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堕落

旅馆堕落

青春的欢乐将掩盖许多生活问题,虽然萧红并不爱汪恩甲,但被爱的感觉对萧红来说却非常重要。有爱的滋润,总是温暖的,有汪恩甲的陪伴,怎么也好过她一个人孤独地承受苦寒。

生活总是会让人意想不到,萧红忽然间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期间萧红与汪家又发生了些纠缠,几番周转,她又回到了原点。

哈尔滨,道外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萧红拖着日渐笨重的身体,蜷居在旅馆里。她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流浪了。

一只受伤的鸟,朝南绕了一圈,又重新在这里坠落。她一次次挣扎,得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

当生存已经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力气追寻生命的理想?每一次劫难,她都以为最痛不过如此,然而,她在苦难里挣脱后坠入的却是更深的苦海深渊。

旅馆完全地把她和扰攘的社会隔开了。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通讯,没有探询和慰问,萧红靠着一份《国际协报》,来了解身外的世界。

汪家给汪恩甲断了经济支撑,两人只能在旅馆老板那里赊账。慢慢累计起来,欠债多达四百元。萧红的肚子越来越大,而随着他们欠款的数目越来越大,老板的脸色自然也就越来越难看了。

有一天,汪恩甲对萧红说,他要回家拿钱来还账,结果从此就再无音信了。

汪恩甲的行为十分可疑。此去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跟随马占山抗日被杀,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柱。但不管他离去的原因是什么,此后却只剩下了萧红一个人,她的生活陷入了更加困苦的绝境。

汪恩甲走后,老板停止了对萧红的伙食供应,把她赶到楼上顶头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散发着霉味,有个临街的阳台,又冷又潮湿,老板不停地向萧红索要欠款。

不过,这样的软禁对于萧红来说还算是不错的。因为像她这样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如果离开了旅馆很有可能很快就被冻死或饿死在街头了。

旅馆老板一直扣留着萧红这个人质,等着汪恩甲来还钱,他甚至还威胁萧红,如果她还不上钱,就会把她卖到桃花巷的妓院里去,卖身还债。

萧红闻听,心中极度恐慌,她本以为现如今应该是最糟糕最痛苦的境遇,而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雪山之后是另一座雪山,绝望之下的谷底更深更寒。

每天,她不得不挺着一个大肚子到街上买面包。周围是账房先生、茶役、妓女和别的旅客,当她路过时,他们纷纷投来轻蔑的、怜悯的,各式怪异的目光。她努力抵御着,做出矜持的姿态。只要听到茶役经过门前的脚步声,她就会疾速地将面包塞入衣袋,掩饰自己的穷窘。

在旅馆的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她只能暂将希望寄托在汪恩甲身上。她只当是汪恩甲眼前遇到了些困难,缠住了寻她的脚步,而从不敢想他就是蓄意对她辜负。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想法,她害怕自己被绝望打倒。

萧红深陷在精神和生活的双重苦难中,难以自拔。幸福,已经成为了梦里的奢望。

那些将要做母亲的女性常常会感到幸福,一种面临创造的幸福。但是,在萧红这里,只有惶恐与苦痛。此刻的她,身怀六甲,双身双痛,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她却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温暖的希望之光。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助,想到不久将有一个更加弱小的生命要依靠她生存,她不禁肝肠寸断……

家人近在咫尺却对她不闻不问,由她在外不知生死。她饥肠辘辘,身无分文,旁人冷瑟言语,老板恶狠狠地逼债……

世态炎凉,萧红已经尝尽了各种苦寒味道,但仍小心地守护着心中最后那点绿豆烛火。她希望那个人能回来,救她脱离这苦难海洋。

萧红有时甚至会想,她曾经叛逆地逃婚而求学,可命运兜兜转转,她还是同汪恩甲同居在了一起,没有名分,没有一个像样的住所。如果当初顺从命运,今天或许就不会承受这样多的痛苦了。

转了一圈,收获的只有数倍的困难。她迷茫了,迷失在关于宿命的自我审视中。以有限的食物维持两个人的生命,萧红的体质迅速衰弱。她开始失眠、头痛,恐惧在忧烦与焦虑的纠缠中时时袭来。

她自知从此不可能回到任何一个家庭。至于往日的同学朋友,所有的联系线索都被自己给掐断了,即使能找到,又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呢?

萧红不想坐以待毙。深埋在困难里,让她迸发出了更强烈的对生命的渴望。彩虹和阳光总会驱散风云阴霾,柳暗花明总出现在山重水复的摸索之后。世间诸多事,都是如此,一个极致,是另一种开端。

萧红,一个命定不凡的女子,就算坠落花枝成了流转的浮萍,也会在命运的凄风苦雨中绚烂绽放。

她要在苦楚绝望里涅槃重生,她的心中升腾起了强烈的求生愿望。

在泪眼迷离间,她的目光落在手头《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的一个专栏“老斐语”上面,游移着,突然凝定起来。萧红开始向社会发出了试探性的呼救。

最初,萧红的做法还是比较含蓄的,因为她心中对汪恩甲仍抱有希望。

五六月间,她把《春曲》邮寄到了《国际协报》的副刊部,署名悄吟。副刊主编裴馨园没有采用。小诗在编辑手中传阅了一遍就被放在一边了。

一首被无意搁置的小诗,却是萧红满心寄予的希望。她每天都盼复着回音,等来的只有无声的空寂。

一段时间后,萧红又把《春曲》邮寄给了《东三省商报》的副刊编辑,并附上了一封相对含蓄的说明信。

编辑先生:

我是被困在旅馆的一个流亡学生,我写了一首新诗,希望能够在你编的《原野》上发表出来,在这大好的春光里,可以让人们听到我的心声。

副刊编辑方未艾看后觉得小诗不错,就将它放进了待发的稿件中,而对于这样一个含蓄的说明却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把它视作那些为博得文章发表而对自己的处境夸大其词的学生常用的伎俩。

两次投稿求援,都杳无音讯,这让萧红感到失落。她在心中预演了一次次获救时的欣喜场景,却从没有一个场景跳到现实中,都不过是微幽灯影里的一场难圆好梦。

转眼至夏,蝶舞花香,又是一年繁华时节。阳光开始变得热辣,炙烤着这片土地上的匆匆人影,炙烤着一个个悲伤动情的故事。

苦寒里留下的精神创伤,在这个燥热的季节里被晒得生疼,就连对汪恩甲的希望,也被晒干了。萧红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这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笨重了,而且她听说旅馆老板已经给她找好了一家妓院。

事已至此,已经是萧红的绝境了。她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向《国际协报》求救了。她想要逃离这痛苦的境地,所以,就算希望渺茫,她也要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1932年7月9日,萧红向裴馨园发出了紧急的求救信。隔日,裴馨园看到了署名为悄吟的信。他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而这信中内容更让他感到震惊。

如花少女,反抗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离家出走,追求理想和自由;因为生活无着,上当受骗,被人抛弃,身陷旅馆受尽苦难,与家庭割裂,无亲无故,眼下腹中胎儿又将诞生,处境已经非常险恶了。

裴馨园把萧红的信给编辑们传阅了一遍,当大家读到“难道现今世界还有出卖人的吗?有!我就将被卖掉……”这样滚烫的字句,所有人的心都被点燃了。在现今这样一个世界里,竟然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他们无法平静地坐视不管。

“我们要管,我们要帮助她!”裴馨园当即决定第二天要去东兴顺旅馆看一看。

第二天,萧红见求救信没有得到回应,以为自己的求救又一次要石沉大海了。迫切的求生欲望使得她鼓起勇气,在7月11日又给裴馨园打了电话,进一步说明了自己所处情况的紧急之处。裴馨园决定立刻去旅馆。

这样坚决的反馈让萧红心中燃烧起了希望的火焰。

人生最大的喜悦无非就是,所求即所得。而这也是此刻萧红的心情。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她的双眸,忽然亮了。裴馨园曾叫正在整理稿件的萧军一同前去,而萧军却果断地拒绝了。

萧军原名刘鸿霖,辽宁人,据说祖先原来也是山东的移民。他的出身颇具传奇色彩,亲属和邻居中有不少绿林人物,不满周岁,母亲便吞食鸦片自杀,他从小跟随父亲浪迹四方,长大后一直过着军旅生活,“九·一八”以后,他在舒兰组织义勇军失败,被叛军押解出境,从此流落哈尔滨。

这是一个混合了流浪汉和武士性格的人,有意思的是,他竟染有文学的癖好,在兵营中,便很爱填写旧诗词,有时也写点散文之类。因为投稿的关系,萧军认识了裴馨园,从此结为朋友。他食宿在裴馨园家里,一面协助编报,一面写作。

当时的萧军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他当时拒绝帮助的女人,却在后来和他的命运有着非同一般的牵连。

就这样,裴馨园和其他三名编辑直奔东兴顺旅馆。他们心中怀着一种英雄情结,揣着火一样的热情,前去营救这个落难的孤女。几个人到达东兴顺旅馆打听到萧红的住处,就直奔二楼的储物间,敲开了她的门。

阴暗潮湿的房间,只有床褥和一些零散错落的旧报纸。萧红脸色苍白,眼睛里没有神采,她被这悲苦的命运吸干了精魂。褪色的蓝布衫,赤足穿着皮鞋,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处处散发着破落的悲伤感。

裴馨园和编辑们同萧红了解了她的一些具体情况,并安慰了一番,离开之后,裴馨园找到了老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明确要求要正常给萧红供应伙食,一切费用由他们负责。

老板看是报馆的人,不敢得罪,对萧红的监视,也从此放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