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着长大
莺飞草长,浮转的流光,在岁岁年年里辗转飘荡。萧红,像一只灵巧的燕儿般成长。
她的世界,自童年开始,就非同一般,是完全被割裂开的不同的世界。
在父亲的家中,她是备受冷落的,而在姥姥家这边却是被大家视如明珠般宠爱着的。仿佛冰火两重天,也就如同钢铁淬火,一冷一热,磨炼出了她刚韧的性子。
不仅仅是如此,就连萧红生活着的空间,也同样是被割裂的。后花园里,徜徉着的是她无忧芬芳的梦幻,鲜活而多彩;前厅正房中,则是规规矩矩的家族声威,是老旧呆板的浮华。双重世界,她落地而生的环境,命定于此,年幼的她还无可选择。
在萧红情感的世界里,她也同样受着双色浸染,一面是父母对她的严厉管教和祖母对她的严苛教导。那样冰冷的方式,萧红是断然不会接受的。另一面则是祖父的温暖慈爱。
一个稚嫩的女童,穿梭于各色极端的世界,反反复复的落差,也自然锻造了她迥异的个性,成了她反叛和早熟的契机。
童年,正是她认知世界之时,从触摸到辨别声色,她渐次体会到人世冷暖。周围的一切都给她带来不同的信息。那些美好的、崭新的、迂腐的、悲苦的、鲜活的、死寂的……对于她来说,都是新的。
储物柜里的陈年旧物,连同祖父和祖母的回忆里,让萧红浅略地了解了一些家族过去的荣衰,在器物的浮灰中隐约看见些历史的虚影,在老旧的气息中窥见前尘,她当时自然是不懂,但心底却氤氲出了一些历史蒙雾,给她攒了些思想的底。
在祖母住处里看到了钟表,她新奇地看着这种不常见又十分新鲜的器物,心生欢喜。那是她第一次领悟现代文明。钟表虽是小器物,却在当时那个年代的小乡绅家中昭示出维新的火苗。它是萧红一生跋涉的初始,命运的钟摆,在那一刻波动。悄然的,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后来,祖母去世,萧红为了躲避父母的管束,陪伴孤独的祖父,吵闹着搬去和祖父同住。祖父便开始教萧红念诗,祖父念一句,萧红就跟一句,像个婴孩一般咿咿呀呀学语。她不懂其中深意,却能挑出喜欢的韵律好的句子。有这么一小段时光,她伴着祖父和诗句成长。她越读越觉得那些句子美,形容不出来的色彩,凝华在胸中,点染了心底的色彩。
再看这世界,她仿佛觉出了更多的味道。
每一个朝阳初醒的晨曦,她用双手盛满阳光,细细地辨着七彩亮色。
每到黄昏,她眺目远望,夕阳之下,呼兰小城,匀称地呼吸,渐入她老旧的前尘浮梦。
疏落的几只黑鸦,在小县城的头顶绕了几圈,天色也就沉了下来。进而,深如墨染。
寂寥的夜里,也会偶尔传来几声萧红稚嫩的呼喊。诗中带愁,愁的是夜色寂寥,愁的是她后生浮沉凄冷。
在教了萧红几十首诗之后,祖父开始给她讲:“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萧红听了祖父的解释,赶紧追问:“我也要离家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也不认识我了吗?”对于离家,萧红有着一种恐惧和危机感,却又仿佛一语成谶,点破了她后来离家的宿命。
祖父温厚地安抚着她孩童的天真与恐惧:“你不离家的,你哪能够离家的……快再念一首诗吧!”
就这样,在祖父的诗里,萧红对人世的感受力量渐次觉醒,那也同样是她无法拒绝的成长。
萧红细心地观察她身外所能触及的世界,她的家庭和她平时能够接触的房客。再次细心地端详这个世界,她忽然觉得荒凉,方始知,世界不仅仅只有后花园里的柔软美妙,还有更多超出她想象的冷瑟萧索。她无能为力,只能静默地看着。
夏日的蒿草里散着浓浓的腥热的青草味儿,忽而阴云密布,大雨倾落,雨中一片迷蒙,雨滴敲打着散乱的农具。
院子里的草房不断在倾斜,支撑的柱子越来越多,房客们只笑着说房子会走,并不在意。
黄昏,胡琴在院口幽幽吟唱,老房客的口里喊着秦腔,和着夕阳暮色。萧红看得听得痴迷。
这些房客们在贫苦的生活里挣扎一生,只为能吃饱、穿暖活过一生。可是,如此低微的愿望,却始终未满足。因而,温饱成了他们追逐的梦想。
那么自己的梦想又是什么?萧红经常在这混沌的沉思中出神,常常忘我于幽眇的世界,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自己是身在何处,又不知自己是谁……
带着对世界迷蒙的思考,萧红很快走到了她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
1920年,对于萧红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对于她而言分外值得纪念,因为她背起了书包,走向了学校。
诞生,是萧红生命之旅的开始;上学,则是萧红灵魂之旅的开始。
幸,也是不幸。
她的幸运在于,当时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社会浪潮影响,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让女子接受教育的重要性。在这种社会环境的感召之下,呼兰两个小学设立了女生部,这也才使得萧红当时这个学龄童有机会走进学堂。
她的不幸在于,课堂里的知识,为她打开了灵魂上的锁铐,让她辉煌,亦让她受尽一生飘零的苦难。
偶尔会想,萧红可以选择,如若她的灵魂不曾被知识和思想唤醒,让她愚昧地遵守旧礼,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她可愿意?安老此生和一生飘零,她究竟会做何选择?
可她终归还是要走的。
书,是开启灵魂的钥匙,丰富了一个小女孩的眼界,让她内心萌生了对自由的渴望。无数次童年幼梦,她在童年的后花园中翩跹化蝶,飞向了一个多彩的世界。那是她最初的叛逆,源于内心的渴望,在梦中凝结,也埋下了一颗命运的种子,在痛苦降至前肆意生长。
在小学的书堂里,萧红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她初来时,许多同学觉得萧红不易接近,但日子久了,才了解萧红性格恬静、温和,也很平易近人,只是平时不爱说话。随着对萧红了解增多,同学们也渐渐知道,萧红的性格和她在家庭受的冷落是有一定关系,便对她更多了几分怜惜。
学校里的故事总是各色各样的,一些女孩为了显示自家地位,不管学校远近,都会坐着自家马车去上学。去上学好像并不是为了学习知识,那劲头仿佛要赴一场华丽的盛宴,只为多掠取他人半寸艳羡的目光。
当时的张家在呼兰算得上是比较富裕的家庭,萧红却并没有半分阔小姐的派头。她去学校来回的路上只是步行,同学们十分不解。她只是笑着说:“我不是小姐,可怕是要坐坏了身子。”
可见,在年幼之时,她就已经从自己身上剔除了来自家庭的封建根苗。
萧红不仅没有阔小姐爱显摆的性子,身上也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班级里的劳动,扫地、擦黑板、擦桌子,这些其他女孩子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劳动,她都能很认真地耐着性子完成。她觉得,这是一个学生应尽的本分。在课堂上她也乖巧,遵守纪律,活脱脱一个模范好孩子。
光阴辗转,转眼间时至1926年。那一年的夏天,阳光格外明丽耀眼,在白日里狠狠地吸干了空气里的水分,冷眼热望着世间的众生相。
在这个夏天,萧红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毕业礼。是告别,也是新的开始。童年拂手而去,放在心底,是流光里的梦影;放在面前的,是展眼对未来的期待。
毕业典礼上,起了点小风波。红榜直到毕业典礼前10分钟才贴出来。出乎意料的是萧红排在了第一名。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因为事实上,在平时因为偏科的缘故,萧红的成绩在前十左右。毕业成绩一跃榜首,难免惹人猜忌。而当时,她的父亲正神气十足地坐在下面。难免有校长巴结她父亲之嫌。
萧红的毕业成绩优异,自然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学生们在下面则是议论纷纷,鲜少有人认真听她讲话。更多的人在议论萧红和她父亲眉眼有多么的相似,揣测她贵为榜首其中的潜规则。这让萧红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一个倔强又敏感的少女,怎么经得起这种精神上的鞭笞,来自于父亲的特殊荫庇更让她觉得羞辱。她内心攒动起逃离的欲望,她要挣脱家庭这缠绕在她灵魂上的荆条。
毕业季,她第一次走到了人生路口,她和那些同学们一起都面临着选择。其一是在本地读中学,师资不高,费用低廉。其二是到齐齐哈尔读学杂费全免的师范。还有一种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哈尔滨上中学。当然,好的去处必定需要付出更高的代价,相对高额的学费,并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支付得起的。
最后还有一种,就是年纪太大的孩子,不适宜再升学了,也就回家去干活等着嫁人,草草安度一生。
在此四种出路之中,萧红的前景应该是最好的,因为她具备了所有升到哈尔滨中学的条件,并且,张家子弟中有很多都在哈尔滨读书。权衡状况之后,萧红心中自觉幸运,去哈尔滨念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也正是她最盼望的。
然而,世事难料,先天厚遇,却难挡人祸。就在萧红一心想要去哈尔滨中学读书,挣离家庭,飞翔到她向往的世界时,她的父亲却阴下了一张脸,挡住了她前方的路,在萧红的世界里,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在萧红的父亲看来,哈尔滨这个在当时被称作“东方莫斯科”的城市极尽开放,萧红原本就是个任性的孩子,再放到那个毫无章法的环境中去,岂不是要出乱子?他对萧红下了绝对命令,完全没有商讨余地,祖父的劝阻当然也毫无用处。
父亲的态度,让萧红愤恨。萧红实在受不住这样的倾轧,试图起来反抗和挣扎,结果被父亲一个巴掌撂倒在地。那一掌,打得她脸上火辣辣地疼,在她的心里也划出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这是她第一次受如此重创,那幼嫩的脸蛋上透着殷红的血色,仿佛在隐喻着未来的悲凄,也隐约透着她内心的刚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