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圣诞节
除却高飞林鸭尖声的哀鸣,没有其他任何迹象表明,十一月早就悄然溜走,十二月已经不知不觉来临。林鸭飞离了硬木林中的巢穴,从湖泊飞向池塘,又从池塘飞回湖泊。乔戴不明白,为啥有些鸟儿在飞翔时会鸣叫,而有些鸟儿却悄然无声。那些美洲鹤只有在运动时才会发出刺耳的长唳。鹰只会在空中尖叫,但是它们在树上时却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啄木鸟展翅飞翔时会乱哄哄地叫唤,但是一落到树皮上,便会寂然无声,只有它们啄树皮发出的嗒嗒声。鹌鹑仅在地上发出叫声。兵乌鸫却是在灌木丛中尖叫。模仿鸟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无论在空中飞翔还是栖息在栅栏上或美洲商陆丛中,都会长声鸣啭或者低声啁啾。
鹬鸟正向南方迁徙。它们每年冬季从佐治亚州飞来。老鸟是白色的,有长长的弯曲的喙。春季孵出来的小鸟却是灰棕色的。那些幼鹬的肉真鲜美。每逢新鲜的兽肉青黄不接,或者巴克斯特家的人吃厌了松鼠时,彭尼和乔戴就会骑着老恺撒,到“鲻鱼草原”去打六七只鹬鸟回来吃。巴克斯特妈妈就会像烤火鸡一样把它们烤熟。彭尼发誓说,它们的味道比火鸡肉还要鲜美。
巴克·福雷斯特在杰克逊维尔将小熊卖了个好价钱。他不仅将乔戴妈妈购物清单上的所有东西全给巴克斯特家买回来了,而且还找给他们一小袋银币和铜币。自从莱姆那天打了彭尼之后,福雷斯特家和巴克斯特家的关系又紧张了起来。他们交割清钱物之后,那些黑大个一刻也不肯停留,顾自上马车走了。
彭尼说:“大概莱姆说服了其他两兄弟,他们以为我在那头公鹿的事儿上真的欺骗了他们。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事情跟他们解释清楚的。”
巴克斯特妈妈说:“在我看来,不跟他们来往,反倒清净。”
“哎呀,孩子他妈,你可不能忘了我被蛇咬伤时巴克对我们的帮助。”
“我没有忘记。但是,那个莱姆本身就像一条蛇,一听树叶响,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回过头来咬你一口。”
不过,有一天,巴克来到他们家停留了一下,宣称狼群已经全部被消灭了。他们在他们的牲畜栏打死一只,然后用陷阱又捉了三只,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狼的踪迹。熊经常来找他们的麻烦。其中最令人头痛的是老笨熊。它的劫掠范围,巴克说,从东面的河到西面的琼佩湖。它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就是福雷斯特家的牲畜栏。只要它高兴,它就会看好风向,既能避开狗,也能避开陷阱,偷偷溜进牲畜栏,拖走一头小牛。有几夜,福雷斯特兄弟几个熬通宵守候它,它就偏偏不来了。
巴克说:“留不留心它,对你来说也无所谓,不过我想,说总要对你说一下。”
彭尼说:“我的牲畜栏离屋很近,也许我能将计就计捉住它。谢谢你,巴克,我正想找你谈谈。我希望你能搞清楚莱姆如此怀恨在心的那头公鹿的事情。”
巴克含糊其辞地说:“那没什么。一头鹿算得了什么?好吧,再见。”
彭尼摇了摇头,回头干他的活。在这小小的丛莽世界中,与他唯一的邻居不和睦相处,这使他感到非常烦恼。
没有多少活儿可干,乔戴长时间地跟小旗厮混在一起。小鹿长得很快。它的腿变得又细又长。有一天,乔戴发现,小鹿幼儿期的标志,那淡淡的斑点,全部消失了。他立刻仔细地察看了它平滑而又坚硬的头顶,有没有角的痕迹。彭尼一看他这个举动,不禁大笑起来。
“你显然想发现奇迹,孩子。它的头会一直乱拱乱撞到夏天呢。它非得满了一周岁才会长角呢。到了那时候,就会有小小尖尖的角长出来。”
乔戴学到了知识,他明白了,这是一个令人浑身充满了温暖而又并非瞬间发生的奇迹。即便是奥利弗的背弃和福雷斯特兄弟的疏远,也变成了跟他几乎不相干的遥远的不幸。他几乎每天都要扛着枪,背着弹药袋,带着小旗到树林里去。马利兰栎树叶子的颜色已经不再是红色,变成了深褐色。每天早晨都有霜,使得丛莽光彩夺目得像一个布满了圣诞树的森林。这一现象提醒他,圣诞节已经为时不远。
彭尼说:“咱们圣诞节前就不干活了。我们要到沃卢夏去参加圣诞节社交活动。过完节后,我们再定下心来干活。”
乔戴在灰岩坑过去的松树林里,发现了一个长满念珠豆的地方。他将那些亮晶晶的红色种子都采了下来,装满了他所有的口袋。这些念珠豆像燧石一样坚硬。他从他妈妈的针线筐里偷了一枚大号针和一长段结实的棉线。当他偷偷出来闲逛时,便把念珠豆和针线带出来。他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煞费苦心地将念珠豆串起来。他每天只能串上几颗。他要串一串项链,送给妈妈。念珠豆串得不均匀,但是最后的结果令他满意。他将这串完成的项链放在口袋里,这样他可以经常拿出来欣赏一下,直到后来因为衣袋里的饼子屑、松鼠尾巴以及其他的东西将项链弄得脏兮兮的,他才将它拿到灰岩坑去洗干净,藏到了他卧室的一根椽子上。
去年的圣诞节,因为没有钱,所以除了一只野火鸡当饭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今年,卖掉小熊的钱还有剩。彭尼留起一点买棉籽的钱,说,其余的可以全部用于过圣诞节。
巴克斯特妈妈说:“我们要是去参加社交活动,那我节前先要到沃卢夏去买点东西。我要给自己买四码羊驼毛布,这样出去过圣诞节才体面些。”
彭尼说:“老婆啊,你不会有别的小九九吧。我不是要吵架,因为你要把我所有的钱都用光也绝对没有关系的。可是,我好像觉得,四码羊驼毛布,只够你做一条裤衩啊。”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是用来修补我那件结婚礼服的。这么久了,我既没有长高,也没有变矮,只是横向发展了。我准备在前襟再拼上一块,这样就合身了。”
彭尼拍拍她宽阔的背脊。
“好啦,别动气。像你这样的好老婆,是应该有一块料子拼在结婚礼服前襟上的。”
她平静了下来,说:“你就是爱对我唠叨。我从来没有向你要过东西,你就习以为常了,没想到我会要东西的。”
“我知道。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你的要求一点不高。我会给你买一匹绸缎来。还有,上帝饶恕我,总有一天,你在屋子旁边会有一口水井的,这样就再也不必到灰岩坑去洗衣服了。”
她说:“我想明天就去沃卢夏。”
他说:“再给我和乔戴一两天时间,去打些猎物回来。也许我们可以带一些野味和毛皮到店里去,这样你就可以称心如意地买些东西了。”
第一天的打猎一无所获。
“当你不是去猎鹿的时候,”彭尼说,“它们到处都是。等到你要去打它们了,就会觉得你是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城市一样。”
一桩扑朔迷离的事情发生了。在岛地的南面,彭尼想让他的猎狗去追踪看上去像是一只很小的幼鹿或者成年的小鹿的足迹。猎狗居然拒绝去追踪。彭尼干了一件好多年没干的事情。他折了一根树枝,抽打倔强的朱莉娅。它先是尖声吠叫,接着发出哀鸣,却依然拒绝去追踪猎物。这谜团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揭开。小旗像往常习惯了的那样,在他们狩猎的途中出现了。彭尼突然大叫一声,接着跪倒在地,比照它的蹄印和猎狗不愿追踪的蹄印。一模一样。老朱莉娅比他聪明,早就认出了巴克斯特家这位最新成员的足迹,也闻出了它的气味。
他说:“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为人应该谦虚些。一只狗倒能了解你称之为亲人的东西。”
乔戴得意洋洋。他对老猎狗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之情。小旗要是被它们追踪、受到惊吓,它们的小主人肯定会不高兴的啊。
第二天的打猎收获颇丰。他们发现了鹿在沼泽里觅食。彭尼打死了一头巨大的公鹿。他又去追踪一头较小的公鹿,迫使它跳进了一个河湾上的河滩。他先让乔戴开枪,看乔戴没有打中,便自己开枪将它撂倒了。他们是徒步来的,因为这几天,只有慢慢追踪才是唯一捕获猎物的办法,特殊情况例外。乔戴试着扛那头较小的公鹿,但是鹿的重量几乎把他压趴下。于是,他留下来看守着打死的猎物,彭尼则回家去赶马车来装运。当他爸爸回来时,小旗也跟着来了。
彭尼叫道:“你这个宠物呀,跟狗一样喜欢狩猎呢。”
回家的路上,彭尼指给他看一处熊进食的地方。它们常吃那些塞润榈的浆果。
“这种浆果可以清理它们的肠胃,还有滋补作用。它们进冬季的窝时,胖得像奶油一样呢。今年,要想吃鲜肉,熊恐怕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
“其他还有什么野兽吃这种浆果,爸?”
“鹿也喜欢吃。告诉你吧,你把这些浆果装在坛子里,灌上古巴甜酒,放上五个月,这样的酒要是能让你妈喝上一口,她也会直呼哈利路亚呢,只要你能让她喝下去。”
来到棕榈树开始长在较高的地上、跟马利兰栎树混生在一起的地方,彭尼指给他看几条通向乌龟洞的窄窄小径。响尾蛇就在那里面做窝过冬。但是在晴朗温暖的日子里,它们也会出来,到洞口晒上几个钟头的太阳。乔戴觉得,整个丛莽中所有看不见的生物,在彭尼的眼中,却是一目了然的。
回到家里,乔戴帮助爸爸剥鹿皮,把整条皮剥下来,把后腿割下来,整理好,这是唯一能卖钱的东西。巴克斯特妈妈从前腿上割下鹿肉来煎,并且将这些肉封上鹿油,保存起来。骨头和碎肉就放到洗衣铁盆里煮熟了喂狗。晚上,全家大快朵颐了一顿鹿心和鹿肝。在“巴克斯特岛屿”上,没有多少东西会浪费的。
第二天早晨,彭尼说:“那我们得预先说定,今晚是在赫托奶奶家过夜还是回家来?要是过夜,乔戴就得留在这儿挤牛奶、喂狗、喂鸡。”
乔戴说:“特里克西的奶快干了,爸。我们可以留下饲料。让我也去吧,而且最好我们都在赫托奶奶家过夜。”
彭尼对他妻子说道:“你愿意在那儿过夜吗?”
“不,我不想待在那儿。我和她从来就话不投机。”
“那我们就不过夜。乔戴,你可以去,但是到了那儿,你可别缠着我们在那儿过夜啊。”
“那我拿小旗怎么办呢?能让它跟去让奶奶瞧瞧吗?”
巴克斯特妈妈开口就骂:“该死的小鹿!他们那地方从来不会有这么讨厌的东西的,包括你。”
乔戴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说:“我觉得我还是跟它一起留在家里吧。”
彭尼说:“好啦,孩子,把它拴起来,忘了它。它不是一只狗,也不是一个小孩子,虽然你几乎把它当作了一个孩子。你总不能像个女孩子捧布娃娃那样捧着它到处走啊。”
他很不情愿地把小旗拴到了棚屋里,换了身干净衣服,准备去沃卢夏。彭尼穿上了他那身袖子缩得很短的呢制套装,头上戴着黑毡帽。那顶毡帽,虽然蟑螂在帽檐上咬了一个洞,但总归是顶帽子啊。除了这顶帽子,他就只有一顶打猎用的羊毛帽子和一顶干田里活儿用的棕榈凉帽,再没有其他帽子了。乔戴换上了他最好的服装,粗革高帮靴、土布裤子、三芒草大凉帽、崭新的黑羊驼毛外套,腰间还系了一根红腰带。巴克斯特妈妈穿上了从杰克逊维尔买来的蓝白相间的格子布做成的新衣服,显得既干净又利落。虽然布的蓝色比她所期望的深了些,但是那格子却很漂亮。她戴了顶蓝色遮阳女帽,但是她还带上了她那顶镶了黑边的女帽,那是要等她走近村庄的时候才戴的。
坐在马车中,颠簸在沙路上,令人舒适惬意。乔戴背靠着车座,坐在车斗板上。他看着丛莽,看着丛莽闪向身后,感到十分有趣。那种倒背前进的感觉,比面向前方看的时候更加强烈。马车一路颠簸,等他们到达河边时,他瘦削的屁股竟感觉有点震伤了。他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可想,他就是全身心地想着赫托奶奶。她要是知道了他很生奥利弗的气,一定会很惊讶。他想象着她的脸相,很开心。接着,他觉得不自在。他对奶奶的感情完全像以往一样深,但是整个夏季,他事实上把她给忘了。也许,他还是不把他跟奥利弗一刀两断的事情告诉她的好。他想象着自己对她亲切友好,保持着高贵的沉默。那想象中的情景令他开心。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有礼貌地问候奥利弗的健康。
彭尼把鹿肉装进两只袋子,把鹿皮放在了一只麻袋里。巴克斯特妈妈带了一篮鸡蛋和一小块黄油到商店去做交易。她还带了一篮送给赫托奶奶的礼物:一夸脱新熬的糖浆、一配克的番薯、一只巴克斯特家自制的糖腌火腿。虽说是上她的对头家里去,她也绝不让自己两手空着去。
彭尼在河的西岸向东岸呼叫着渡船。喊声回荡,传向河的下游。对岸出现了一个小孩。他从容不迫地过来了。一度,乔戴似乎十分羡慕那小男孩的生活,在河上来回划着渡船,多惬意呀。然后,他又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颇为不自由。这样的小男孩,不能打猎,无法在丛莽里游荡,而且没有小旗。他很庆幸,他不是摆渡艄公的儿子。他有点居高临下地跟那孩子“嗨”了一下。那男孩长得很丑,有点害羞,他低着头,帮着将巴克斯特家的马牵到渡船上。乔戴对他的生活充满了好奇。
乔戴问他:“你有枪吗?”
小男孩摇了一下头,表示没有。他的两眼紧紧盯着河的东岸。乔戴不禁深深地思念起了“草翅膀”。往常,“草翅膀”一出现在他的眼前,便会絮絮不休地跟他说话。他对这位新见面的小男孩感到失望,也就不再去想他。巴克斯特妈妈急于在做客访问之前先去做交易。他们把马车赶了很短的一段路,便来到那家商店。他们把要交易的物品摆到柜台上。店老板博伊尔斯不急于做交易,他希望听听丛莽的消息。福雷斯特兄弟们曾经把洪水后的情形,作了令人无法相信的描述。沃卢夏地区有几个猎人曾经去过那儿,向他报告说,丛莽中已经几乎找不到任何猎物了。熊好几年没有侵害过沿河人家的家畜了,现在它们又杀回来了。他希望彭尼能证实这些说法。
“这些话都是真的。”彭尼说。
他向柜台上一靠,摆出了长谈的架势。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知道我不能久留。你们两位大男人要是同意先做完交易,我就可以买好东西,然后上赫托奶奶家去。那时,你们再在这儿聊上一整天吧。”
博伊尔斯很利索地称好肉。由于鹿肉奇缺,他一转手就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河上的轮船,为了迎合那些英国游客和北方游客猎奇的需要,会买一两只后腿去。他仔细地检查着鹿皮,最后对鹿皮的质量表示满意。已经有人向他订货,可以每张皮付五美元钱。这价钱比巴克斯特夫妇所期望的还要高。巴克斯特妈妈得意洋洋地转向布料柜台。她很专横,非要最好的不可。博伊尔斯已经卖完了棕色的羊驼毛布。他答应可以让下一班轮船带来。她摇摇头。再从“巴克斯特岛屿”赶到这儿来取,路太远了。
博伊尔斯说:“那你干吗不从这种黑羊驼毛布料上剪一块做一套呢,全新的?”
她用手指抚摩了一下。
“货色的确不错。你出什么价呢?哦——”
她转过身,走了,行动虽然退却,话却放得很狠。
“我说要棕色的,就要棕色的。”她冷冷地说。
她买了做圣诞蛋糕用的调味品和葡萄干。
她说:“乔戴,去看看,看老恺撒有没有把缰绳挣松了。”
这要求如此荒唐,乔戴只能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彭尼对乔戴眨了眨眼睛,接着赶快转过脸去,不让她看到他在偷偷笑。她的用意是想买件圣诞礼物,给他一个惊喜。但若换了彭尼,他一定会想出一个更好的借口把孩子支走的。乔戴来到外面,望着那个摆弄渡船的小男孩。那小男孩坐在那儿,在仔细瞧自己的膝盖。乔戴捡起几片石灰石片,瞄准了路边一棵活栎树的树干扔着。小男孩偷偷地看着他,接着一声不响地来到他的身后,也捡起几块石片,瞄准那棵树扔了起来。他们默默无言地展开了比赛。过了一会儿,乔戴估计他妈妈已经完成了那件大事,就跑回店里去。
他妈妈说:“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爸爸待在一起?”
他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只要他一进赫托奶奶的家,奶奶就会拿出蛋糕或者饼干给他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对爸爸和别的大人的交谈百听不厌。最后,店老板递给他一根甘草梗,送给他的,这事儿便解决了。这样东西可以使他身心的需要暂时兼顾了。
他高傲地说:“我和爸随后就来。”
她走出店门。彭尼瞧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博伊尔斯赞许地抚摩着那几张鹿皮上的软毛。
彭尼说:“这几张鹿皮,我本想卖现钱的。现在你要是马上换一块能做一件外套的黑羊驼毛布料给我,哎呀,那也就算了。”
博伊尔斯勉强地说:“换了别人,我是不干的。看在你多年老主顾的分上,好吧。”
“你最好立刻剪下来,把它包好,不要等我变卦。”
博伊尔斯扮起一副苦相说:“你的意思是在我变卦之前啰。”
剪刀顿时干脆利落地剪过黑羊驼毛布。
“现在给我配上相应的丝线,再配上一板玻璃纽扣。”
“这可不能算在这笔交易之内的。”
“我另外付钱。把驼毛布料装在一个盒子里,万一晚上下雨。”
博伊尔斯和颜悦色地说:“你已经诈取我好多东西了,现在你得告诉我,哪儿能猎到圣诞节晚餐用的野火鸡?”
“那我只能告诉你一个本来我自己想去猎一只的地方了。野火鸡极其稀少。那场瘟疫把它们消灭得差不多了。但是,你过了河就有,在七英里支流汇入大河的地方过河。你知道那个柏树沼泽吗,里面还长着两三棵高大杉树的,就在小溪的西南面?你想办法到那儿……”
引人入胜的男子汉的交谈就这样开始了。乔戴在一只饼干箱子上坐下来倾听。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博伊尔斯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给彭尼和自己拖来一把直背椅子和一张旧的牛皮摇椅,放到那个巨大的火炉旁。他们摸出烟斗。彭尼拿自己的烟丝给博伊尔斯装了满满的一烟斗。
“味道很好,不像是土制的烟丝。”博伊尔斯说,“明年春天,你给我种一小块烟草,我愿意出跟别人一样高的价钱。现在说下去……小溪的西南面……”
乔戴嚼着他的甘草梗。浓郁的黑色液汁顿时充满了他的嘴巴。他们的交谈则迎合了他的另一种饥渴,它跟甘草等食物不同,他感觉永远没有饱的时候。彭尼谈到了丛莽里的洪水。博伊尔斯插话道,这场洪水使沿河流域也遭了难,但是,这条河呀,雨下得猛,河流把大部分水带走得也快。洪水漫过河岸。伊赛·奥泽尔简陋的小木屋被狂风吹得前后摇晃,最后还是倒塌了。
“他眼下就住在赫托奶奶家,”博伊尔斯说,“快活得像一条松树钻心虫钻进一段新木头一样呢。”
彭尼详细叙述了打狼和猎熊的事情,还谈到了响尾蛇的事儿,这事儿福雷斯特兄弟几个没有想到提及。听着彭尼的描述,乔戴仿佛又过了一个夏天,而且比真正发生的事情还要生动。博伊尔斯也同样听得入了迷,坐在那儿,身子前倾,连烟斗也忘了抽。一位顾客进来,他只得离开了火炉。
彭尼说:“你妈已经走了一两个钟头了,孩子。你最好跑到奶奶家去,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
甘草梗早已下肚。天已近午,乔戴肚子饿了。
“我们在奶奶家吃饭吗?”
“噢,是的。她要是不请我们吃饭,你妈恐怕这会儿早就回来了。你现在就去,亲自把那只前腿给奶奶扛去。”
他走了,对彭尼的讲故事颇有点儿恋恋不舍。
奶奶家整洁的庭院,正在从洪水的破坏中逐渐恢复过来。河水在这儿漫过河堤,冲毁了她家的秋季花圃。不堪入目的洪水冲击物,随处可见。第二次种下去的植物倒是长得郁郁葱葱,但是没有花朵,只有屋子近旁的灌木丛里有一些小花。槐蓝花已经凋谢,结出了像镰刀一样弯弯的小小的黑色荚果。奶奶和妈妈就在屋子里。他听到了她们的说话声。当他踏上门廊并从窗户里望进去时,他看到了炉子里闪烁摇曳的火焰。奶奶看到了他,就来到门口。
她的拥抱是亲切的,但是却缺少某种热情。要是没有妈妈,巴克斯特家的两位男人会更受欢迎。屋子里哪儿也看不到装小甜饼的盘子。不过,厨房里飘来食物的香味儿。要不,他可能会几乎忍受不了自己的失望。赫托奶奶重新坐下,继续跟妈妈交谈,但是好像话不投机。他妈妈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她用挑剔的目光瞧着奶奶有花边的白色围裙。
她说:“我不论到什么地方,上午总喜欢穿得简单朴素些。”
赫托奶奶辛辣地说:“我要是身上没有点花边,那可比死还难受。男人都喜欢女人穿得漂亮。”
“我长大的过程中,就觉得用衣着取悦男人,不合适。唉,像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在这世上,总是受穷,要穿花边衣服,就得上天堂啦。”
赫托奶奶把摇椅摇得飞快。
“我可不想上天堂。”她声明道。
巴克斯特妈妈说:“上天堂又没有危险的。”
奶奶的黑眼珠闪烁着怒火。
“你干吗不想去,奶奶?”乔戴问道。
“就为一件事儿,有些好朋友丢不下。”
巴克斯特妈妈对此置之不理。
“还有一件事儿是音乐。他们说,天堂里除了竖琴,就没有别的乐器好演奏了。而我最喜爱的音乐是长笛、低音提琴和高音竖琴的合奏。除非你们这些传教士中有哪一位能保证这三样统统都有,否则,我对去天堂旅行只能婉言谢绝了。”
巴克斯特妈妈的脸上出现了刮暴风雨的征兆。
“再有一件事情就是食物。连上帝都喜欢他面前有烤肉香味儿。可是,按照传教士们说的,天堂里的人吃的主要是牛奶和蜂蜜。而我最讨厌牛奶和蜂蜜,让我恶心反胃。”她得意洋洋地抚平她的围裙,“我想,天堂啊,只是那些在世上想得到什么而又得不到的人渴望去的地方。我呀,一个女人想要有的一切几乎都有了。这兴许就是我对天堂不感兴趣的道理。”
巴克斯特妈妈说:“我估计还包括奥利弗和那黄头毛贱女人私奔的事情吧。”
奶奶的摇椅在地板上摇出一种音调。
“奥利弗长得健壮而又英俊,女人黏着他是常有的事情,而且总是心甘情愿。现在,就说特温克吧,她也不该受到责备。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好东西,然后奥利弗对她有意思了。她干吗不跟他去呢?这可怜的孩子是个孤儿啊。”她将围裙的花边往外一抖,“随你们这些基督徒怎么排揎一个孤儿吧!”
乔戴在椅子里坐立不安。奶奶屋里的暖和舒适,一下子变得寒峭弥漫,仿佛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似的。他认定,女人就是多事儿。女人在煮出好吃的东西时还不错,其余的时候就只管惹是生非。门廊里响起了彭尼的脚步声。乔戴如释重负。也许爸爸能厘清她们的是非曲直。彭尼走进屋子,在炉火前面搓着双手。
他说:“这难道不好吗?全世界我最心爱的两个女人,正在火炉边一起等着我来呢。”
奶奶说:“要是这两个女人相亲相爱,埃兹拉,那就好啦。”
“我知道你们俩有点不合头。”他说,“你们想知道原因吗?你是嫉妒,奶奶,因为我跟奥拉住在了一起。那么奥拉你呢,也是嫉妒,因为你没有奶奶漂亮。那女人啊,要上了一点年纪,才会漂亮呢……我不是说那种俏丽……等奥拉上了一点年纪的时候,她可能也会漂亮呢。”
在他的好脾气影响下,争吵不可能再继续了。两个女人都大笑起来,各自收敛了自己的锋芒。
彭尼说:“我想知道的是,巴克斯特一家三口是受邀在这地方吃肥肉呢,还是不得不转身回家去啃冷玉米饼?”
“好啦,你知道的,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我都欢迎你们来。我特别要谢谢你们的鹿肉。唯一可惜的是奥利弗没能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分享午餐。”
“他有什么消息吗?他出海前不来看我们,我们都很伤心哪。”
“他被打了之后,好长时间才恢复。然后,他得到消息,说波士顿有一艘船要他去当大副。”
“我猜想,佛罗里达有位姑娘也要他去干‘大副’[1]这行当呢,是吧?”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乔戴也跟着他们一起宽慰地大笑着。奶奶的屋子里再次变得暖融融的。
她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这些个丛莽里来的野人,要是不给我痛痛快快地吃,那我就真的要伤心了。”
午饭没有彭尼和乔戴单独来的时候那样丰盛。但是食物上的那些花样,给巴克斯特妈妈留下了深刻印象,总觉得都很美味可口。午饭的气氛很友好。
巴克斯特妈妈说:“嗯,我们下定决心,要来参加圣诞社交活动。去年我们没有来,实在是因为两手空空,没法来。你觉得我来参加社交活动,带一个水果蛋糕和一些糖果,会受到欢迎吗?”
“再好没有了。你们全家都到我这儿过夜,跟我一起过圣诞节,怎么样?”
彭尼说:“那敢情好。你的野味就包在我身上了。我说要一只火鸡,那就准定能逮到一只火鸡。”
巴克斯特妈妈说:“母牛、狗和鸡怎么办呢?不管是不是圣诞节,我们总不能全家都出来,丢下它们不管啊。”
“我们可以给狗和鸡放足饲料。过一天,它们不会饿死的。我还有个主意,特里克西马上要下奶了,我们可以让小牛吃奶的。”
“小牛会让该死的熊或者豹子吃掉的。”
“我可以在牲口棚里再搭一个牲畜栏,野兽就没有办法侵犯它们了。如果你还想要待在家里防野兽,你就待吧,我反正要来这儿过圣诞节的。”
“还有我。”乔戴跟着说。
巴克斯特妈妈对奶奶说:“我呀,连招架他们的机会都没有,比一只兔子招架两只野猫都不如。”
彭尼说:“但是我总觉得好像乔戴和我是两只兔子在招架一只野猫呢。”
“可是你们却逃得比兔子还快哎。”说着,她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最后,他们决定,先来奶奶这儿,然后去参加社交活动,然后回到奶奶家来过夜,第二天再在她家做一天客。乔戴兴高采烈。接着,他想到了小旗。这念头犹如一朵乌云笼罩在了艳阳天上。
他突然大声喊道:“我来不了,我只好留在家里了。”
彭尼说:“为什么,出什么毛病了,孩子?”
巴克斯特妈妈回过头去望着赫托奶奶。
“这又是他儿子那烦人的小鹿。他只要一看不见小鹿,就会受不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孩子家,会这么发疯似的跟一只畜生厮混在一起的。他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把它喂饱。他还跟它一同睡觉,像跟人交谈一样跟它说话……哦,我在棚屋外头听你在里面说过……他想的一定不是其他事情,就是那只讨厌的小鹿。”
彭尼温和地说:“别让孩子像得了天花似的浑身不自在,奥拉。”
奶奶说:“他为什么不可以把它带来呢?”
乔戴张开双臂,抱住奶奶。
“你会喜欢小旗的,奶奶。它很伶俐,你可以像训练狗一样训练它。”
“我当然会喜欢啦。它跟‘绒球’能合得来吗?”
“它喜欢狗的。它跟我们家的狗经常玩耍的。当它们出去打猎时,它会溜到另外一条路上去,然后又跟它们会合在一起。它跟狗一样,很喜欢猎熊活动的。”
赞美小鹿的话语从他嘴里急促地倾吐出来。彭尼大笑着打断他。
“你把小鹿所有的优点都告诉奶奶了,奶奶就再也找不到它的优点了。这样,奶奶就只能找它的缺点了。”
“它没有缺点。”乔戴激昂地说。
“光是跳到桌子上,把猪油罐的盖拱下来,撞散番薯堆,就够了。它什么坏事都干,简直比十个野小子还坏。”巴克斯特妈妈数落道。
她走到花园里去看花。彭尼将赫托奶奶拉到一边。
“我一直在担心奥利弗。”他说,“不是那些大个儿恶霸在他没有准备走之前把他赶走的,是吧?”
“是我把他赶走的。我烦死他了,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去看那姑娘。我对他说,‘奥利弗,你还是回到海上去的好,你对我既没有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一点儿安慰。’他说,‘我对自己也一点儿没有好处。还是大海那地方适合我。’我决没有想到,那姑娘会跟着他去。”
“莱姆·福雷斯特在大发雷霆,你知不知道?他要是喝醉了闯到这儿来,你记着,这家伙生气的时候,就不像个人似的,要千方百计把他敷衍走。”
“我才不会该死的浪费时间去跟他废话呢。你该非常了解我的。你知道,我这人是鲸鱼骨头和地狱炼成的。”
“你的鲸鱼骨头不是已经有点变软了吗?”
“是的,但是地狱还是烫得像以前一样呢。”
“我相信,你可以摆平大多数男人,可是莱姆不一样。”
乔戴一直竖着耳朵在听。由于他再次来到了奶奶家里,所以奥利弗好像又一次变得很现实。不过,他感到满意,因为他发现,奶奶也对奥利弗失去耐心了。他如果再次见到奥利弗,他会对他表示不满,但是他会原谅他。他就是永远也不能饶恕特温克。
巴克斯特一家三口收拾好他们的篮子、袋子和购买的物品。乔戴竭力猜测哪只袋子里藏着能给他带来惊喜的圣诞礼物,可是它们看上去都一个样。他不禁有点失望地想,也许他妈妈真的是要他去看看老恺撒的缰绳放松了没有,根本就没有给他买任何东西。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试探让他妈妈透露点蛛丝马迹。
“这种问题,你还是去问车轮的好。”她说。
他把她的这种闪烁其词看成是一个肯定的迹象,她一定给他买了什么东西。
【注释】
[1]“大副(mate)”在英语中与“配偶”是同一个词,这儿是双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