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哈尔滨

逃离哈尔滨

又是一个严寒的冬季。哈尔滨的天空格外阴沉。沉闷闷地,压在了人的心头。

萧红一直觉得,她先是家庭的奴隶,而今是国家的奴隶,而且是异国的奴隶。那让她的灵魂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随着《跋涉》的出版,一种谣言传了出来:没收啦!日本宪兵队捕人啦!

这样的谣言,使萧红起了不祥的联想。她担心一切糟糕情况随时会发生。她首先想到收拾箱子,好像里面真的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萧军也感到有点紧张,他把箱子从床底拉出来,在地板上立起洋烛,帮着收拾。他们都非常担心书页里边夹着骂“满洲国”的,或是骂什么的字迹,于是又将每册书来回都翻了一遍。一切收拾完毕,箱子已是空空荡荡的了。他们把纸片扔到大火炉里烧,一张高尔基的照片,也给烧掉,直弄得人的脸孔也给烤痛了。红色的火苗像一个魔鬼,一口一口吞咽掉照片,她看着狰狞的火光出神,火光寂灭的那一刻,她不由得一凛。

外面的风声愈来愈紧,人心惶惶。

剧团的人前来报信。四个人走在大街上,说起徐志被捕的事,又说老柏三天不敢回家,有密探等在他家门口,他在准备逃跑……萧红害怕极了,用肩头碰撞男友的肩头,提醒他在街上不要乱说话。像是在演一场谍战话剧,却是的的确确真实的情节,容不得半点马虎。

心中不安,神色和语言也就显得局促极了。四个人得分成两队。只要有人跟在后面,萧红还不等别人注意她,就先注意到别人了。好像街上人人都知道他们的事,连街灯也变了颜色似的。

所有恶的传闻和坏的事实,好像都是在这时来到:日本宪兵队前夜捉去了谁;昨夜捉去了谁,昨天被捉去的人与剧团有关系;剧团里的人有两个被捕了……

他们每次出门回来,都要先看看门扇、窗子,有没有出现异样的情况,或者走进附近的铺子,假装买东西,看看是不是有人盯梢。就在这时,他们的房东接到一封黑信,说萧军要绑他儿子的票。弄得那做学生的竟连老师的窗下也不敢经过了。

从当时的情境来看,是非走不可,可是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就在萧军筹划着如何走的时候,罗烽和白朗据说是接到组织的指示,动员他们早日离开哈尔滨。朋友们都很赞成,金剑啸来到他们家里,还说要和他们一起走,甚至连时间地点都确定了。可直到1934年初春,舒群去了青岛,他们才最后决定好应邀到他那里去。

逃离满洲国,结束政治恐怖的追逮,应当是一件兴奋的事,可是这也就意味着刚刚安稳的生活结束了。这样想着,萧红不免感到忧伤,她觉得自己像是一片叶子,总是在飘飞,命运的风时急时歇,然而却半点不由她的心意。

“流浪去吧!哈尔滨也不是家,就流浪去吧!”萧军安慰她说。

原本是安慰的话,却扯出了萧红一串珍珠似的泪花。

“伤感什么,走吧!有我在身边,走到哪里你也不要怕。伤感什么,老悄,不要伤感。”

走吧!萧红别无选择,她深深地望着萧军,心中交织起复杂的情绪。幸好有他在,不然她的心,又要冷下来了。

生命原本是一种放逐,无论你是逐那风花雪月,还是逐那繁花似锦,都是要前行的。它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萧红开始拍卖家具。说是家具多少有点可笑,无非水壶、面板、水桶、蓝瓷锅、三只饭碗、酱油瓶子、豆油瓶子之类;当然还有旧棉被、旧鞋和袜子,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却组成了萧红最珍贵的家。

旧货商人已经等在门外了。

讨价还价。再讨价还价。她不忍卖掉与她日夕相伴的小锅,虽说都是死物,却是装了满满的感情和回忆的。萧红曾这般回忆道:

小锅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烧了一次饭吃,这是最后的一次。我伤心,明天它就要离开我们到别人家去了!永远不会再遇见,我们的小锅,没有钱买米的时候,我们用它盛着开水来喝;有米太少的时候,就用它煮稀饭给我们吃。现在它要去了!

共患难的小锅呀!与我们别开,伤心不伤心?……

留恋没有用。都卖掉了,卖空了!空了……

朋友们陆续地请吃饭、逛公园,为他们送行。无论做什么,无论走到哪里,萧红都没有兴致。回到家里,关灯躺在床上,摸摸墙壁,摸摸床边,思量着别离的时刻,一直辗转着不能安睡。

最后一个夜晚,萧红彻底失眠了。记忆泉涌一般拥入脑海,所有好的坏的,痛苦的快乐的,都将在这里画上一个句号,只要满洲国存在一天,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再踏上这片土地了。

太阳还没出来,铁大门就响了起来。萧红慌忙起坐,萧军跳下床去,两个人忙着从床上往下拉被子、褥子,枕头掉在脚上。这时,有人打着门,院子里的狗乱咬着,窗外,马颈的铃铛也乱乱地响。

晨光灌满了屋子,屋子里空空荡荡,就像是人的心,掏空了,空得荒凉沉寂。

喧闹的街,匆匆的行人,熟悉的叫卖声,幽静的巷口……

萧红不舍地看着眼前流连的景,将它们封存在记忆里。这样一座小城,将在她的记忆里继续生息,慢慢褪色,变成老旧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