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重生

喜悦重生

萧红带着逃离的满心喜悦,去找萧军。她虽然身体尽是疲惫,但是却如获新生。在苦难里太久,幸福感也会膨胀。在奔向萧军的路途中,她心中满怀幸福。

萧红按萧军在前些天写下的地址找到了裴馨园的家。坎坎坷坷,她总算是找对了地方。裴家的门被敲开了,萧红第一个见到的是裴太太,而不是裴馨园。

萧红穿着一件破旧的咖啡色旗袍,面色苍白如雪,光着脚,穿一双半旧的棉鞋。裴太太一脸犹疑地打量着萧红。在陌生视线的直射之下,萧红明显感到一种压迫感。

交谈的时候,萧红格外紧张,她的话很少,却显得很紧张,她甚至暗暗责骂自己为什么不迟来一些,这时不但见不到三郎,还得连累他到处寻找……

萧红尴尬地等候萧军。等待里的分分秒秒,都充满了尴尬和不安。短短的一段时间,对她来说却像是等了几生几世。

三郎的出现,使一颗悬宕着的心顿时安放下来。裴家相遇,两人更是百感交集。

对于萧红来说,萧军,是她的世界。而此刻,她心底有一种重生的喜悦。她所有的目光,都集合在了他身上。

只有在他的身边,她才能够感受到宁静和安稳。他有一副厚实的肩膀,可以阻挡风雨。这个冷酷的世界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可爱,也使另一个人在绝望中重拾了生活的信心。

爱是一个亘古的谜题,它能毁了千秋社稷,亦能创造人间奇迹。爱,让萧红重新燃烧起了生命之火。

吃过晚饭后,萧军就带着萧红去了他们向往已久的道里公园。晚霞渐退,光影蒙蒙,路途中,一团团蚊虫在飞鸣,空气里散着温热的植物气息。他们两手相牵,漫步在波光粼粼的水池旁,走过小桥,穿过树林,一直走到了凉亭才停了下来。他们依偎在栏杆上,轻声谈笑着。

那一刻的轻松,萧红阔别已久了。那天,那景,那人,如此静好,世界定格在了那样甜美的瞬间。好景、良人,恍如梦中仙境,曾经那诸多苦难,仿佛是一场酒醉噩梦,成了浮尘烟影。就这样,一直流连到深夜,他们才回去。

萧红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三郎有点憔悴的面孔和翘起的唇,听他讲述昨夜失眠的故事,无端地想起祖父,她的眼睛不觉润湿起来了。

泪,是温热的,是她心的温度。呼兰旧事,童年的温暖,忽而在心中绵绵浮起。让她在这无边的暗夜里,终于有了片刻的温暖。童年往事,仿佛是一个前尘梦境,那么飘远,又深深地扎根在记忆里,不灭,不减。

传说有一种荆棘鸟,是自然界一种奇特的动物,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巢开始,便执著地寻找荆棘树,当它如愿以偿时,就把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流着血泪放声歌唱——那凄美动人、婉转如霞的歌声使人间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一曲终了,荆棘鸟终于气竭命陨,以身殉歌——以一种惨烈的悲壮塑造了美丽的永恒,给人们留下一段悲怆的绝唱。而萧红,正像是一只心怀渴望的荆棘鸟。

流浪,是一种宿命,萧红一生艰难跋涉,为了寻找一种宁静的安稳不停流浪。她飞跃了凄风苦雨,飞跃了命运怆然,当生命归于永寂,她才发现,她曾经踏至的一处处,都只不过是辗转的落脚点。

就这样,萧红暂时住在了裴家,萧军经常来看望萧红,两个人经常一谈就是几个小时,每当萧军离开,萧红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很少去和别人打招呼。

这使得主人黄淑英非常不快,原本家务繁重,现在又多了一个大肚子萧红,这更加重了她的负担。偏偏萧红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这让黄淑英更是气恼。

萧红终于身有所栖,然而心却依然在流浪。寄人篱下无论如何是不愉快的,何况屋子里总是漂移着主人怪异的目光。白天,萧红总是和她的三郎一起,在大街上浪游。两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相互依偎着漫步。萧红认为,他们就像两条被主人收留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和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但这总要比被囚困要好得多,起码,她拥有了自由。

他们就这样,一直在外面跑了十多天,有一天,两人遇到了裴馨园,他们赶上前去打招呼,裴馨园却很迅速地走了。他们在街上率真的感情,引起了裴馨园夫妇的不满。

一天晚上,当房间里只剩下黄淑英和萧红的时候,黄淑英露出温和的表情,委婉地说道:“你们不要在大街上走路,在家里可以随便,街上人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讲究着很不好呢。你们不知道吗?在这条街上我们认识许多朋友,谁都知道你们是住在我家的,假设你们不在我家,好看与不好看,我都是不管的。”

萧红没有说什么,心中却翻江倒海,苦涩难言。这样悲伤的情节,仿佛是电影里的剧情,然而却真实地发生在她的生命里。

老天看见了萧红悲苦的命运,哭成了泪人儿。外面的大水还在涨,连那美丽的道里公园也被淹没了。汪洋的公园里,只剩下一盏红色的灯,如同一个美艳的幽魂,在漆黑浩瀚的冷夜里独舞。

糟糕的情况出现了,萧红的产期近了,每走一步,都会带来身体上的剧痛,当她上楼梯时,连着心也会格外地疼。

裴馨园对他们的态度也明显改变了,不久,裴馨园全家就搬到另外一处房子去了,连被褥也全都拿走了。萧红只躺在土炕上,仅仅两天,萧红的肚子就疼了起来。

当萧红的肚子痛得厉害,在土炕上滚成一个泥人的时候,萧军为了借钱,正在冒雨奔跑。

苦难,让两颗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萧红说:“这是两个雏鸽,两个被折了巢窠的雏鸽。”萧军跑遍了一条条街道,穿过了一片片雨帘,他还是没能借到钱。

最后从裴馨园那里借到一元钱,他赶紧雇了马车,夜间涉水将萧红送往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再过一个月才到预产期。

等到萧红临产时,住院费却是一点也没有。萧军不作任何打算了,他明白,现在的一切事情唯有依仗横蛮,用不着讲道理。于是,他不通过医生,直接把萧红送进医院的三等产妇室。

第二天,萧红生下一个女婴。从汪恩甲离去,一直到生下这个女婴,萧红历经了近四个月的折磨。能坚持到现在,很不容易。萧红轻轻地叹息一声,就昏睡了过去。

纷繁的往事在梦里回旋,像是一重重电影走着过场,而她只是一个看客,冷眼观望。疲乏的身心让她流失了热情,就连对萧军,她也有些木然。

萧军来时,坐在小凳子上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走了。萧军一走,她又合拢起眼睛来。这样迷沉地过了三天,她夜里不能入睡,昏天暗地,如同在受一次灵魂的洗礼。

当她生下孩子,迎来一个新的生命,她也仿佛变了一个人。温暖在心中流失,留下的只剩冷冷的躯壳和悲怆的心。

产妇室内摆着五张大床,睡着三个产妇,五张小床在旁边空着。护士把婴孩推过来,两个产妇把头露出被子外面,脸上挂着新奇的、羞涩的、幸福的笑容,期待着她们亲手造成的小生命与自己第一次见面。当看护妇把小床推近萧红时,她竟生冷地拒绝,大声叫着:“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

所有的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

她从未过问过孩子的事情,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她的内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痛?萧红最后还是没要她的孩子,同意将自己的骨肉送人了。

萧红深知,她没有做母亲的权利,保证自己的生存已经是一个难题,再带上这样一个孩子,她不敢想象未来的生活。她也一定是不敢面对这个小生命,她害怕看上孩子一眼,也就没办法狠下心来。

幸福的人们哪里会了解一个不幸女人的痛楚?他们只会责难她,非议她,说些她缺少母性、不负责任等等通达平正的话。有谁能明白她在医院里是如何的矛盾、痛苦、悔恨、不忍与无奈,能明白她作为一个未完成的母亲所亲手掩盖了的,是怎样的一种深情……

同室的产妇,一个个地都把小孩带走了,到最后,产妇室里只剩下萧红一个人,这时,院长不再向她索要住院费了,只希望她早日出院。

但是,萧红的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愈下,贫血、乏力、头痛、脱发,她的健康状况使她感到羞辱,过于强大的自尊心,鼓动得她情绪乱窜。

萧红的情绪极不稳定,不时产生死亡的幻觉。蓝天碧海,一个没有压力的沉静世界在向萧红招手,那是来自死亡的诱惑。遥遥天籁之音,对她的灵魂无数次地发出召唤。

有时候,她对萧军说,我拖累了你。那是她心灵深处对生命的无望。

她知道萧军要参加磐石游击队,便对萧军说,我死了你就可以同他们走了。有时候,她又非常害怕萧军离开她。这种复杂的心情让她无限纠结。

在她催促萧军离开的时候,有一次终于说了:“医院的庶务也许又要向你要住院费了。”

“在我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向我要过了。”

“你怎么说?”

“我说只要你好了,总会给他们钱。”

“哪里来的钱?”

“总会有办法……”萧军想了一下,说,“最多,请他们把我送进牢里去,坐上两个月,总可以抵补了。”

这样的话,使得萧红心中升腾起了温暖,这样一个男子的出现,是生命对她唯一的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