估计它也渴了,就把小熊盆里的水拿给它喝。小鹿喷着鼻息不喝。他很想从福雷斯特家这么多的玉米中抓一把给它吃,但是又认为这样做是不诚实的。很可能,它的牙齿还太嫩,无论如何嚼不动那很硬的玉米粒。他在一棵活栎树旁坐下,把小鹿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在它身上发现了一种安慰,这种安慰在巴克·福雷斯特毛茸茸的怀抱中是找不到的。他感到纳闷,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对“草翅膀”的宠物的兴趣减弱了,是因为“草翅膀”死了,还是因为现在小鹿已经满足了他所需要的全部快乐。

他对小鹿说:“哪怕用它们全部来换你,我也不愿意,加上小熊也不行。”

一种令人满足的忠诚感弥漫了他的全身,即便他仰慕已久的这些宠物的魅力,也无法转移他对小鹿的钟爱。

下午好像渺无尽期。他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福雷斯特家的人顾不上他,然而,不知怎么的,他知道他们希望他留下来。他如果该走的话,巴克早就会对他说“再见”的。太阳下落到了那些活栎树后面。他妈妈会生气的。然而,他在等待某件事情,哪怕只是一个逐客的手势。他和床上那个白白的牛脂似的“草翅膀”有个约定。只有等这件事情做完,他才会解脱。黄昏时分,福雷斯特家几个兄弟鱼贯似的从屋里走出来,闷声不响地去干家务活。烟囱里升起了炊烟。松脂的芳香夹杂着煎肉的气味。他跟着巴克,将那些母牛赶去饮水。

他说道:“我已经给小熊、松鼠它们都喂了食、饮了水。”

巴克往一头小母牛身上轻轻抽了一鞭。

他说:“我今天曾经想到过它们,但后来脑子又一团漆黑。”

乔戴说:“我能帮忙吗?”

“我们这儿干活的人有的是。你还是像‘草翅膀’那样去帮我妈干活吧,替她看看炉火什么的。”

他勉强走进屋去。他不敢正眼去看那个卧室的门。那门虚掩着。福雷斯特妈妈正在炉灶上忙碌。她的眼睛红红的。她隔一会儿就要停下手中的活儿,捞起围裙角擦一下眼睛。她散落的头发已经湿过,往后梳得光滑整齐,仿佛是为了向一位客人表示敬意。

乔戴说:“我来帮忙。”

她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个勺子。

她说:“我正站在这儿想你妈呢。她埋葬的人和我生下来的一样多啊。”

他闷闷不乐地添柴烧火。他越来越觉得不自在。然而,他不能走。晚饭像巴克斯特自己家的一样粗劣不足。福雷斯特妈妈毫无热情地将食物摆上餐桌。

她说:“唉,我忘了煮咖啡。他们不想吃饭时,就想着喝咖啡的。”

她将咖啡壶灌满水,然后放到炉子上。福雷斯特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后门廊,洗脸洗手,梳发理须。没有交谈,没有戏谑,没有乱哄哄的脚步。他们一起走进屋里,来到餐桌旁,像梦中人一样。福雷斯特爸爸从卧室里出来。他惊异地打量着乔戴。

他说:“真是奇怪……”

乔戴坐在福雷斯特妈妈身旁。她将肉盛到各人的盘子里,盛着盛着又开始哭泣。

她说:“我把他算进去了,跟往常一样。哦,上帝啊,我把他算进去了。”

巴克说:“好了,妈,让乔戴吃他那一份吧。也许乔戴会长得和我一样高大呢。是吗,孩子?”

全家振作精神。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喝了几分钟,然后就觉得饱得恶心。他们推开了盘子。

福雷斯特妈妈说:“今晚我没有心情收拾,你们也不会有的。就把盘子堆在那儿,到明天上午再说吧。”

这么说,明天上午就会没事了。她看着乔戴的盘子。

她说:“你饼子没有吃,牛奶也没有喝,孩子。它们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留给我的小鹿的。我总是把自己的饭省下一些给它吃的。”

她说:“可怜我那心肝啊。”她再次开始哭泣。“我的孩子啊,活着没看到你的小鹿啊。他经常说起它,经常说起它。他说,‘乔戴给自己找了一个弟弟啊。’”

乔戴感到了那喉头可恨的梗塞。他干咽了一下。

他说:“我就是为这到这儿来的。我来找‘草翅膀’给我的小鹿起名的。”

“唉,”她说,“他给它起好了。上次他说到它的时候,给它起了个名。他说,‘一只小鹿带着它的旗子快乐得很。小鹿的尾巴就是一面快乐的小白旗。我要是有一只小鹿,我就给它起名小旗。我就叫它小鹿小旗。’”

乔戴重复了一遍:“小旗。”

他觉得他简直要欢呼雀跃起来。“草翅膀”说到过他的小鹿,而且还给它起了名字。他悲喜交加,既欣慰,又难过。

他说:“我想我最好还是去喂它,我最好去喂小旗。”

他溜下椅子,拿着那杯牛奶和那些饼子,来到屋外。“草翅膀”仿佛就在身边,而且活着。

他叫道:“小旗,过来!”

小鹿向他走来。它好像知道这个名字,也许注定就知道的。他拿饼子浸到牛奶里,然后喂它。它的嘴巴碰到他的手,又柔软又湿润。他回到屋里。小鹿跟随着他。

他说:“小旗可以进来吗?”

“赶快带它进来,欢迎。”

他局促不安地来到角落里“草翅膀”的那张三脚凳上坐下。

福雷斯特爸爸说:“这小鹿会让他快乐的。你今晚就来陪陪他吧。”

这么说,这就是他们盼望他做的事情。

“明朝给他下葬,没有你在场,很难说得过去。他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别的朋友。”

乔戴像抛掉一件太破的衬衣一样抛开了对父母的担忧。面临如此重大的事情,回不回家不再重要。福雷斯特妈妈走进那卧室,去担任早班守灵任务。小鹿在屋里东闻闻西闻闻,轮流闻过每一个人,然后回到乔戴身边躺下。黑暗真真切切地降临到了屋子里,更加重了大家沉重的心情。他们在忧伤的沉闷气氛中闷坐着。这种忧伤,唯有时间的风才能够将它驱散。

九点钟,巴克突然站起身来,点了一支蜡烛。十点钟,一匹马和一个骑者嘚嘚地驶进了院子。是彭尼骑着老恺撒来了。他将缰绳往马的脖子上一抛,便走进了屋子。福雷斯特爸爸,作为一家之主,站起身来迎接他。彭尼环视着一张张阴沉的面孔。老人家指着那半开半掩的卧房门。

彭尼问道:“是孩子吗?”

福雷斯特爸爸点点头。

“去了……还是快要去了?”

“去了。”

“我就担心这个。我突然想到,乔戴没有回家,怕就出这个事了。”

他拿一只手抚着老人的肩头。

“我跟你一样难过。”

他一个一个地和他们打着招呼。然后他直视着莱姆。

“你好,莱姆。”

莱姆犹豫了一下。

“你好,彭尼。”

米尔惠尔将自己的椅子让给了他。

彭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今天拂晓。”

“妈进去看他能不能吃口早饭。”

“他已经躺着受了一两天罪了。我们想去请老大夫,但是他好像又好起来了。”

滔滔不绝的话语劈头盖脑地向彭尼倾诉。似乎这样,他们便可缓释心中越来越郁积的悲痛。他神色庄重地听着,不时地点着头。他是一块小而坚硬的岩石,任他们的悲痛撞击在上面。当他们说完话开始沉默时,他便向他们诉说起自己夭折的孩子。这样的回忆是告诉他们,没有人能避免这样的厄运。大家都在承受的一切,每个人都是能够承受的。他分担着他们的忧伤,而他们似乎也在为他的苦痛而苦痛。他的苦痛稀释了他们的悲伤,这样的分担稍稍减轻了他们的悲伤。

巴克说:“乔戴大概想和‘草翅膀’单独待一会儿吧。”

当他们带他走进房间、转身离开关上门时,乔戴不禁惊慌起来。好像房间那头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坐着,和他爸爸遭蛇咬的那天夜里在丛莽中潜行的东西一样。

他说:“让小旗也进来,可以吗?”

他们同意了,觉得也是合适的。小鹿便被带进来陪伴他。他坐在椅子边缘上。椅子上还留着福雷斯特妈妈身上的余温。他在膝头叉着双手,两眼偷偷地瞧着枕头上的那张脸。床头的一张小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当烛光摇曳时,“草翅膀”的眼睑好像在忽闪。一阵微风吹过房间。床单似乎被风鼓了起来,就像“草翅膀”在呼吸。一会儿之后,恐惧过去了,他才靠到椅子上坐安稳了。当他靠在椅背上远远地端详着“草翅膀”时,“草翅膀”看上去熟悉了一点。然而,那躺在烛光下、两颊瘦削的人不是“草翅膀”。“草翅膀”的后面跟着那只浣熊,正磕磕绊绊地在外面灌木丛里玩耍呢。一会儿,他就会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来,乔戴就会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偷偷朝那交叉着的畸形双手看了一眼。它们一动不动,真的一动不动啊。他暗自哭泣起来,无声地哭泣。

那摇曳的烛光催人昏昏欲睡。他的眼睛迷糊起来。他强使自己振作了一下,但是一会儿之后,他的眼睛又睁不开了。死亡、沉默和他的睡眠其实是一回事儿。

他在破晓时醒来,精神萎靡不振。他听到一阵锤击声。有人将他横放到床上的脚后头。他立刻清醒过来。“草翅膀”不见了。他溜下床,来到大房间。大房间也空无一人。他来到屋外。彭尼正在将一个盖子钉到一只新做的松木箱上。福雷斯特家的人环立在四周,福雷斯特妈妈在号啕大哭。没有人跟他说话。彭尼钉下最后一枚钉子。

他问道:“准备好了吗?”

他们点点头。巴克、米尔惠尔和莱姆走上前来。

巴克说:“我一个人就可以扛它。”

他把木箱举上肩头。福雷斯特爸爸和加贝不见了。巴克向南面的硬木林走去。福雷斯特妈妈跟着他。米尔惠尔搀着她的胳膊。其余的人跟在他们身后。送葬队伍慢慢地向硬木林走去。乔戴记得,“草翅膀”在这儿的一棵活栎树下有一个葡萄藤秋千。他看到福雷斯特爸爸和加贝正拿着铁锹,站在那个秋千边。泥地里,一个新挖的坑像一张大口一样张开着。堆在土坑边的泥土黑黑的,泥土中有霉烂的木头。曙光照亮了硬木林,东升的太阳伸出它与大地平行的光艳四射的手指,将灿烂的光明洒向森林。巴克放下棺材,小心地将它移入墓穴。他退回身来。福雷斯特家人都逡巡不前。

彭尼说:“爸爸先来。”

福雷斯特爸爸举起铁锹,将泥土铲到木头箱子上。他把铁锹交给巴克。巴克也铲了几锹泥土到木箱上。铁锹在他们兄弟几个中间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最后只剩下茶杯那么大的一块泥土时,乔戴发觉铁锹传到了他手里。他麻木地将泥土铲起来,将它抛到坟堆上。福雷斯特家的人面面相觑。

福雷斯特爸爸说:“彭尼,你是在基督教家庭中长大的。我们很高兴,你能为我们说点什么。”

彭尼走向前去,站到坟墓边,闭上双眼,昂起头,对着阳光。福雷斯特家的人都低下了头。

“啊,主啊,万能的上帝。是非善恶不是我们无知的凡人所能说了算的。要是是非善恶我们能说了算,我们就不会把这个脑子古怪、腿脚残疾的可怜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们就会把他生得像他的兄弟们一样高大挺拔,健康地生活,有力地工作,很好地做事。但是,话得说回来,主啊,是你造就了他。你让他和野生小动物为伍。你给了他一种智慧,让他颖悟而又温和。小鸟飞来和他做伴,小野兽们在他身边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且,他那可怜的畸形的手,可是从来没有去抓过一只母野猫啊。

“现在,你看着合适,把他带到了一个他那古怪的脑子和畸形的四肢再也无关紧要的地方。可是,主啊,想到现在你一定弄直了他的双腿和那可怜的驼背及他畸形的双手,我们都高兴啊。想到他能和其他所有人那样行动自如了,我们都高兴啊。主啊,愿你赐给他几只红雀,也许再给他一只松鼠、一只浣熊、一只负鼠,跟他做伴,像他在这儿一样。我们大家不知怎么的都感到人世的寂寞。但是我们知道,要是他身边有这些小动物陪伴他的话,他就不会寂寞了,只要天堂里不嫌这些小野兽太多就好。求您成全。阿门。”

福雷斯特家的人也喃喃地说着“阿门”。他们的脸上冒出了汗。他们一个又一个来到彭尼跟前,跟他紧紧握手。那浣熊忽然跑了过来,跑过那堆新翻上来的泥土,哀号着。巴克将它抱起,放到自己的肩头。福雷斯特家的人转过身,匆匆地走回家去。他们备好恺撒的鞍子,彭尼跨上马去。他将乔戴拉起来放到身后。乔戴叫着小鹿,它从灌木丛里跑了出来。巴克从后屋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铁丝笼子。他将笼子递给坐在马屁股上的乔戴。里面关着那只跛足的红雀“布道者”。

他说:“我知道,你妈不许你养任何小动物,但是这家伙只吃些面包屑。留给你作个纪念吧。”

“谢谢你。再见。”

“再见。”

恺撒沿着大路慢慢地跑回家去。他们谁也不说话。恺撒换成了走步,彭尼也不去惊扰它。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乔戴悬空举着那只小鸟笼,手臂有点酸痛。巴克斯特垦地已经映入眼帘。巴克斯特妈妈听到了马蹄声,已经在门口等候。

她大声喊道:“一个人已经够我烦了,现在倒好,两个人双双走了,还在外面过夜。”

彭尼下了马。乔戴也滑了下来。

彭尼说:“少安勿躁,孩子他妈。我们有要事啊。可怜的小‘草翅膀’死了。我们帮着料理他的后事。”

她说:“唉……可惜那不是最会吵架的莱姆。”

彭尼把恺撒放出去自己吃草,然后回到屋里。早饭早就烧好了,现在已经凉了。

他说:“不要紧,热一下咖啡就行。”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

他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家人对一件事情有这么难受的。”

她说:“别对我说那些五大三粗的野蛮家伙会感到悲痛。”

他说:“奥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心都是肉长的。悲痛伤人,到处都是一样的。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表达方式罢了。我好像觉得,多次丧子之痛,你其他没有什么,就是这舌头越来越尖刻了。”

她猝然坐下。

她说:“似乎只有硬起心肠,才是我唯一承受伤痛的办法。”

彭尼放下早餐食物,走到她身边,抚摩着她的头发。

“我知道。只是对别人稍微宽容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