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

第二天晚上,萧军再次来到旅馆。

两颗灵魂的碰撞,闪耀出了绚烂的火花,在互相全然没有料想的情况之下,双双坠入爱河了。这对于彼此来说,都如同一种恩赐。

萧军在一篇名为《烛心》的文章里,如实记录了两人闪电般结合的过程:

……由相识相爱仅是两个夜间的过程罢了。竟电击风驰般,将他们经年累月,认为才能倾吐的,尝到的……那样划着进度的分划——某时期怎样攻,某时期怎样守,某时该吻,某时该拥抱,某时期该……怎样——天啦!他们吃饱了肚子。是太会分配他们那仅有的爱情了,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间,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地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做的,也全被我们做了……做了……

这突如其来的壮丽爱情,萧军称作“偶然姻缘”,而萧红则说是“初恋”。在苦难的漩涡里挣扎太久,对萧红而言,爱太难得,而爱亦是能胜过一切。

能遇到一个给予自己爱,而自己又能够倾心的人,这是莫大的幸福。古往今来无数人苦苦地追寻,而如今,她却偶然遇见,她必定是毫无顾忌了。

都说世间爱情甘如美酒,饱饮爱情美酒的人们会有幸福的眩晕,可是,萧红的幸福中却还是夹杂着阴晦的苦涩,因为她仍然得过牢笼般的日子。不要说投入到自然里去尽情书写诗篇,填饱肚子,已经是她的一大难题。一种极端的碰撞和冲突,在打磨着萧红。

风花雪月,是衣食无忧里才能赏得到的美景。此刻,她的心,正在饱受灵魂的折磨。

爱是爱,自由是自由。失去自由的爱是可怜的、卑贱的、没有活力的。而这也正是萧红的写照。自由的限制,疲惫的身躯,使得萧红不能够尽情啜饮爱的琼浆。

萧军看到萧红的状况,却只能生出越来越多的无力感。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眼看着爱人受尽困难,那种噬心的痛苦一次次直锥心底。

尽管寂寞和饥饿每天都啮噬着萧红,但只要看见萧军的笑容,她便会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食不果腹,但她却能享用着世上最奢华的奢侈品——诗人的爱情。她觉得,这是生命给她的厚赠。虽然在生活上她依然身陷困境。但是,在灵魂上,她被饱饱地填满,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幸福喜悦。

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甜蜜,并不是爱的唯一味道。两人的感情中不仅仅有狂喜,也夹杂着痛苦和犹疑,也有猜忌。那是所有爱情里都会出现的紧张情绪。但那对于彼此来说,都是甜美的。

当他们亲吻的时候,萧红说,我不许你的唇再吮到凭谁的唇!这样的爱,霸道而温柔。彼此渴望,对方是自己唯一所占有。

萧军曾在梦中看到萧红同别人拥吻,他被气得醒来,甚至在清醒的时候心中还是暗暗地产生一种责怪。爱得热烈之时,已经分不清楚真实与假象。真心爱了的人,连梦中都是一片情深。

当时去探望萧红的青年人士有很多,萧军的猜忌便是有所指了。甚至,他曾想过要结束这种痛苦的感觉:“我们就这样结束吧!结束吧!这也是我意想中的事,你不要以为是个例外……”“你爱我的诗,也只请爱我的诗吧!我爱你的诗,也只爱你的诗吧!除开诗之外,再不要及到别的了……总之在诗的领域里,我们是曾相爱过来……”

因爱而生的失去的恐慌,让他宁愿自己早早地抛弃,免受失去的伤害。多傻的情绪,又是多真的心。

爱,皆如此。因爱生忧患,因爱生恐惧。那种渴望获得又害怕失去的感觉,是爱情最美最动人的地方。

萧红始终还是被困在旅馆里,一群朋友,想尽办法也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解救萧红。巨额的债务,就像一块擎天巨石一般压在了萧红身上。他们能做的,只是经常地探望安慰,缓解她心中的苦闷,让她的日子不那么难过。

然而,所有困难终将还由她一个人承担,无边的苦海,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遨游。她的内心在无声地哭喊,她渴望自由,渴望逃离这苦难的海洋。

没想到,帮助她脱困的,竟是一场人间灾难。八月,松花江水位暴涨,堤坝溃决,哈尔滨市区一片汪洋。

或许这一朝江水泄,只为成全一个红颜故事。

洪水决堤后,随即倾泻,东兴顺旅馆所在的街道地势低,第一天楼下已被江水淹没,旅客或是纷纷逃离,或是拥到二楼,等待雇船离开。

哭号、寻呼、叫嚷……世界一片混乱,远处天水相接,仿佛一切要回到亘古洪荒。

痛苦、恐慌、渴盼……所有情绪交杂在了一起,世界苦痛瞬间都隐退,他们想要的,只是逃离这汪洋的洪水。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账房仍然上来催交房费,好在主人自顾不暇,和客人一道心急忙慌地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

洪水蔓延,世界混乱交杂。

满楼的窗子散乱地开闭,地板上落满尘泥,各处都散着悲伤和荒凉。

潮水一波一浪,席卷着死亡的气息迎面而来。萧红完全被突然而至的水患所震骇,一连三天,从窗口到床前,从床前到窗口,她用手摸抚着突出的肚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彷徨无计,双眼里透着哀凉。

没有家,没有朋友,要走向哪里?

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然而他也是无家可归的!

外面的水这样大,他如何可以进来?

她慌张失神地想着,焦虑着,满眼映着荒芜的水城,一幅着实凄凉的景。

一个老茶房提醒萧红,叫她趁着没有人的时候赶快逃走吧。

慌乱之际,萧红恍然惊醒。恰好有一艘柴火船从楼前经过,萧红赶忙招手呼救,终于乘船逃离了旅馆。一场大水,像是一场洪荒祭礼,使她告别了被囚困的生活。

萧军深为懊恼和痛苦所折磨。他本来打算在决堤第二天就把萧红接到裴家来,可是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他再三思量,决计把最好的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当掉,能当一元钱的,五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五角给她做船费出来,自己学过几招游泳,便不必坐船了。他腋挟了一件旧制服,在大街上奔跑着寻找当铺,而终于见到了那金字招牌时,当是何等地雀跃!不料当铺关门了,人们嚷着正阳河开口了。

他只得回到住处,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想起昨天去萧红那里竟把裤带子弄丢了,要用掉五角钱买一条新皮带时,他悔恨不已:为什么要用掉那五角钱呢?

关于五角钱的深深自责,在今时今日看来,就像是一个玩笑。可这却是那个疾苦的年代最真实的写照。

物质匮乏,留下的往往都是情比金坚的爱情。

当物欲横流,溜走的也同样是最真的爱,最诚的心。

当背叛和辜负上演,或许,我们现如今这样的年代才是最荒凉,最贫瘠。

最美的光年,都用作来学习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