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时光
所有美好的故事都将在光阴的里逝去,同样所有苦难终将过去,当萧红再展笑颜的时候,那些带给她无数伤痛的过往都只是一种成长的历练。再深的苦难,都能一笑而过。
几个人在一起,有时候也会讨论文艺问题,也讨论时事。
有一次,萧军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样的文学最伟大?大家闲聊了一通,他忽然发表了一个理论,说是在文学作品中,长篇小说最伟大,中篇次之,短篇又次之;剧本要演出来看,不能算,至于诗呢,那最不足道了!他接着联系在座的人,举例说:他写长篇小说,最伟大。恰好端木的长篇《大地的海》在江上被炸掉了,所以要写出来再看,萧红也要写长篇,但依他看,没有写长篇的气魄,锡金写诗,一行一行的,像个什么?他翘起了个小指头,故意往锡金脸上晃了晃,“你是这个!”
蒋锡金懂得萧军在逗乐,没理会他。
让人想不到的是萧红认真起来了,和端木蕻良一起同他争论。
萧红最激烈,用许多理由驳斥他,也说了些挖苦的话,端木蕻良不搭他的话,却同萧红唱和起来,绕着弯子说萧红有气魄。
渐渐地,争论甚至即将演变成吵架。还好,在这时,胡风来了,他问大家吵什么,问明白之后,笑了笑说:有意思,你们说的都有合理的地方,不妨写出来,《七月》下一期可以出一个特辑,让读者参加讨论。又说,刊物要发稿了,你们赶快写出来,三天后我来取。
三天以后的上午,胡风来取稿,除了萧军,其他人谁也没有写。胡风坐在蒋锡金的床上翻阅萧军的稿子,边看边点头,说:“对呀,对呀!”大家感到惊讶,问怎么能说对呢?
胡风于是开始念稿子,萧红一听气坏了,大叫道:“你好啊,真不要脸,把我们反驳你的话都写成你的意见了!”说着就哭了。
萧红边哭边握拳狠狠捶他的背,萧军弯腰笑着让她捶,说:“你们要打就打几下,我不还手,我还手你们可受不了!”
容若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之美,无与伦比。当初见变成了回忆,经年之后,打开记忆的闸门,那一份初见的回忆会历久弥香。
有争吵,也有欢乐。这样的日子,是让人留恋的美景,也终将沉淀在几个人的回忆里,浓缩成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待到未知的某天,各自回忆。
有一天,女漫画家梁白波到小金龙巷来找蒋锡金。梁白波是广东人,蒋锡金少年时的朋友。20世纪20年代她在上海中华艺大学习艺术,后远走南洋,20世纪30年代初回到上海,为《立报》画长篇漫画。抗战爆发后,她参加叶浅予率领的漫画宣传队。她和叶浅予是公开的同居关系,这时叶浅予还在南京,她则随宣传队先到了武汉。
蒋锡金把她介绍给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认识了。她进门就注意到墙上钉的萧红的风景画,随即表示欣赏,和萧红谈起了艺术。萧军停下他的写作,也加入了他们的座谈。其实,萧红和萧军对梁白波这样热情,还因为她是“鸽子姑娘”。这称呼是已故的朋友金剑啸告诉他们的。她和金剑啸在上海学画时相识,感情非同一般,金剑啸回到北国以后,还写过一些怀念她的诗篇。加上这样一层关系,大家对梁白波就更亲近了。
大家谈得很高兴,梁白波提出想搬到这里同住。
萧红和萧军即刻表示欢迎,然而蒋锡金倒为难起来:总共只有两间房,再来一个人的话,很难安排。
一番周折房间只得重新安排:把端木蕻良的行李搬到萧军和萧红的大床上,三个人共睡一张床;端木的竹床让给梁白波。
鸽子姑娘看来是一个活泼的人,又爱美,住下来以后就和萧红一起重新布置房间。她从箱子里取出一块方格子花纹的绸子,蒙上小圆桌做台布,又掏出一个瓷瓶和一个陶钵,说是用来插花和存放烟头,不许男人随地乱扔,俨然是一位新来的主妇。
萧红做饭和洗衣服她也插手,还计划着要买这买那,颇有点要长期居住的样子。
梁白波搬来以后,这里更热闹了,也打乱了原先的秩序,至少对于萧军来说是不合适的。好在没有多久,叶浅予来到武汉,这个鸽子姑娘同他一起走了。
一切回到了最初四人在一起的样子,但是,有些事情却是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胡风住在武昌小朝街他的朋友处。这是一栋花园洋房,周围爬满了蔷薇花藤,种着松柏和各种树木,非常幽静。《七月》的同人常常借主人的客厅开座谈会,梅志称这里是“《七月》的摇篮”。
萧红他们的住处离这里不远,是常来的客人。对于他们,梅志记忆中有两处鲜明的印痕。一是发现了一个真正的萧红。这时萧红的身体比过去结实多了,脸色不是青白的,而是白里透出红润。她总是昂着头,眼睛也发亮了,神采中有一种自信和豪迈。和从前那个病弱的萧红判若两人。她的灵魂越发闪亮。
在梅志的印象里,还有一个比较深刻的记忆就是,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这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的。
萧军和端木蕻良喜欢争论。有一次,一个自比托尔斯泰,一个以巴尔扎克自诩,吵得不亦乐乎。最后萧红出来调停,他们立刻休战了。但是,有一点很奇怪的是,只要是萧红和萧军两个人吵架的时候,端木蕻良就会坚定地站在萧红这一方。
旁观者已经明了,在两个男人中间,萧红的心暗暗偏移了,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但是,萧红的情感倾向却是在情理之中的。
端木蕻良不只是尊敬萧红,而且大胆地赞美萧红作品的成就超过了萧军。这正是萧红想要的。她要的不是对她的作品的廉价谀词,而是希望对包含她的社会特性在内萧军所轻蔑的一切,给予必要的理解、尊重和平等看待。
世间最大的幸运莫过于,一个人给予对方的,正是对方所需要的。这是最完美的契合。而如今,走过一重重山水崎岖的萧红如此幸运地遇见了这样一个人。
1937年底,因为一些原因萧红、萧军、蒋锡金三个人搬出去以后,小金龙巷就只剩下端木蕻良一个人。
据端木蕻良晚年在一次访谈中所述,此后,萧红和萧军还经常回来聚谈,有时两个人在一起,有时萧红自己来,几个人一直维持着良好关系。那样的温馨岁月,给端木蕻良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回忆。
有一次,萧红邀端木蕻良到江边的小饭馆吃饭、赏月,谈创作,甚至讲到萧军在上海时有外遇的事。
还有一次,端木蕻良出去办事回来,看到桌子上铺着纸,知道萧红又来练字了,这回写的是唐人张籍的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最后一句重复练习了好几次。
“恨不相逢未嫁时”,短短一句诗,却诉说了多少人间痴男怨女永生的遗憾。
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始终还是错。
一字一句化在笔端,染出墨泪。也许当时萧红无意,却不可否认,这是她心底的一种情绪,无论她察觉与否。
有些情感就是这样,等到你发觉了,已经难以复收了。
萧军有时也到屋里来,有一次提起毛笔写诗,边写边念:“瓜前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叔嫂不亲授,君子防未然。”
还写了“人未婚宦,情欲失半”八个大字。萧红见了笑道:“你写的啥呀?你的字太不美,没有一点儿文人气!”萧军瞪了她一眼,说:“我并不觉得文人气有什么好!”
且不论这样的对话真实与否,但是,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情愫已经开始搅扰萧红的心。
萧红越发地渴望爱与温暖,她的情感渐渐有了一种新的倾向。
然而,此时的萧红,依然没有将萧军彻底抛下。站在天平的两端,任何取舍,都使她为难。
1937年底,阎锡山在临汾创办了山西民族革命大学,自任校长,李公朴任副校长。1938年1月,李公朴等从山西来到武汉,延聘一批有名气的文化人到临汾任教。《七月》同人的七个人,除了胡风要留守编辑刊物外,其余的六人——萧军、萧红、端木蕻良、艾青、田间、聂绀弩,都愿意到临汾去。他们将个人的感情完全放下,投入到民族革命中去。
又是离别的车站,萧红的过往人生中已经无数次地经历了这样的场景。以往的离别,总是在心中载满了伤感的情绪,而这一次,却完全不同。萧红的情绪十分高涨,已经冲散了一切离别意。
胡风、蒋锡金和孔罗荪到车站送行。
天色墨黑,站台上布满了蜂群般的人。一排排,一圈圈,黯淡的灯光照耀着,人们彼此看不清面孔。人潮攒动,汹涌如潮。
她在渴望回到那告别已久的北国的冻裂的土地吗?在向往着未来的火热的日子吗?还是为眼前的集体的热情所感染?总之她很兴奋,涨红着脸,披着她的毛领呢大衣矫健地走着,只是后来上车时,发现坐的是货车,才略微感到惊讶。但是,她并不计较这些,她不觉得行动中有什么不正常,一切是如此美好。
萧红的目光一直伸向远方,她坚定着未来的路,坚信着未来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