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的写作
梅林第一次看到萧红的作品,是发表在萧军编的副刊上的小说《进城》。他的印象是:清丽纤细,然而下笔大胆,如同一首抑郁的牧歌,在苍茫的大地之上,放声高歌。
后来读到《跋涉》中属于萧红的部分,那笔触也一样的清丽纤细大胆。
对于萧红的创作,萧军并不关心她在其中表现出来的艺术特质,没有给她足够的鼓励,不但看不到她产生大作品的潜力,甚至因为女性的内倾与纤细而轻视她的作品。在这个时候,萧红多么需要别人对她的肯定和支持。可是,没有第二个人,除了梅林。在梅林的话里,那种朋友的恳切,使萧红的心更充满热情。
高山流水知音情,不管是一首曲子,还是一段文字,无人欣赏和懂得,总是悲凉的。
真正的作家生活在作品里,真正的作品凝结在生活中。
萧红夜以继日地写作,自从进入《生死场》里去以后,再也出不来。那是一部无尽地展开的恢弘的画卷,只是,这画卷里,苦难太深。
她手握一只纤细的钢笔,开始了孜孜不倦地写作,仿佛是灵魂穿上了红舞鞋,从开始的那一刻,便再也停不下来。
所有曾经的苦难,都成为了灵魂的踏板,所有今后的生命,都将献给生命最美的炫舞。
繁琐的生活,病痛的折磨,都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萧红的身体一直都很弱,而萧军总是将自己同萧红做比较,他说:“悄吟一天到晚老生病,我可是不同,我差一天就炮兵学堂毕业了。”
受得了众人的千刀万剐,却承受不了爱人的拂尘一指。
多病,本来是萧红引以自伤的事,听到萧军的话,敏感的萧红心中也万千感慨。它不光折磨着她的身体,还蚕食着她的自尊。
坚强,是脆弱里开出的花,在她脆弱的体质里,隐藏着一种意志的力量。柔韧,绵长,充满着神奇的力量。
萧红拖着疲乏病痛的身体,一面干活一面编稿,她始终都在坚持着《生死场》的写作。从哈尔滨到青岛,她在颠沛流离中,大约用了半年时间,完成了这样一部大作品。她犹如一只炫美的黑蝴蝶,尽情地倾吐灵魂的墨汁。
一次,萧军同荒岛书店的老板孙乐文闲谈,听到孙乐文说在上海内山书店见到过鲁迅,还述说了当时的情景,于是起了给鲁迅写信的动机。他问孙乐文,把信寄到内山书店,鲁迅是否可能收到?孙乐文鼓励他寄出去,并且建议把通讯地址落在他的荒岛书店,免得惹出麻烦。他果然尝试着做了,但是,对于可否收到回复,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
意外的是,萧军很快收到了鲁迅的回信。
刘军先生:
给我的信是收到的。徐玉诺的名字我很熟,但好像没有见过人,因为他是做诗的,我却不留心诗,所以未必会见面。现在久不见他的作品,不知到哪里去了。
来信的两个问题的答复:
一、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就是写咖啡馆跳舞场吧,少爷们和革命者的作品,也绝不会一样。
二、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没有工夫和本领来批评。稿子可以寄“上海,北京四川路底,内山书店转,周豫才收”。最好是挂号,以免遗失。
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我希望你脱离这种颓唐心情的影响。
专此布复,即颂
时绥
迅上
十月九夜
收到鲁迅的复信,萧军和萧红十分兴奋,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孙乐文也替他们感到高兴。他们商量过后,随即把《生死场》的原稿和《跋涉》一起,并附了一张两人合影的照片,挂号寄给了鲁迅。他们都期待着同鲁迅先生的进一步交流。
这时,《青岛晨报》出事了。噩耗重重袭来。中秋明月夜,舒群夫妇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舒群的妻兄和妻弟。局势格外紧张,风声鹤唳。
空气中漂浮着危险的味道。萧军萧红也都十分紧张,他们还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过了不久,孙乐文正式通知萧军,说报社要关闭,由他出面同报主和印刷厂方面接洽结束业务的各项事宜。后来得知,孙乐文是一个地下党。
一天夜里,他又约见了萧军,交给萧军四十元钱,说他次日要转移,并要求萧军尽快离开青岛。
萧军、萧红和梅林一直将报纸维持到十月底。贫困又一次来袭,到了深秋,三个人整日辘辘饥肠。他们将一些木料家具拍卖掉,凑了些路费。11月1日,萧红、萧军、梅林买了船票,又是日本的“大连丸”号四等舱。他们和咸鱼、粉条等杂货挤在一起,离开了青岛。
船稳稳地开向远方,载着沉甸甸的回忆。青岛,这个海滨小城,她将又一次离开。每一处落脚的地方,她只能驻足。她的路,在远方。跋涉,是她命定的宿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