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芳尘去
晚上的时候,萧红的心情好了很多。她给柳亚子打了一个电话,愉快地笑着说:“我完全像是好人似的了。我的精神很好。……”放下电话,她向骆宾基转述说:“他听到我的声音,说,你能打电话了呀!他那个高兴的口气,哎呀!……在这样慌乱的时候,他还能注意到我的声音,说是从我的声音里就知道精神好了,这真是诗人的真挚。在这混乱的时候,谁还能注意一个友人的声音呢?”
大楼又恢复了它的空寂和平静,而他们之间的谈话,就又在一种友情的渴待中给接续起来。他们谈文学,谈鲁迅,谈各自的见闻……萧红的眼光,再也见不到先前那种神经质的闪烁不定的神色,她在怡然地谈说经历的往事之外,也倾心地谈及构思中的小说。
《红玻璃的故事》是萧红最后讲述的故事。然而故事还未讲完,六楼突然中弹,萧红被吓得一惊,电话也中断了。
她仿佛听见了命运的声音。
骆宾基带着萧红,在火光灯影里很快没入拥挤的人群中。
十天之内,经过数次迁移,她终于无法支持,最后只好从时代书店的职工宿舍转入跑马地养和医院。
萧红入院不久,端木蕻良又突然出现了,他向骆宾基表示歉意,并声称愿相陪照料病者。骆宾基持欢迎态度,他太劳累了,实在需要回到书店职工宿舍去睡一觉。
第二天,骆宾基来到养和医院时,医院已经诊断萧红为喉部肿瘤,决定动手术摘除。萧红和端木蕻良都同意医生的方案,只等骆宾基的意见了。骆宾基毫无医学知识,除了同意,还能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呢?
手术过后,萧红的喉头接上铜嘴呼吸管。这一喷氧装置的安设,会发出咝咝的声响,连说话也带有咝咝的杂声了。这样的病痛让萧红更加感到无力。
晚上,萧红把端木蕻良打发走,对骆宾基单独作了关于《呼兰河传》和《马伯乐》两书版权的交代。稍后,骆宾基将相关的内容向站在走廊上的端木蕻良作了转达。
他们一起走进病房,萧红平静地靠在活椅式的病床上说:“人类的精神只有两种,一种是向上发展的,追求他的最高峰;一种是向下的,卑劣和自私……作家在世界上追求什么呢?若是没有大的善良、大的慷慨,譬如说,端木,我说这话你听着,若是你在街上碰见一个孤苦无告的讨饭的,袋里若是还有多余的铜板,就掷给他两个,不要想,给他又有什么用呢?他向你伸手了,就给他。你不要管有用没有用,你管他有用没有用做什么?凡事对自己并不受多大损失,对人若有些好处的就该去做。我们生活着不是做这世界上的获得者,我们要给予。”
她又说:“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你们了,留着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去了……你们难过什么呢?人,谁有不死的呢?总有那么一天……生活得这样,身体又这样虚,死,算什么呢!我很坦然的。”
萧红的眼睛润湿了,又低声说:“这样死,我不甘心……”
她对生命,充满了深深地渴望,就算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也还是要挣扎。
端木蕻良站在床侧,也哭了起来。
1942年1月18日中午,萧红由骆宾基和端木蕻良两人陪同,乘坐养和医院的红十字急救车,再转入玛丽医院。
医院给萧红做了检查,确诊为肺结核与恶性气管扩张。养和医院的误诊,致使萧红不能进食,只能靠注射葡萄糖维持生命。像是命运的捉弄,而这种不幸却真实的发生在了萧红的身上。
下午二时,萧红在手术室换了喉部的呼吸管。夜晚,她在六楼的病室里平静地躺着,盖了院方的白羊毛毯,不说一句话。
过了一整天,到了半夜十二点,萧红见骆宾基醒来,眼睛现出关切的神情,她微微笑着,做出要笔的手势。
她在拍纸簿上写道:“我将与碧水蓝天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当她写下最初九个字时,骆宾基对她说:“你不要这样想,为什么……”她挥手示意不要拦阻她的思路。
又写:“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三时示意吃药,又吃了半个苹果。这时,她由喉口铜管呼吸,声带无力发音,但神色是恬静的。接着,她又要纸写:“这是你最后和我吃的一个苹果了!”
21日,一个美丽的早晨,充满温柔的阳光,萧红可以发音说话了。这时,她脸色红润,心情显得很愉快,而且吃了半个牛肉罐头。她说:“我完全好了似的,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多。”
她的精神有些反常,让骆宾基心中有些惶惑。她招呼骆宾基说:“坐下来抽支烟吧!没有火么?”
骆宾基说不想抽烟,实际上是没有火。萧红说:“我给你想法子。”
“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你养你的病好了!”端木蕻良说。
萧红说:“等一会儿,护士就来了。”她按了几下床头的电铃。
“你知道整个医院都没有人了。”骆宾基说完在大楼里到处找火柴,最后走出医院的大门。他想在附近的村子,或是在公路旁卖杂货的小摊,买一盒火柴。就这样,他走到了香港市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些小说的稿子,他想萧红今天的状况又很好,于是,他安心的上船走了。
22日黎明,骆宾基回到香港,带了些食品去探望萧红,再上楼的时候,病人已经不在了。他的心忽然慌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赶紧到常去的书店宿舍去,看到端木蕻良的留条,告以萧红病危,嘱归后等他来接。不久,端木蕻良来了。
他告诉骆宾基,因为玛丽医院变成军管,只好临时转往红十字会设立的圣提士反临时病院。
萧红当时情况已经非常差了,她陷入了一种混沌的状态,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已经完全不能发声了。生命将尽,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所有她最难以割舍的温暖。她向端木蕻良要来笔,写下了“鲁迅”“大海”几个字。
这是她生命最后的怀念。
萧红早上六时就昏过去了,一直不省人事,看来已经无法挽救了……
骆宾基冲进医院,只见萧红仰脸躺着,脸色惨白,合着眼睛,头发散乱地披在枕后,渐渐的,脸色就灰暗了下来。
萧红在气息渐弱的时候,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全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十一点,萧红停止了呼吸。所有的抗争和挣扎都停止了。
一抹绝艳的孤红,与蓝天碧海处永寂。一生跋涉,在另一片天空里靠岸。她的灵魂之花,艳艳地开在光阴里,永生不灭。
“落花无语对萧红。”这是端木蕻良在萧红重病时的感伤之作。
问花花不语,为谁开?为谁落?算三分春色,半入流水,半入尘埃。
萧红,一朵浮萍,归天,靠岸。
萧红沉寂了,整个香港也一片灰暗,硝烟迷茫着整个天空,人们满心惊恐。仿佛是一座城,在为她的离去沉痛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