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狼
一月的天气,暖融融的。但有时候,夕阳会悠然沉没在冷冰冰的红色寂寥中,睡过夜,被子会觉得不够热。到了早上,水桶里也会结一层薄薄的冰。接着,再过一两天,又会变得很暖和,于是下午,巴克斯特妈妈就可以坐在门口晒太阳,干些缝缝补补的活儿。乔戴呢,就可以脱掉他的羊毛夹克衫,到树林里去闲逛。
巴克斯特家的生活,过得和天气一样平淡无奇。大河畔的居民们,毫无疑问,对赫托家的那场火灾,对那位尖嘴利舌、从来就难以捉摸的母亲的移居他乡,对那位像外国人一样的水手儿子,以及对那位他们本地的长着一头金发的特温克,都感到焦急不安,彭尼是这样说的。一般人都相信,是喝醉了酒的福雷斯特兄弟几个,在听到了奥利弗带着那位姑娘回来了的消息之后,纵火烧毁了赫托家的房子。但是,由于大河离“巴克斯特岛屿”路途遥远,所以消息传到那儿很慢。彭尼、妈妈、乔戴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坐在火炉旁,重温着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他们曾经与赫托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眼看着那座房子烧成黑炭、化为灰烬。那天晚上,他们借着火烧地基的热量,共同等待,等待着任什么也无法阻挡奶奶要上的那趟早班轮船。
“依我看,”彭尼说,“要是那个到教堂里来的陌生人早知道那女的是奥利弗的妻子,而不要说跟他在一起的是他的女朋友,那么即使是莱姆,也不会找他麻烦的。一旦她结婚了,他们就会觉得该放手了。”
“什么妻子不妻子,这批卑鄙的流氓,竟把他们认为里面有人的房子烧掉。”
彭尼叹了口气,不得不表示同意。福雷斯特兄弟几个一定是到盖茨堡做买卖去了。他们再也不从巴克斯特家门前经过,而且回来也不来要他们的那份熊肉。他们躲避彭尼,证明他们的罪行确凿。这使他很难过。他好不容易谋得的安定团结局面,又被砸得粉身碎骨,就像一块石头从远方飞来,本来是砸别人的,但却砸到了他的身上,令他受了伤,吃尽了苦头。
乔戴也在挂念,但是,他是为一个故事里的角色在着急。奶奶、奥利弗、“绒球”、特温克乘轮船往大河的下游去了,就像书中的人乘轮船走了一样。奥利弗给他讲过很多远方的故事,现在他自己变成了故事中的一个人物。而且,在这些故事里,还加上了奶奶、特温克和“绒球”。奥利弗说过:“我不会忘记你,就是到了中国海也不会忘记。”所以,他所想象的奥利弗,大多是在中国海;想象着他在那无限遥远的地方,受到也是跟他一样的想象出来的人的虐待。
一月底的天气,持续暖和。在大地真正回春之前,还会有霜冻,甚至可能还会有冰冻。但是,这样暖和的日子,终究是报春的使者了。彭尼翻耕了要种植早熟作物的田地。他将那块新的土地翻耕了一遍。那是在他被响尾蛇咬后卧病期间,巴克替他开垦出来的。他决定,试种点棉花,当作经济作物。北面硬木林附近的低洼地,将用来种烟草。他在小屋和葡萄棚之间,预备了一块烟草苗床。家畜只剩下了老恺撒和特里克西。他决定,少种些豇豆,将腾出来的土地多种些玉米。玉米好像是永远不嫌多的。鸡缺乏饲料,猪也喂不肥,巴克斯特一家三口自己到夏末也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玉米。垦地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玉米更金贵了。乔戴帮着他将牲畜栏里冬天积存的肥料搬出来,撒到那一英亩一英亩的沙地上。他盘算着,要把地培得肥肥的,整得平平的,到了三月初,等三声夜鹰一开始啼叫时,便准备播种。
巴克斯特妈妈强烈地抱怨说她一直希望有个生姜圃,别人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的。大河边杂货店老板的妻子,已经答应给她姜根,她随时都等着他们去拿。彭尼和乔戴便准备了一个生姜圃。他们在小屋旁边挖了一条四英尺深的地沟,铺上柏木板条,又从西南方搬来黏土填上。彭尼答应,一上河边做买卖时,就把那像鹿角一样疙疙瘩瘩的姜根带回来。
打猎的收获十分可怜。熊的觅食范围很广,正在准备它们二月里的冬眠。它们的巢穴就筑在被飓风连根拔起而翻倒的树桩下,或者在两段大树交叉着能提供保护的地方。有时候,它们会拖来栎树枝和棕榈树枝,堆到一棵空心的树干里,凑合成一个简陋的窝。不论熊窝建在哪儿,窝的前面都会挖出一条深沟,熊的前半身就趴在沟沿上。乔戴觉得这事儿真怪,十二月份第一个真正的寒潮降临的时候,它们还没有进冬季巢穴,然后到了三月而不是四月,它们又早早地出来了。
“我估计它们有自己的行事规律。”彭尼说。
鹿稀少得令人痛苦,一方面因为那场瘟疫,另一方面也因为那些劫后余生的食肉动物变得日益贪婪。那些公鹿的样子最惨了,身子精瘦,毛皮像灰色的苔藓,褴褛不堪。它们通常单独游荡。母鹿呢,或单独或成对地游走。有时,一只老母鹿会带着一只年轻的母鹿或者一只小公鹿游走。许多母鹿的肚子已经沉甸甸地怀上了小鹿。
一翻耕完地,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木头搬来,劈成柴,供两处炉灶用。至少木头比以前更容易获得了,因为暴风雨刮倒了很多树。而且,由于长期的雨水和持续的狂风,使树根都变得松动,所以又增加了更多翻倒的树木。在低洼地,树木成英亩地死去。其结果就像是大火而不是洪水横扫了这一区域,因为那些死去的树矗立在那儿,既灰暗又光秃秃的。
彭尼说:“我们亏得住在高地上。否则,你瞧所有这些惨状,那就让我头痛死了。”
乔戴喜欢上午走出去弄木柴,就像打猎一样。他们很悠闲。凉快而又晴朗的早晨,吃过早饭,彭尼会将老恺撒套上马车,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取随便哪一条道,缓缓地走,去拾木柴。两条狗总是在马车底下小跑,小旗则常常疾驶到前面去,或奔跑在马车边。它戴着公鹿皮的项圈,看上去特别伶俐。他们会拐入一块林中空地,然后徒步去寻找那些合适的翻倒的树。他们比较喜欢的是黑栎和黄松。油松很多很多,这种木柴在炉子里烧起火来最旺最烈,而且很容易点燃。但是,它的烟很多,会把锅和水壶熏黑。他们轮流着砍树,或者两人一起使用横锯。乔戴喜欢那锯子来回锯木头的节奏,以及锯子吃进木头所发出的嗞嗞声,还有那锯木屑飘落到地上的香味儿。
猎狗在附近的灌木丛中嗅来嗅去,或者去追赶野兔子。小旗一点一点地啃着叶芽,或是发现了霜后幸存的一簇新鲜青草。彭尼的猎枪总是随身携带。有时,朱莉娅会把野兔撵到射程之内,或者一只黑松鼠傻乎乎地蹿上附近一棵松树,那晚餐就有肉饭吃了。有一天,一只浑身雪白的黑松鼠大胆地窥视着他们。彭尼没有开枪。他说,这是一只稀罕的松鼠,像患白化病的浣熊一样。老笨熊的肉又粗又韧,得煮上很久才烂。巴克斯特一家庆幸,终于吃完了它。大部分熊肉还是熏了喂狗。即便不得不吃,谁也没有多少胃口吃这种东西。不过,它的油,熬出来后,装了满满的一大木桶。那油脂啊,纯净金黄,就像头茬蜂蜜,烹调什么东西都好。那油渣跟最好的猪油渣一样香脆可口。无论哪个巴克斯特家的人在两排牙齿间咀嚼着这些油渣,都会满意了再满意的。
巴克斯特妈妈费了很多工夫缝补被子。彭尼则天天教乔戴读书。黄昏就在炉火边度过,那亮堂堂的炉火既提供光亮,也提供热量。寒风在小屋四周呼号,但是让人感觉亲切。在宁静的月夜,可以听到狐狸在硬木林里嗥叫。这时候,功课就停了下来,彭尼就向乔戴点点头,他们就一起倾听。狐狸难得来袭击巴克斯特家的鸡窝。
“它们对朱莉娅头上的每根毛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彭尼吃吃地笑着,“它们不敢来招惹上帝。”
一月底一个寒冷清朗的夜晚,彭尼和巴克斯特妈妈上床睡觉去了,乔戴和小旗还逗留在火炉边。他听到外面院子里有声响,好像是狗在打架。可是,这动静比那两只狗平时打架的声音更激烈。他走到前窗边,将脸贴到那冰冷的窗格玻璃上。一只奇怪的狗,正跟里普在一起嬉闹玩耍。朱莉娅宽容地在瞧热闹。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是狗啊。这是一只精瘦的跛足大灰狼。他转身跑去叫他爸爸,接着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回来,再次瞧着外面。显然,这狼和狗以前一起玩过,它们并不陌生。它们静静地玩着,好似这狗也在保守秘密。乔戴来到卧室门口,轻声叫唤他爸爸。彭尼走出门来。
“什么事儿,孩子?”
乔戴蹑手蹑脚地来到窗户前,点头招呼爸爸。彭尼光着脚跟了过去,朝乔戴所指的方向望去。他轻轻地呼哨一声。他没有去拿猎枪的意思。他们静静地观看着。皎洁的月光下,这几只牲畜的动作清清楚楚。来客的一条腿瘸了,动作有点笨拙。
彭尼轻声说:“不知怎么的,有点可怜,是吗?”
“我估计,这是那天我们在池塘边围猎时逃走的其中一只,是吗?”
彭尼点点头。
“几乎可以断定是最后一只了。可怜的家伙,受了伤,又孤独……只好来拜访它最近的近亲玩耍一下。”
也许是他们轻声说话的咝咝声传到了紧闭的窗户外,或者是他们的气味飘进了它的鼻子,它突然一声不响地转过身,离开了两只猎狗,艰难地翻过围栅,隐没在了黑夜深处。
乔戴问道:“它会祸害这儿吗?”
彭尼将他的脚丫子伸到炉火的灰烬边。
“我怀疑,它这副模样,没法为自己找到充足的食物了。我不想去打扰它。一只熊,或者一只豹子,就会结果了它。让它度过它的余生吧。”
他们一起蹲在火炉旁,沉浸在一种悲哀与离奇的感觉中。多么严酷的事情啊!即便对一只狼来说,孤独竟然会令它来到本来是它敌人的院子里,寻求伴侣。乔戴伸出一条手臂,搁到小旗身上。他但愿小旗能够理解,它用不着经受森林中的荒凉与孤寂。对他自己来说,小旗也减轻了折磨着他的在家庭独享宠爱的孤独感。
他在下弦月的时候,又见过那孤独的狼。此后,它就再也没有来过。父子俩达成默契,不要将狼来过的事情泄露给巴克斯特妈妈。不管怎样,她都会要求打死它的。彭尼相信,猎狗可能是在某一次狩猎中跟它认识的,也或许是他们在伐木时,两条狗闲逛开去干它们自己的勾当时跟它混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