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襟见肘的日子
风雨潇潇的时代,苦难淋漓,是他,带给了萧红又一次新生。如果没有遇见萧军,萧红无法想象自己如今的境遇,或许早已经魂归天际了。她不愿意自己牵累了这样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却又不想将他在自己脆弱的生命中割舍。
萧军走后,萧红一直独坐到天明,彻夜难眠,她想了很多,关于过往,关于未来,她看着深夜墨色渐渐退去,她看着天空渐渐泛白,黎明里,她暗暗许下了淡淡希望。
当太阳升起后,她的病情加重了。
萧军还没走进产妇室,就听见她的呼叫了。
她嘴角呆笑,无力地说着,她这回会死掉,泪珠随着话音幽幽滑落。泪是她对生命的留恋,它热滚滚地烫在了萧军的心上。
萧军安慰过后,立刻去找医生。医生们正在下围棋,全然不理会萧军的恳求。萧军被激怒了,他一摆手毁了棋局。
“原先我要出院的时候,你们不准走。现在我的病人到这种地步,你们又要我换医院!”萧军对着医生大声嚷道,“你听着,如果今天你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从此死去……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全家,杀了你们的院长,你们院长的全家,杀了你们这医院里所有的人……我现在等着你给我医治……”
萧军的眼中燃烧着红色的愤怒,没有人敢再吭声。医生被吓坏了,立即赶过来给萧红打针、服药。一番折腾,萧红好像也精神了许多。她用手抚摸着萧军的前额和头发,说:“亲爱的,你胜利了……”
他们相拥在一起,有重生一般的喜悦。她的生命,终于又可以迎接新的黎明。
生命是一个弯弯曲曲的旅程,然而萧红的人生路上却似乎满是泥淖和荆棘。命运的诸多苦难,一次次刺痛她的身心,只为打造出一颗闪耀的红宝石,闪耀这段灰暗的历史,照亮后世人。
萧红出院后回到裴馨园家里,这引来主人的厌烦。有一天,黄淑英向萧军说了一些关于萧红的闲话,说她性子孤傲,不通人情,不知道感恩……而后的结果便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第二天,萧军即携同萧红离开了裴家。
不快的离别,是自由的开端,也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这一次,萧红心中却是稳稳的。从此他们结伴流浪,即使饱受生活苦难,也不再孤独。
萧军雇了一辆马车,载着萧红和破烂的行李,拉到新城大街一家白俄人经营的欧罗巴旅馆。恰巧三楼有一个空房间,萧军顾不上多问,随即租了下来。屋子里的摆设极少。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围藤椅。他们物质困乏,却有一个饱满的精神粮仓。
屋子虽然显得有些空荡,但此刻萧红的心却是满满的。一个深情的男人,为她重拾了自尊,这让她的心中充满了力量。
有爱人如此,已是女子最大的幸福。
现实的问题,依旧摆在眼前,他们依旧无法摆脱生活的苦难。一个月六十元的房费对于两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萧军他们只有五元钱,来时雇马车已经用掉五角了。
茶房把两元票子拿到手之后,就说:“六十元一个月,明天给!”他知道萧军拿不出更多的钱,便瞪大了眼睛,下最后通牒:“你得明天搬走,你得明天走!”
萧军倔强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走!”
茶房也是丝毫不示弱:“不走不行……”
萧军从床下取出剑来:“你快给我滚开!不然,我宰了你!”
茶房慌忙跑了出去,但事情并没有如此了结。茶房去警察局报告,说萧军带有凶器。
晚上,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闯了进来。他们拿住萧军的两臂,说是旅馆报告他带了枪,于是前来搜查。当然很快就证实了行动失误,他们搜到的只是萧军平时练武用的一支剑而已。剑裹在长纸卷里,他以为纸卷里藏着枪。
一场惊慌,很快就过去了,闭了灯,锁上门,虽然从小窗口透过来的街灯的光亮显得有点凄淡,但他们亲吻着相拥入眠。他们在静寂的夜晚里品着爱情的甜。
那段日子,萧红萧军两人过得格外清苦,尤其是萧军,他清早出门,大雪天穿着通孔的鞋,甚至是隔夜的潮湿的衣裳,到处借钱,找工作,回来时,帽檐滴着水,半截裤管又凉又硬。
她看着他,心中浮起层层的酸。这让她感动,又让她自责。若不是自己,萧军此刻不会受这样的苦。她一面感动幸福着,一面又内疚自责着。她的心夹杂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
清早过道里的好些房间已经挂好了列巴圈,送牛奶的人,也已将白色的、发热的瓶子,排在房门的外面。
饥饿的胃,使萧红的嗅觉更加敏锐。这些美味的诱惑对于萧红来说,都是一种无形的虐待。
屋里没有光线,桌子静卧在墙角,藤椅在地板上伴着桌子,没有一点声音。寂静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会涣散人的意志。在无限寂静的空间里,听到过道的声响,萧红就会忽然心跳加快,她不仅渴望着食物,更加渴盼爱人的归来,每一次脚步声响起,她就会暗暗地想,那该是三郎的脚步吧?
细腻的心思,深情的渴盼,那是深爱里才能品得到的味道。她心里害怕着,担心着,会设想出许多萧军在外面的情境。他冻得很难受吧?他没有带回面包吗?他今天可有找到工作?总之,满心里全都是关于他的猜想。他成了她所有的期望,他是她的全世界。就如同所有恋爱的中的女人一样。
萧军看到萧红的第一句话总是,你饿了吧!而萧红几乎是哭着说:不饿。
生活的困难让两个人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他们在寒酷的生活中相互取暖。相爱相守的灵魂,却并不能感动命运,改善生活。他们生活境况越来越糟糕,万般无奈之下萧红给高中时代的美术老师高仰山写了一封信,请求一些经济上的援助。
高仰山带着年少的女儿来访,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他还像从前一样的喜欢说笑话,他随便说,说了很多,然后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
高仰山走后,萧红还一直沉浸在此种情绪之中。她记得那时青春年少,她尽情地读书、画画,汲取知识,品味艺术……
那时的她,满腹理想和追求,灵魂如火如荼地炫舞……
然而,此刻深陷生活泥淖的萧红,再回忆起那些悠然岁月时,那些曾经的理想图景,碎落了,只留下满心冰凉与忧伤。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她却清晰地感觉到,青春已逝,再也回不去了。头脑中回旋的不再是梦想的图腾,而是一顿饱餐,一张暖床……
灵魂从梦想跌进现实,在千丈差距里尝尽苦难与挣扎。青春饿死在了现实中,萧红没有其他选择,再多的缅怀也是凄凉的,唯有向前跋涉,希望在路的前方。
萧军在报纸上刊登的求职广告,住在商市街25号的铁路局的一位姓王的科长看到了,他派人和他联络,同意他做家庭教师,教他的儿子国文和武术,条件是用住房来抵偿学费。这对当时的两人来说,是天大的喜事。
萧军回来了,他还带回了二十元。他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了萧红,两个人开心地尖叫,像是两个开心的孩子。
微小的东西,往往带来巨大的满足,不是物质本身,而是当下心情。这二十元钱,带给了他们无限的喜悦,天大的幸福。他们今后会有更好的工作,更多的二十元。而那样大的幸福和满足感,却很难倍增,甚至,再也回不去当时。
黄昏时,萧军从当铺里取出从前当过的两件衣服,一件夹袍和一件小毛衣,吩咐萧红穿上他的夹袍,他穿毛衣,一同上馆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对得起当时的自己,也对得起今后的回忆。
小饭馆在一条扰攘的破街上,馆子里也很扰攘,据萧军介绍说,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萧红看见好几拨食客都挤在一张桌子上,多少有点不习惯,而萧军却很自然。
这天晚上,他们都喝了酒。结账时,单子写着: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这对于萧红来说,已经是一场盛宴。佳肴摆在眼前,爱人陪伴左右,人生能得几回有?
酒酣菜尽,他们饱尝了美味的菜肴。那样充实的感觉,让他们幸福得想要流泪。大脑中充斥着满足,这是没有经历过真正苦寒饥饿的人根本无法体会的。
回来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萧红买了两块纸包糖,她一块,萧军一块,一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走进房间,他们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萧军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萧红是绿舌头……
那样无聊的事,那样浅的快乐,却着实是令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拥有得越多,在乎的就越少,因此,世间诸多事物,只有在失去时才会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