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小鹿

第三十二章 打死小鹿

乔戴信步向西走去,小旗就走在他旁边。他的肩上扛着彭尼的猎枪。他的心跳了,停了,又跳了。

他低声自语道:“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他在路上停住脚步。

他大声喊道:“他们不能硬叫我这么干。”

小旗睁着它的大眼睛望着他,然后俯下头去啃路边的一簇青草。他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去。

“我不干,我不干,我就是不干。他们可以打我,他们可以杀了我,可我不干。”

他想象着和他爸爸、妈妈对话。他告诉他们俩,他恨他们。他妈妈大发雷霆,彭尼却默不做声。他妈妈用山核桃木树枝抽打他,直打得他觉得他的双腿鲜血直流。他咬她的手,她再次揍他。他踢她的脚踝,她再次打他,并把他扔到了一个角落里。

他从地板上抬起头来,说:“你们不能强迫我,我不干。”

他在心里和他爸爸、妈妈打架,一直打得筋疲力尽。他在废弃的老垦地上停了下来。还有一段短短的栅栏留在那儿,没有拆掉。他躺倒在草地上一棵苍老的楝树下,哭泣着,哭得自己再也不能哭了为止。小旗用鼻子蹭着他。他则紧紧地抱着小旗,躺在地上喘着大气。

他说:“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他站起来时,感到一阵晕眩。他靠在那棵楝树粗糙的树干上。楝花正在怒放。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飞舞。甜美的芬芳飘溢在春日的空中。他为自己感到羞愧,竟还浪费时间去哭泣。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他应该动脑筋啊。他应该想出办法来,就像彭尼在碰到有什么事情威胁他的时候会想出自己的办法来一样。一开始,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他要建一个专门关小旗的栅栏,栅栏有十英尺高。他可以采集橡树子、青草和浆果,到那儿去喂它。可是,给一只被关在那儿的动物采集食物,将占去他的所有时间……彭尼还卧病在床……庄稼要侍弄……这些事情只有靠他去做。

他想到了奥利弗·赫托。奥利弗本来可以帮助他侍弄庄稼的,直到彭尼的病情好转。但是,奥利弗去了波士顿和中国海,逃离了猝然降临到他头上的飞来横祸。他想到了福雷斯特兄弟。他痛惜他们现在又变成了巴克斯特家的对头。巴克本来是会帮助他的。甚至现在……可是巴克有什么办法呢?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似乎觉得,只要他知道这一岁小鹿仍然活在世界上某个地方,跟小旗的分离他还是能够忍受的。他可以想它,想它仍然活着,想它还在调皮,想它高高地竖着小旗一样的尾巴,想它快乐开心。他要到巴克那儿去,请求他大发慈悲。他要向巴克提起“草翅膀”,谈论“草翅膀”,直谈得巴克喉咙哽塞。然后,他就可以求他把小旗装上马车,就像他装载小熊一样,把它运到杰克逊维尔去。小旗可以被送到一个有很多人参观动物的很大的公园去。它就可以到处跳啊跑啊,有很多食物喂它,还会有一只母鹿跟它做伴,人人都会喜欢它。而他呢,乔戴,要种植一些他自己的经济作物,每年去那儿看望小旗一次。他要把钱积攒起来,自己弄一块地方,然后把小旗买回来。这样,他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他浑身涌动着兴奋。他转身从老垦地走上通向福雷斯特家的大路,大步流星地向前赶去。他的喉咙发干,两眼又肿又刺痛。他的希望令他的精神重新振奋,所以,不一会儿,当他拐入福雷斯特家活栎树下的小道时,他已经再次觉得没事儿了。他向屋子跑去,大步跨上台阶。他急急地敲了敲开着的门,走进屋去。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福雷斯特爸爸和福雷斯特妈妈。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他们的椅子里。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好。巴克去哪儿了?”

福雷斯特爸爸将他萎缩脖子上的头慢慢地转过来,活像一只甲鱼。

“你上次来这儿过后,好久没见了。”他说。

“巴克上哪儿去了?请告诉我,先生。”

“巴克吗?哎呀,巴克和他们整个一伙都上肯塔基去了,贩马。”

“春播时去贩马?”

“春播的时候就是贩马的时候。他们宁愿做买卖,不愿种地。他们认为,他们做买卖赚的钱,就足够买吃的了。”老人吐了一口吐沫,“而且,他们很可能还真能。”

“他们都去了?”

“都去了。帕克和加贝四月里就回来。”

福雷斯特妈妈说:“对一个女人来说啊,生一大堆小家伙,把他们养大,真好。然后,让他们结着伴一起出去。我说呀,他们走的时候,留足了吃的,留足了烧的。所以到他们四月回来之前,我们就什么也不缺了。”

“四月啊……”

他呆呆地转向门口。

“过来跟我们坐一会儿吧,孩子。我很高兴烧饭给你吃。发个布丁,好吗?你和‘草翅膀’总是喜欢吃我发的布丁的。”

“我得走了。”他说,“谢谢你。”

他转回身去。

突然,他绝望地一口气说了出来:“要是你有一只一岁小鹿,吃光了玉米苗,你又没有办法阻挡它,你爸叫你去打死它,你会怎么办呢?”

他们惊愕地看着他。福雷斯特妈妈咯咯地笑了起来。

福雷斯特爸爸说:“那又怎么样,我就去打死它呗。”

他意识到他没有把事情说清楚。

他说:“假定这是一只你们心爱的小鹿,就像你们大家爱‘草翅膀’一样。”

福雷斯特爸爸说:“哎呀,心爱不心爱跟玉米有什么关系呢。你总不能养个东西来吃庄稼。除非你和我一样有一大帮孩子,能有别的方法谋生。”

福雷斯特妈妈问道:“就是你去年夏天带到这儿来叫‘草翅膀’取名字的那只小鹿吗?”

“就是它,小旗。”他说,“你们能收养它吗?‘草翅膀’要是在,肯定会收养它的。”

“唉,我们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办法管住它。它不肯留在这儿的,怎么也不肯的。四英里路对一只一岁小鹿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这道障碍也难以逾越。

他说:“那好吧,再见。”然后他就走了。

福雷斯特垦地,因为没有那些大汉在,没有那些马匹在,显得荒凉孤寂。他们把大部分狗带走了,只剩下了两只癞皮狗,用链条拴在屋子边上,悲哀地搔着自己的痒痒。他很高兴再次离开这样的地方。

他要自己和小旗一起走到杰克逊维尔去。他四处寻找能做一个项圈的东西,这样他就可以牵着它,它就不会掉转屁股,跑回家去,就像他圣诞节那次打猎一样。他用他的折刀割下一截野葡萄藤,弯成圈套到小旗的脖子上,然后向东北方向走去。他知道,那小路在霍普金斯草原附近拐入去盖茨堡的大路,就是他和彭尼追猎老笨熊时碰到福雷斯特兄弟们的地方。小旗一度在项圈下很驯顺,接着就对那束缚不耐烦起来,就拼命地挣扎。

乔戴说:“你怎么长成了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小东西啊?”

他费尽心机想哄着它自觉自愿地跟他走,弄得自己筋疲力尽。最后,他只好屈服,将葡萄藤项圈从它脖子上取下来。小旗这才刚愎自用地满意了,勉强地走在能够让他看得见的地方。到了下午,乔戴发现自己由于饥饿而浑身乏力。他没有吃早饭就离开了家,当时一心只想着离开家。他想沿路寻找浆果吃,但是现在离浆果成熟的季节还太早,所以一个也没有。黑莓的花都还没有开完呢。他像小旗一样嚼了几片叶子,但是这样一来,反而觉得比刚才更饿。他吃力地拖着脚步。他躺倒在路边阳光下,休息一下,并引诱小旗到他身边躺下。他被饥饿、忧愁和晒在头顶上强烈的三月阳光麻醉了。他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小旗不见了。他跟着它的足迹。足迹进了丛莽,又出了丛莽,接着折回到大路,径直往家的方向去了。

他没有办法,只得跟着回家去。他太累了,懒得再去动脑筋想下一步怎么办。天黑之后,他回到了“巴克斯特岛屿”。厨房里亮着一支蜡烛。两只狗向他走来。他轻轻地拍拍它们,让它们安静下来。他一声不响、蹑手蹑脚地走近厨房,向里窥视。晚饭已经吃过了。他妈妈正坐在烛光里,补她那些永远补不完的衣服。他正准备作出决定究竟是进去还是不进去的时候,突然小旗疾奔过院子。他看到他妈妈抬起头来听动静。

他急忙溜到熏房后面。低声呼唤着小旗。那一岁小鹿来到他跟前。他蹲伏在角落里。他妈妈走到厨房门口,一把将门推开。一束光亮照到了沙地上。接着门关上了。他等了好久,直到厨房里的烛光消失。他又算上她上床睡觉的时间。然后,他悄悄地摸进熏房,找到了剩下的熏熊肉。他割下一小块。熊肉虽然又干又硬,他还是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他估计小旗在树林里已经吃过嫩芽了,但又生怕它挨饿。他来到玉米库房,取了两个玉米穗子,剥下玉米粒,喂小旗。他自己也嚼了一些玉米粒。他饥渴地想着那虽然冷了但却是煮熟的食物,这会儿一定是放在厨房的食橱里。但是,他不敢进屋去取。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陌生人,像一个小偷。他想象着,那些狼的感觉恐怕就是这样的吧,那些野猫、豹子和所有野兽的感觉恐怕都是这样的吧,饥肠辘辘,圆睁双眼,虎视眈眈地窥视着垦地。他抱来一捧所剩无几的沼泽地里割来的干草,在牲畜栏的一个分隔栏内铺了一个地铺。他睡在那儿,让小旗躺在他身边,度过了这个不够温暖的三月寒夜。

太阳升起之后,他醒了过来,感觉浑身僵硬,满腹忧愁。小旗不见了。他很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向屋子走去。在围栅的大门口,他听到了他妈妈大发雷霆的声音。她发现了他靠在熏房墙上的那支猎枪,她发现了小旗,她也发现了这头一岁小鹿一大早不仅吃掉了刚刚长出来的玉米嫩芽,而且还扫光了一大片豇豆地。他孤弱无助地向他妈妈走去,去领受她的狂怒。他低着头,站在那儿,任凭她责骂。

她最后说道:“到你爸那儿去。这一次他总算和我站在一起了。”

他走进卧室。他爸爸拉长着脸。

彭尼柔声说道:“你怎么没有照我说的去做?”

“爸,我就是下不了手。我不能这么干。”

彭尼将头靠回到枕头上。

“过来,走近一点,孩子。乔戴,你知道,为了保护你的小鹿,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

“是的,先生。”

“你知道,我们得靠庄稼过活。”

“是的,先生。”

“你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办法制止一只桀骜不驯的一岁小鹿不去毁坏庄稼。”

“是的,先生。”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做你必须得做的事情呢?”

“我下不了手。”

彭尼默默地躺了一会儿。

“去把你妈妈叫来。你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上门。”

“是,先生。”

执行这些简单的命令,使他感到一丝轻松。

“爸说让你去他那儿。”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坐在床边,拧绞着双手。他听见一阵低语,又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他听到一声枪声。他急忙冲出房间,跑到已经打开的厨房门口。他妈妈站在门口台阶上,双手端着猎枪,枪口还在冒着青烟。小旗倒在围栅边挣扎。

她说:“我不是想让它受苦,我是打不准,你知道我打不准的。”

乔戴跑到小旗身边。一岁的小鹿用三条腿挣扎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开去,仿佛这小男孩本身就是它的敌人似的。小鹿的左前部被打中了,一个撕裂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彭尼挣扎着下了床。他刚走到门口,一条腿就跪倒在地。他赶紧抓住门框,硬挺着。

他大声说道:“我要是能动,我一定亲自动手了。我实在站不起来……去把它结果了,乔戴。你得让它尽快摆脱这痛苦折磨。”

乔戴跑回来,一把从他妈妈手中抢过猎枪。

他尖叫道:“你是故意这么干的,你向来恨它。”

他转向他爸爸。

“你背叛我,是你叫妈妈这么干的。”

他愤怒而又凄凉地尖声呼号着,直到感觉喉咙快撕裂了。

“我恨你们,我希望你们死,我希望不要再见你们。”

他在小旗后面跑着,一边跑,一边哭。

彭尼大叫道:“帮我一下,奥拉。我站不起来……”

小旗用它的三条腿,痛苦而又惊恐地奔跑着。它跌倒了两次。乔戴追上了它。

他尖声叫道:“是我!是我!小旗!”

小旗猛地站起身来,又跑了开去。鲜血汩汩流个不停。一岁小鹿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灰岩坑边上。它摇晃了一会儿,倒在了地下,从坡上滚了下去。乔戴跟着它跑到坑底。小旗躺在水潭边,圆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用惊讶的呆滞目光望着小男孩。乔戴将枪口抵住它光滑的脖子后面,扣动了扳机。小旗震颤了一阵,接着就躺着不动了。

乔戴丢开猎枪,扑倒在地。他起先干呕着,接着呕吐起来,然后又干呕。他用指甲狠狠抠着泥土,用拳头狠狠捶着地面。整个灰岩坑仿佛在他四周震荡。远方的咆哮怒号变成了低微的嗡嗡声。他沉入一片黑暗,仿佛沉入了一个漆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