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蜂蜜和猎狐

第十六章 偷蜂蜜和猎狐

小鹿花去了乔戴许多时间。不论他到哪里,它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在柴堆旁,它妨碍他挥斧劈柴。挤牛奶的活儿被派给了乔戴。他不得不将小鹿挡在了牲畜栏外。它站在门边,从门上的木条中间窥探着,呦呦地直叫到他挤完牛奶。他拼命地挤特里克西的乳头,直到它踢脚抗议。每一杯牛奶都意味着小鹿能得到更多的营养。他好像觉得,他能够看见它蹭蹭地往上长似的。它细小的腿稳稳地站在地上,它蹦蹦跳跳,它晃动脑袋和尾巴。他和它在一起嬉闹玩耍,最后他们倒在一起休息,凉快凉快。

天气又热又潮湿。彭尼躺在床上,浑身是汗。巴克汗淋淋地从地里回来。他脱去衬衫,光着上身干活。他的胸前,密密地生着黑黑的毛。胸毛上有汗珠在闪亮,就像雨滴在干燥的苔藓上一样。当巴克斯特妈妈确信他不再需要上衣时,便拿去洗干净并煮过,然后晾到炙人的太阳下面。

她满意地说:“那上面满是汗臭,现在,可一点儿也没有了。”

巴克庞大的身躯几乎要把巴克斯特家的小屋占满了,撑破了。

巴克斯特妈妈对彭尼说:“早上一看到那胡子和胸膛,真叫我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是头熊闯进屋里来了呢。”

她对他一天三顿囫囵吞下的食物数量之多感到吃惊,但是她几乎无法埋怨他,因为他用大劳动量的活儿和给她猎来的野味儿作为补偿。在他来垦地的一个礼拜中,凡是玉米、豇豆和番薯的活儿都干完了。他在西面豇豆地和灰岩坑之间,又开垦了两英亩新的土地。他还砍伐了十几棵栎树、松树、枫香树以及无数的小树,烧了树桩,修剪了砍倒的树枝,这样,乔戴和彭尼就可以用横锯锯断大树枝和树干,当柴火用。

他说:“你们在新开垦的地上种些海岛棉。来年春天,你们就有收成了。”

巴克斯特妈妈满腹狐疑地说:“你们都没有种过棉花呀。”

他从容地说:“我们福雷斯特家人哪,不是农民。我们在垦地干活,时常也种些地。但是,我们过惯了我估计你们称之为粗野和懒散的生活,这是我们的天性。”

她一本正经地说:“粗野的生活方式会给人带来麻烦的。”

他说:“你知道我的爷爷吧?他们就叫他‘麻烦的福雷斯特’。”

她不能不喜欢他。他有着像狗一样的驯顺脾气。她只是晚上私下里对彭尼说:“他干起活来像头公牛一样。但是他该死的真的有点黑,埃兹拉,黑得像只秃鹫。”

“那是因为他的黑胡子。”彭尼说,“我要是有那家伙一样的黑胡子,也许看上去就不像一只秃鹫,但看上去一定像只乌鸦。”

彭尼的力气在慢慢恢复。中毒后的肿胀已经消退了。响尾蛇咬过的地方和他割开皮肉让有毒的血更畅地流出来的地方,也渐渐结了痂。但是,只要稍稍用点力气,他就会恶心,他的心就会像河里轮船的轮翼那样扑扑地跳得厉害,他就会气喘吁吁,必须得躺平了身子才能恢复。他浑身布满了细细长长的神经,犹如竖琴弦绷在一个脆弱的木头架子上。

对乔戴来说,巴克在他们家像一剂兴奋剂,刺激得他兴奋不已。单是一只小鹿,就令他着迷了。这两个加在一起,简直令他神魂颠倒。他从彭尼的房间逛到巴克在干活的地方,再逛到小鹿可能去的地方,然后再来一个循环。

他妈妈说:“你该好好看看巴克干的那些活儿,这样,他走了之后,你就会干了。”

他们三人有一种默契,那就是还不能让彭尼干活。

巴克到垦地干活的第八天早晨,他把乔戴叫到玉米地里。有几个野蛮的坏蛋昨夜光顾过此地了。半畦玉米被掰去了穗,那畦玉米地的半当中,还扔了一大堆玉米外壳。

巴克说:“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浣熊?”

“胡说,不是。是狐狸。狐狸比我还喜欢玉米呢。有两到三只,这些个尾巴毛茸茸的流氓,昨夜来过了,举办了一个挺不错的野餐会呢。”

乔戴笑出声来。

“狐狸夜餐会!真想看看这样的狐狸夜餐会。”

巴克严厉地说:“你应该带着枪,在晚上出来,把它们赶走。好吧,我们今晚来收拾它们。你呀,必须学得认真些。今晚,我们去灰岩坑旁边的蜜蜂做窝的树上偷蜜,让你学学如何认真。”

乔戴迫不及待地等待白天过去。跟巴克打猎和跟爸爸打猎,性质是完全不同的。福雷斯特兄弟们无论干什么事情,总有一种兴奋,会使他变得紧张不安和激动不已。他们干任何事情总是弄得闹声喧天、鸡飞狗跳。跟彭尼打猎让人感觉一种满足,是一件比追逐猎物本身更有意义的事情。那就经常有时间欣赏飞鸟在头顶飞翔,或者可以去倾听鳄鱼在沼泽地里吼叫。他真希望,彭尼要是能跟他们一起去偷那树上的蜂蜜、去追踪那些偷玉米的狐狸就好啦。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巴克从新开垦的土地上回来。彭尼正在熟睡。

巴克对巴克斯特妈妈说:“我想要一只装过猪油的桶、一把斧子和一些烧浓烟的碎布条。”

巴克斯特家碎布很少。衣服总是补了又补,直到破成碎片为止。面粉袋做成了围裙、洗碗布和椅子靠背。这种椅子靠背上,她还利用冬天的夜晚绣了花呢。面粉袋还被做成了她那百衲被的里子。巴克不满地瞧着她给他的那一小把碎布条。

他说:“行了,我想我们可以用苔藓。”

她说:“这回你们可别都叫野蜂蜇了。我爷爷有一次被蜇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呢。”

“我们要是被蜇了,那肯定不是故意的。”

他开始穿过院子走去,乔戴跟在他身边。小鹿也紧跟在身后。

“你想要你这该死的宝贝疙瘩被蜇死吗?好了,把它关起来。”

乔戴很不情愿地把小鹿引到棚屋里,关上门。即使去采蜜,他也不想和它分离。没有彭尼同行,似乎是不公平的。他的眼睛盯着那棵野蜂做窝的树已经一整个春天了。他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他要等野蜂采撷了黄色的茉莉花、桑椹花、冬青树花、蒲葵花、楝花、野葡萄花、桃花、山楂花、野梅子花等的花蜜后,才下手呢。往后,还会有其他花朵供它们采集自己过冬的花蜜。眼下,丹桂飘香,火炬松花盛开枝头。不久还会有漆树花、黄花和翠菊花呢。

巴克说:“你知道谁最喜欢和我们一起弄蜂蜜?‘草翅膀’。他能在野蜂中很镇静地工作,别人还当作是野蜂把蜂窝送他做礼物了呢。”

他们来到灰岩坑边。

巴克说:“我弄不懂,你们干吗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取水呢?我要是不走的话,我一定帮你们在屋子旁边挖一口井。”

“你打算回去了吗?”

“唔,是的。我在担心‘草翅膀’。而且,我从来没有离开威士忌这么久过。”

野蜂做窝的树是一棵枯死的松树。树的半当中,有一个很深的洞,野蜂正在那儿飞进飞出。那松树长在灰岩坑的北面。巴克在几棵栎树下停住脚步,扯下好几捧绿色的西班牙苔藓。他在松树根下指着一堆干草和羽毛。

“林鸭想在那儿做窝呢。”他说,“它们只看到树上有一个洞,也不想想这洞到底是属于谁的,也许是一只我主上帝的啄木鸟,也许是那些长着象牙色鸟喙的大啄木鸟,也许是一窝野蜂呢。它们只注意到这个洞,就试图在洞里做窝。结果,蜜蜂把这些家伙赶走了。”

他刚开始砍那棵死松树的树根,突然高空中传来嗡嗡的声音,好像一窝响尾蛇在远处乱哄哄地摇着响环。斧头的砍伐声在灰岩坑中回荡。在栎树上和棕榈树上噤声匿迹的松鼠,于一片动乱中开始吱吱惊叫。灌丛鸦在尖声啼鸣。松树震动着。嗡嗡声变成了怒吼声。蜜蜂在他们的头顶嗡嗡着,好像弹丸飞舞。

巴克大叫道:“帮我点个火堆,小子。别怕。”

乔戴用苔藓和碎布卷成蓬松一团,揭开巴克的火石角。他拼命地用火石击打钢片。彭尼点火十分老练。可乔戴自己从来没有点过火,一想到此,他就感到惊慌。爆出来的火星子飞溅到已经被烧焦了的引火碎布上,可是他吹得太猛了,火星子几乎一碰到碎布就熄灭了。巴克扔下斧头,跑到他这儿,从他手上拿过火石和钢片。他将火石和钢片打得像乔戴一样用力,可是他吹被溅上火星子的碎布却十分审慎,简直不像一个福雷斯特家的人。碎布条烧着了。他将火凑近苔藓。苔藓开始冒出浓烟。

巴克跑回松树那儿,使足力气挥动斧子。明晃晃的斧刃砍进了那腐朽的树心。松树长长的纤维被劈断,然后裂开。松树颤抖着,在空中吼叫,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为它的倒下而大声抱怨。松树轰然一声倒在地上。蜜蜂像一团云似的簇拥在它死去的开裂的心脏上面。巴克一把抓起那团苔藓,箭一般地冲了过去。他尽管人高马大,身手却敏捷得像一只鼬鼠。他一下将那团浓烟滚滚的苔藓塞进洞里,然后又发狂般地跑开。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更像一头笨拙的熊。他发出一声号叫,拼命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和肩膀。乔戴禁不住对他大笑起来。接着,一枚像火一样的针刺进了他自己的脖子。

巴克大叫道:“快爬下灰岩坑去!跳到水里去!”

他们连滚带爬地爬下这陡峭的坡岸。坑底那个靠渗水汇成的水潭因为少雨而变得很浅。他们躺进水潭,潭水还无法淹没他们。巴克捧起几把淤泥,抹到乔戴的头发上和脖子上。他自己那头粗密的头发,已经厚得足以保护他了。有几只蜜蜂跟随着他们,执拗地在他们的前后盘旋。过了一会儿,巴克小心翼翼地抬起身来。

他说:“它们现在应该冷静下来了。可我们简直变成两头猪了。”

他们的裤子、脸和衬衫上面,都结满了泥浆块。这天还不是洗衣日。乔戴领路,从灰岩坑的南坡往上爬,爬到那两个洗衣槽去。他们将衣服浸到一个水槽里,然后到另一个水槽里洗澡。

巴克说:“你在笑什么?”

乔戴摇了摇头。他可以想象到他妈妈会说些什么。“假如蜜蜂能让福雷斯特家的人变干净,那我就要它一大群。”巴克被蜇了六七下。乔戴还算幸运,只被蜇了两下。他们小心谨慎地接近那棵蜜蜂盘踞的树。那烟球被塞得恰到好处。蜜蜂都被浓烟熏醉了。它们慢慢地云集在树洞的四周,寻找它们的皇后。

巴克劈开一个较大的裂口,从鞘中拔出猎刀,砍光裂口的边。他清除了废物和木屑,用刀往里面探了一下。他拔出刀来一看,不由得惊叹起来。

“今天运气真好!这里有一洗衣盆的蜂蜜呢。树腔里满满的。”

他拿出一块厚厚的木头片,上面闪着金黄色,滴着蜂蜜。蜂房很简陋,黑糊糊的,但是蜂蜜却比精制的糖浆还要白净。他们装满了那只盛猪油的桶,两人扛着回到家里。巴克斯特妈妈给了他们一只柏木桶,去将余下的蜂蜜取回来。

巴克说:“现在可是要有一洗脸盆的软饼子蘸着吃都不够了。”

他们第二次带回来的蜂蜜很沉。巴克说,从他孩提时代以来,从来没有看到蜜蜂做窝的树里面,有这么多蜂蜜的。

他说:“等我明天回家去告诉那些伙计,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巴克斯特妈妈慢吞吞地说:“我估计你会想要带些回家去。”

“不要很多,让我在肚子里装一些就够了。我在沼泽地里看好了两三棵树,那儿要是没有什么花头的话,我可能再来讨一点。”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对我们真好。也许有一天,等我们有了,也会报答你的。”

乔戴说:“真希望你不要回去,巴克。”

大个儿嬉戏性地推了他一下。

“我走后,你就没有工夫照顾那小鹿了。”

巴克这人生性好动。吃晚饭时,他的两只脚一会儿前后拖曳,一会儿上下踏步。他望着天空。

他说:“一个清朗的好夜晚,适合骑马。”

乔戴说:“你怎么一下子急着要走了呢?”

巴克停止了踏步。

“我就是这德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论到哪儿,我会乐意待一段时间。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又不乐意了。我和莱姆、米尔惠尔去肯塔基贩马那会儿,我对天发誓,我简直要爆炸了。直到再次回到家中,我才恢复了平静。”他停了一下,凝眸望着落日,然后降低声音补充道,“我很为‘草翅膀’担心。我这儿有一种感觉……”他使劲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胸脯,“怕不太好。”

“那家里不是会有人来叫你吗?”

“问题就在这里。假如他们不知道你爸病得厉害,就会骑马来问个好什么的。他们估计你爸正需要帮助,所以不管情况有多糟,他们都不可能来把我叫回去。”

他焦躁不安地等着天黑。他想把他那些事情做完了再离开。彭尼夜间的狩猎技术可以跟任何一个福雷斯特家的人媲美。乔戴很想夸耀一番他爸爸除掉的害兽之多。但是,这样一来,巴克很可能会不让他今夜跟他一起去狩猎。他管住自己的舌头。他帮助巴克准备松脂木片,供烧火盆用。

巴克说:“我的科顿叔叔有一头红头发。那一大堆头发呀,像一堆干草那样耸立着,红得像一只斗鸡的鸡冠。一天晚上,他带着火盆去打猎。火盆的柄稍微有点短,火盆里的一粒火星子飞到了他的头发上,把他的头发烧着了。而且你要知道,当他叫喊着向爸爸求救时,爸爸理也不理他。他还只当是月亮出来了,把科顿叔叔的头发照得亮堂堂的呢。”

乔戴听得目瞪口呆。

“那是真的吗,巴克?”

巴克忙碌地削着木片。

“你要是给我讲故事啊,”他说,“我决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的。”

彭尼从他卧室里叫道:

“我实在熬不住了。我想好了,不能让你们不带我去。”

他们来到他的房间。

“你们就是去猎豹子,”他说,“我发誓,我也好得完全可以和你们一起去了。”

巴克说:“我要是有我的猎狗在这儿,那我一定和你一起去猎豹子。”

“哎呀,我这两只狗可以胜过你那一群啊。”他装作无辜地问道,“你们后来怎么处置我换给你们的那只糟糕的狗的?”

巴克慢吞吞地说:“怎么,那狗啊,事实证明,是我们那地方我们所拥有的狗当中,跑得最快、最灵敏、打猎最努力、最不怕死的猎狗了。它所需要的是有人来调教他。”

彭尼咯咯笑了起来。

他说:“我很高兴,你们竟然这么厉害,把它调教得像模像样了。它现在在哪儿呢?”

“唉呀,它该死的太棒了,竟然让其他所有的狗都自愧弗如。莱姆受不了了。一天晚上,他把它拖出去,一枪打死,把它葬到了巴克斯特家的墓地里了。”

彭尼一本正经地说:“我注意到那个新坟了。我以为你们家所有的坟地都用光了呢。等我有力气了,我一定要立一块墓碑。我要刻上,‘一个福雷斯特家成员安息于此,全体亲属敬立’。”

他放声大笑起来,一边拍打着他的床单。

“认输了吧,巴克。”他说,“认输吧。”

巴克抹抹胡须。

“好吧。”他说,“我只是当作个玩笑。但是,别指望莱姆不当回事情。他可能会把它当作一个冷酷透顶的侮辱呢。”

彭尼说:“别使劲儿感觉不爽。我没感觉不爽。你们所有人也别感觉不爽,不管莱姆,还是其他人。”

“莱姆与众不同。他看事情很有个性的。”

“这真使我难过。他和奥利弗打架我又插了一杠子,只因为你们这一方人太多了一点。”

巴克说:“是啊,血浓于水么。我们自己时不时地也要打架,但是,我们和别人吵架了,总是一致对外的。但是,我和你,没有必要吵架。”

一场唇枪舌剑在一句轻描淡写中结束。

乔戴问道:“假如他们都不说吵架的事情,他们还会打起来吗?”

彭尼说:“恐怕也会的。我有一次看见一对哑巴打架。但是他们也说话,只不过用的是手语。大概是一个人用手语侮辱了另一个人。”

巴克说:“这是男人的天性,小子。等你到了追求女人的时候,你会许多次地让你的裤子沾满尘土呢。”

“可是,除了莱姆和奥利弗外,没有人在追求女人呀。那干吗我们巴克斯特家这儿的两个人和福雷斯特家这些人都参与打架了呢?”

彭尼说:“男人打架这事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我知道有一个牧师,为了成年人怂恿未成年人骂人,就脱下衣服要跟人打架呢。所有人打架,都认为他是有道理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巴克说:“听。我好像听到硬木林里有狐狸叫。”

起初,夜似乎是宁静的。接着,各种声音浮云似的飘到了他们耳畔。一只猫头鹰在呜呜地叫着。一只雨蛙像拉着小提琴似的鸣叫,预示天要下雨。

巴克说:“它就在那儿。”

一个微弱的叫声在远处回荡,尖厉而又悲凉。

巴克说:“这对我那些可怜的狗来说,不是音乐吗?它们难道不会去和女高音对唱吗?”

彭尼说:“假如你和乔戴今晚不去收拾这帮小畜生,明晚你把你的狗带来,我们去追猎一次。”

巴克说:“我们走吧,乔戴。等我们赶到那里时,这帮叫唤的家伙恐怕早就在玉米地里了。”他从墙角拿起彭尼的猎枪,“我今晚借这支枪用一下。这枪我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

“千万别把它和那只狗埋在一起。”彭尼说,“这可真是支好枪呢。”

乔戴将他的前装枪背到肩上,跟着巴克走了出去。小鹿听到了他的声音,在棚屋里呦呦叫唤起来。他们走在桑树下,越过那裂开的栅栏,来到玉米地里。巴克沿着第一垄玉米往北走去。在玉米地的地头,他开始横着走过每一垄玉米。他在每一垄地头停一下,用火盆的亮光照一下玉米地深处。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用手肘轻轻捅了捅乔戴。在火光照亮的地方,两只绿色玛瑙般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了亮光。

他悄声说道:“悄悄走到这玉米地的中间去。我用亮光照住它。别挡住亮光。当它的眼睛看上去有先令那么大的时候,给它一枪,两眼中间。”

乔戴紧挨着左边那垄玉米地,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那碧绿的光亮熄灭了一下,接着又亮了起来。他举起枪,借着火盆里熊熊燃烧的松脂木片所发出的光亮,稍稍放低了一下枪管。他扣动扳机。那枪像往常一样,震得他趔趄了一下。他刚开始向前跑去,想看看有没有打中,巴克朝他嘘了起来。

“嘘。你打中它了。让它躺着。你回来。”

他沿着那垄玉米地悄悄地走了回来。巴克将猎枪递给他。

“这儿附近可能还有一只。”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一垄又一垄玉米地。这次,他比巴克先看见了那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他像上一次那样沿着地垄前进。他拿着这支猎枪,内心窃喜。这枪比那支旧前装枪轻,枪身不长,更便于瞄准。他信心十足地打了一枪。巴克仍然叫住他。他退了回去。但是,虽然他们十分仔细地将玉米垄地毯式地搜查了一遍,然后绕过玉米地的西面,在南边的地头一垄垄依次照过去,却再也没有那晶莹剔透的绿眼睛了。

巴克大声说道:“今晚的收获就这点了。让我们看看有些什么。”

两枪都打中了要害。一只是雄狐狸,一只是雌狐狸,都被巴克斯特家的玉米喂得肥肥的。

巴克说:“它们一定在哪个地方有个窝,生了一窝小狐狸。但是它们是各自分开觅食的,而且能自力更生。等到秋天,我们再来猎一次狐狸。”

狐狸是灰色的,而且状况良好,尾巴极其粗大。乔戴得意洋洋地将狐狸扛回家去。

他们快到小屋边时,听到了一阵骚动。巴克斯特妈妈在尖叫。

巴克说:“你爸生病时,你妈不会跟你爸闹着玩吧,她会不会?”

“她从来不无缘无故跟他闹着玩,但是要说他。”

“我宁可一个女人用驳船上的绳结把我打个半死,也不愿她用尖刻的话语骂我。”

一走近小屋,他们便听到彭尼在叫喊。

巴克说:“哎呀,小子哎,那女人在要他的命呢。”

乔戴说:“有什么东西在追小鹿。”

这个院子除了有一些小野兽侵扰外,很少发生其他更危险的事儿。巴克跳过栅栏。乔戴跟着他跳了过去。一束亮光从门廊里照射出来。彭尼只穿着一条裤子,站在那儿。巴克斯特妈妈就在他身边,正在拍打她的围裙。乔戴好像看见一个黑影一闪,冲进夜色中,向葡萄架那儿飞奔。两条猎狗在后面吠叫着紧追不舍。

彭尼叫道:“是头熊!快打死它!快在它爬过栅栏之前打死它!”

巴克奔跑着,火盆里的火星子如雪片似的向外飞溅。火光映出了一个笨重的身躯,在桃树下向东面飞奔。

乔戴叫道:“把火盆给我,巴克,你来打。”

他感到害怕,怕自己力所不能及。他们一边跑,一边换了东西。来到栅栏跟前,那熊在走投无路中转过身来,向猎狗胡拍乱砍。它的眼睛和牙齿在忽明忽暗的光亮中闪耀。接着,它转身去攀爬栅栏。巴克开了火。那熊滚落下来。两只狗顿时一阵激动。彭尼跑了过来。火光照见,熊被打死了。两只猎狗狂吠着,神气活现地攻击着,装腔作势地仿佛这活儿是它们干的一样。巴克得意洋洋。

他说:“这家伙要是知道有一个福雷斯特家的人在这地方,就不敢来了。”

彭尼说:“它闻到了使它发狂的东西。就是你们全家在此,它也不会在乎的。”

“什么东西?”

“乔戴的小鹿和那新鲜的蜜。”

“它到小鹿那儿了吗,爸?哦,爸,小鹿受伤了吗?”

“它绝对到不了小鹿那儿。亏得棚屋门关上了。然后,它一定是嗅到了蜂蜜,就慢悠悠地绕过小屋,来到门廊前。我以为是你们俩回来了,也就没在意,直到它把蜂蜜桶的盖打落在地下,我才发觉不对。我本来可以在门口就把它打死的,可是我没有枪。我和奥拉没有办法,只好大声呼喊。但是,我估计啊,它恐怕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凶狠的叫喊,所以就急匆匆地逃跑了。”

乔戴双腿发软,生怕小鹿发生了什么不测。他跑到棚屋去安抚它,却发现它昏昏欲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庆幸地抚摩了它一会儿,然后回到大人和熊那儿。这是一头两岁大的公熊,膘肥体壮。彭尼执意要帮助剥皮。他们将那小公熊的尸体拖到后院,借着火盆的光亮,剥下熊皮,把熊肉一分为四,挂到熏房里面。

巴克说:“那么,我讨一桶肥肉回去给我妈,让她熬些熊油和油渣。没有熊油她简直就不炸东西。老人家说啊,熊的油渣和番薯适合她的牙口。哎呀,光那四颗牙齿,就是整天嚼那些东西也是嚼不烂的。”

巴克斯特妈妈因为东西太多了,便变得大方起来。

她说:“那一大块熊肝也给可怜的小‘草翅膀’带去吧。那会使他长力气的。”

彭尼说:“可惜的是它不是老笨熊。天哪,我真恨不得千刀万剐那个贼骨头。”

狐狸可以等到明天上午再剥皮,因为狐狸肉只能加上胡椒,煮了给小鸡当补品吃。

巴克说:“伊赛·奥泽尔那老家伙有没有请你吃过他的狐狸肉饭?”

彭尼说:“他请过我。可是我对他说,‘不,谢谢你,伊赛,我宁愿等你煮了狗肉来请我。’”

彭尼心情欢畅,兴高采烈。他蹲在巴克身旁,跟他交谈着那些狐狸和狗的故事,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和那些吃这些食物的更稀奇古怪的人们。这些奇趣逸事一开始没有使乔戴感兴趣。他急切地希望每个人都赶快上床睡觉去。最后,彭尼终于发现自己累了。他洗完手,擦干净剥皮的刀,然后上床睡到他老婆身旁。巴克像是开足了发条似的,打算唠叨到半夜呢。乔戴一看这唠叨没完没了,便假装到他小房间地板上的草荐那儿睡觉。巴克一直在睡他的床,那长长的毛腿有四分之一要伸出床外的。巴克坐在床沿上,还在喋喋不休,直到发现没有了听众,才泄了气。乔戴听到他打了个哈欠,脱下裤子,躺到玉米壳当床垫的床上,他身下的床板在嘎嘎作响。

乔戴等着,直到像闷雷一样的鼾声响起。然后,他溜出屋去,摸到棚屋里。小鹿一听到声音就站了起来。他摸到它身边,伸出双臂搂住它的脖子。它舔着他的脸颊。他抱起它,抱到门口。他得到它之后这短短的时间内,它长得很快,都重得他几乎要用全身的力气才抱得动它了。他抱着小鹿,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然后把它放下。它服服帖帖地跟在他身后。他的一只手按着小鹿平滑坚硬的头顶,引导着它悄悄地溜进屋里去。它那尖尖的蹄子在木头地板上嗒嗒作响。他再次抱起它,小心翼翼地走过他妈妈的卧室,走进他自己的房间。

他在草荐上躺下,将小鹿拉倒,让它躺在他身边。在棚屋里,他经常这样跟它躺在一起,或者大热天,就这样躺在活栎树下。他将头贴着小鹿的肋部。它的肋骨随着它的呼吸上下起伏。它将下巴搁在他的一只手上。下巴上有几根短短的毛,挠得他痒痒的。他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在晚上把小鹿带进来跟他一起睡。现在,他有了一个无可争辩的理由。他将尽可能偷偷地将小鹿带进带出,以和平的名义。他做这事儿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到那时,还有什么理由比熊的威胁更好呢?他会指出,这种危险时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