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生病了
三月来临,天气凉爽,阳光明媚。迟开的黄色茉莉花,爬满了围栅,将芳香洒向整个垦地。桃花开了,野梅花开了。红雀整天歌唱着。傍晚,红雀停止歌唱后,模仿鸟便接着歌唱。地鸽筑好了巢,互相咕咕私语,在垦地的沙土上走来走去,就像有许多影子在跳动。
彭尼说:“像这样的好天气,我哪怕死了,也一定会坐起来欣赏欣赏的。”
夜里,下过一场小阵雨。从朝阳升起时的日晕看,天黑之前还会有一场小阵雨。可是,此时此刻的早晨,却是光明灿烂的。
“正好种玉米。”彭尼说,“正好种棉花。正好种烟草。”
“我想你一定喜欢这天气。”巴克斯特妈妈说。
他咧嘴笑着,吃完了他的早饭。
“你呀,只是因为自己感觉好些罢了,”她警告他道,“别到地里把自己累死。”
“我的感觉好极了,”他说,“你说什么我都要去种地的。一整天,我打算种它一整天呢。今天,明天,后天,种地,种玉米,种棉花,种烟草。”
“我听到了。”她说。
他站起身来,重重地拍着她的背。
“豇豆啊!番薯啊!青菜啊!”
她忍不住对他大笑起来,乔戴也跟着大笑。
“听你这么一说,”她说,“你打算把全世界都种上东西呀。”
“我真想这样做啊。”他伸出双臂,“像这样的好天,我真愿意一行行地从这儿一直种到波士顿,再种回到得克萨斯。然后,当我种回到得克萨斯时,我就转身再回到波士顿去,看看那些种子发芽了没有。”
“我明白乔戴的童话是从哪儿来的了。”她说。
他重重地拍着乔戴的背。
“你也有甜蜜的工作,小子哎。你可以去种烟苗。要不是我的背弯下去痛得要命,我真想自己种,不让你种,因为我很喜欢种秧苗的。又嫩又绿的小东西……给它们个机会,茁壮成长。”
他吹着口哨,干他的活儿去了。乔戴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饭,跟着他去了。彭尼来到烟草苗床那儿,正在把那些嫩嫩的秧苗拔出来。
“你得像对待新生的小娃娃那样来摆弄这些秧苗。”他说。
他先种了十几株,作为示范,然后在一旁看着。当乔戴将那行烟苗种下去时,他纠正了他的一些错误做法。他牵来老恺撒,扛来单铧犁,转身进入那块田里,放样,起沟,准备种玉米的地垄。乔戴蹲在地上,弓着腰往前种。两条腿酸痛了,他就干脆跪在地上。他从容不迫地种着,因为彭尼说了不着急,但活儿一定要干得好。三月的艳阳,到了九十点钟,变得火辣辣的,但是有凉爽的微风吹来。烟苗在他身后萎蔫了,不过到了黑黑的夜里,凉快的天气又会让它们挺直的。他一边走,一边给它们浇水。他不得不上灰岩坑去挑了两次水。小旗早饭后就不见了踪影,而且一直没有露过面。乔戴想它,但是又庆幸小鹿正好选择这个特定的上午跑了开去。它要是跟平常一样,黏着他,跟他到处嬉戏玩耍,那乔戴种下的烟苗可能还不如它毁坏得快呢。午饭前,他完成了任务。按原来彭尼准备的烟草苗床规模,他们可以种植很大的一块烟草,但是现在只种了一小块土地。吃完午饭,彭尼带着他一起来察看时,他爸爸的热情洋溢一下子蔫了。
“小子啊,苗床地里你没有留下烟苗吗?你把它们全都拔走了吗?”
“每株都拔走了,连细长的那些小苗也拔走了。”
“呵……那这儿我得补种些什么了。”
乔戴急忙献殷勤道:“现在我可以帮你种别的东西,或者帮你挑水。”
“不用浇水,看上去老天会照应的,随时都有可能下场阵雨。你可以帮助种玉米。”
彭尼已经准备好了种玉米的地垄。这会儿他向前走着,用一根头尖尖的木桩在一畦畦地垄上钻出一个个孔。乔戴跟在他身后,在每个孔里撒下两粒玉米种子。他急于讨好他爸爸,让爸爸尽快忘掉那块大大缩小了的烟草地。
他喊道:“两个人一起干,很快的,是吧,爸?”
彭尼没有回答。然而,当早春的天空阴云密布,轻风转向东南,一场阵雨显然即将来临,播种下的玉米种子得到适时浇灌,便能保证很快发芽时,他的精神才再次振作起来。下午快黄昏的时候,他们遇上了那场阵雨,但是他们继续干活,直到种完那块地为止。耕作得很好的黄褐色土地,像微微泛着波浪的大海,用它那柔软的胸膛,迎接着天降的甘霖。彭尼离开那块土地,在用木头劈成的围栅上靠着歇了下来。他回头望着他的土地,心满意足。同时,他的双眼里又有一种渴望的神情,意思好像是,他现在亲手要干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接下去只好听天由命了,但愿老天不会辜负他。
小旗冒着雨从南面蹦跳着跑了过来。他跑到乔戴身边,让乔戴挠着它耳朵后面的痒痒。它在围栅上呈“之”字形跳过来又跳过去,然后在一棵桑树下停了下来,抬头去咬一根树枝的梢头。乔戴傍着爸爸坐在围栅上,转过头去竭力想让彭尼去注意那小鹿。小鹿细长的脖子正向上伸着,去咬那桑树上嫩绿的新叶。他爸爸也在仔细打量着小鹿,眼神中透出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他眯着双眼,沉思。他看上去像一个陌生人,就像他出发追猎老笨熊的时候一样。小男孩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但绝不是淋了雨的缘故。
他说:“爸……”
彭尼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向乔戴转过头。接着,他低下头,好像在掩饰眼神中的什么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说:“你那小鹿的确是长得很快。它再也不是那天黑夜你一路抱着回家的那个小娃娃了……它已经是一头一岁小鹿了,真的是了。”
这话并没有给予乔戴多少开心。不知怎么的,他感觉到爸爸言不由衷。彭尼拿一只手在儿子的膝头按了一会儿。
“你们俩是一对一岁小鹿。”他说,“这真叫我难过。”
他们溜下围栅,来到牲畜栏,干杂活,然后回到屋里,到火炉边将衣服烘干。雨轻轻敲打着木瓦屋顶。小旗在外面呦呦地叫唤,想要进来。乔戴恳求似的望着他妈妈,可是她只是装聋作哑。彭尼觉得浑身僵硬,就将背脊向炉火移近了些,一边揉擦着自己的膝盖。乔戴讨得几块不新鲜的面包,来到外面。他在棚屋里铺了个新窝,用面包将小鹿引进棚屋。他坐下身来,小鹿也终于在自己的身子下面曲起它长长的腿,躺倒在他身边。乔戴捏住它两只尖尖的耳朵,用他的鼻子去摩擦小鹿湿湿的口鼻。
“你现在是一岁小鹿了。”他说,“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你长大了。现在你听我说。你得乖乖的,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到烟草地里去乱踏。不要让爸也讨厌你。你听见了吗?”
小旗嚼动着嘴巴沉思。
“那么,好吧。等一种完地,我就又可以跟你一起去玩了。你等着我。你今天出去的时间太久了。你可千万别因为我对你说你是一岁小鹿了,就变野啊。”
他离开小旗,看到它心满意足地留在了棚屋里,也便心满意足。当他走进厨房,巴克斯特妈妈和彭尼已经在吃晚饭。他们没有对他的迟到说什么。大家默默地吃着。彭尼很快就上床去了。乔戴突然觉得累极了,连满是泥巴的脚也没有洗,便倒在了床上。当他妈妈来到他房门口提醒他洗脚时,他已经将一只手搁在头顶枕头上,睡着了。她站在那儿瞧了他一会儿,没有叫醒他,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彭尼又变得开开心心的。
“今天种棉花。”他说。
柔柔的细雨在夜里已经停了。早晨空气清新,田野呈现出玫瑰红,在薄雾笼罩的远方,玫瑰红渐渐融化成淡紫色。模仿鸟在几排围栅边发出动听悦耳的喧闹。
“它们是在催那桑葚快快成熟哩。”彭尼说。
棉籽是一行行散播的。过些时候,还要用锄头间苗,间距一英尺。乔戴像以前一样跟在爸爸身后,播下那些细小光滑的棉籽。他对巴克斯特家的这种新作物很好奇,没完没了地问着问题。小旗在早餐后很快就没影儿了。但是,到上午九点左右,它又快步向正在播种棉籽的父子俩跑了过来。彭尼再次仔细地观察着它。它那尖尖的四蹄,深深地陷入柔软而又潮湿的泥土中。但是,棉籽埋得很深,所以它不可能对其造成伤害。
“它惦记你时,就想跟你出去。”彭尼说。
“它这样很像一条狗,是吧,爸?它老想跟着我,就像朱莉娅跟着你一样。”
“你常常想着它,是吧,孩子?”
“那当然。”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爸爸。
彭尼说:“好吧,我们等着瞧吧。”
这话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乔戴也就对其置若罔闻。
播种持续了整整一个礼拜。种完了玉米和棉花种豇豆,种完了豇豆种番薯。屋后的菜园里,种上了洋葱和萝卜。月光正好阴沉,而块根作物是必须在这种时候下种的。彭尼因为风湿病,被迫错过了二月十四日这个日子,这是应该种羽衣甘蓝的日子,这个日子种下去的羽衣甘蓝不会长势不好。他很想现在就把羽衣甘蓝种下去,但是因为阔叶植物最好是在月儿快圆的时候下种,所以他决定还是等一个礼拜左右。
他每天都早起晚睡,没命地忙碌着。播种本身已经结束了,但他还是不满足。他发疯似的干着春季的农活,因为天气条件很好,而一年的生计全在于眼下的付出啊。他一次次地从灰岩坑挑回来两桶满满的沉重的水,浇烟草苗和菜园子。
新开垦的土地里种上了棉花,但是棉花地里有一个巴克·福雷斯特留在那儿任其腐烂的树桩,令彭尼不舒服。他将树桩四周的土挖空,将树根砍断,然后用挽具铁链子将树桩捆牢钩住,让老恺撒来拖拉。老马费尽全力狠狠地拽着,拽得两胁大起大伏。彭尼拿一根绳子绑住树桩,向恺撒喊着“嘚儿……驾!”和老马一起用力猛拉。忽然,乔戴发现他爸爸的脸色发白。彭尼紧紧抓着自己的阴部,跪倒在地。乔戴赶紧跑到他身边。
“不要紧,我过一会儿就没事的……估计我自己用力过度了……”
他跌倒在地,痛苦地抽搐着。
他喃喃地说:“我就会好的……去把恺撒牵回去……等等……扶我一把……让我骑回家去。”
他弯着腰,痛得直不起身来。乔戴帮着他站到树桩上,他从那儿才好不容易爬到了恺撒的背上。他朝前趴着,将头靠到恺撒的脖子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它的鬃毛。乔戴解开挽具铁链,将马牵出棉花地,穿过围栅门,走进院子。彭尼动弹不得,下不了马。乔戴搬来一把椅子,给他垫脚,让他下来。彭尼滑到椅子上,又滑到地上,然后爬进屋去。正在厨房桌子旁忙碌的巴克斯特妈妈转过身来,吓得她啪的一声将一只盘子失手掉落到地上。
“我早知道!你把自己给害了吧。你从来就不知道歇歇。”
彭尼拖着脚挪到床边,脸朝下扑倒在床上。她跟过去,帮他翻了个身,将一个枕头垫到他的头下。她替他脱掉鞋子,将一条薄被盖到他身上。他这才如释重负地伸直双腿,闭上双眼。
“这下好了……哦,奥拉,这下好了……我一会儿就没事的。一定是用力过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