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不定的浮萍

漂泊不定的浮萍

1938年4月,在萧军决定随丁玲去延安之后,萧红和端木蕻良乘火车返回武汉。

绿川英子在《忆萧红》一文中,这样写道:“我想到微雨蒙蒙的武昌码头上,夹在濡湿的蚂蚁一般钻动着的逃难的人群中,大腹便便,两手撑着雨伞和笨重行李,步履维艰的萧红。在她旁边的是轻装的端木蕻良,一只手捏着司的克,并不帮助她。她只得时不时地用嫌恶与轻蔑的眼光瞧了瞧自己那没有满月份的儿子寄宿其中的隆起的肚皮——她的悲剧的后半生中最悲剧的这一页,常常伴随着只有同性才能感到的同情与愤怒,浮上我的眼帘。”

不同的故事,同样的情绪,越来越大的肚子勾起了萧红许多阴暗的回忆,那些苦寒的离家出走的挣扎,那些深陷旅馆的囚徒岁月,苦汁像苦泉一样,从心底喷涌而出,一次又一次地让她从梦境中惊醒,又围困着她真实的生活

再次来到武汉,又是一种不同的感觉。当初萧军还在,当初端木蕻良还是个后来者,当初萧红经常会开心地大笑……无数个美妙的想当初,都融化在了记忆里,如今,故事的情节已经变了,此刻萧红心中更多的是伤感。

萧红和端木蕻良一起到小金龙巷找蒋锡金,希望解决端木蕻良的居住问题。蒋锡金问起萧军的去向,他们说是到兰州去了,便没有细问下去。

端木交了一个月的租金,蒋锡金就把房间的钥匙交给了他。接着蒋锡金问,萧红怎么办呢?回答说是住到池田那里去。

过了一段时间,蒋锡金回到原住处交房租,捎带取些衣物。取完东西,正打算离去,听得里间有个女声叫他,问他为什么不进去。

他一听这是萧红的声音,就推门进去了。第一眼看到萧红,他有些愣住了,她的脸色苍白,无力地躺在床上。见此情形,对萧红和端木蕻良的情况他已经是心知肚明了。

萧红拍拍床沿,让蒋锡金坐下,告诉他说自己怀孕了,要他帮助找一位医生做人工流产。

又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蒋锡金得知这个孩子已经五个月了,他告知萧红,五个月的孩子流产会有生命危险,况且,是萧军的更应该生下来,这是一条小生命!

萧红流泪了。她说,自己一个人要维持生活都很困难,再带一个孩子,就会把自己完全给毁掉了。她狠狠地抽泣着,这样的痛苦太难承受。

噩梦重演,像是命运的一个诅咒,她不愿接受,却始终是无法逃开。萧红深感无力。

蒋锡金抚慰萧红,让她不要太担忧,孩子生下来总能有法子,这么多朋友也不能看着你不管,可以托人抚养,也可以赠送给别人,还是好好生下来吧。

爱是沉重的负担,孩子更是她担不起的责任。

她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像一个物件一样被送走,而那是从她身上生生剥离的一块肉,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情感。无论当初她看似怎样的决绝,心中真正的痛楚,只有她自己明白。这样的噩梦,她不想再重演一场,孩子生与不生,带给她的始终是痛,那么,她只希望这种痛楚早点结束。

她到胡风家里,告诉他和梅志,她跟萧军分离了,现在同端木蕻良在一起。胡风没有什么讶异的表现,没有惋惜,也没有祝福。胡风很平静地说:“作为一个女人,你在精神上受了屈辱,你有权这样做,这是你坚强的表现。我们做朋友的,为你能摆脱精神上的痛苦感到高兴。但是,又何必这样快呢?你冷静一下不更好吗?”

池田见到梅志,这样说到萧红:“我请她住在我家,有一间很好的房子,她也愿意。谁知晚上窗外有人一叫,她跳窗逃走了。”

朋友们对萧红的爱情,是各自持有看法的。

梅志不常去看萧红,他不愿意,因为小金龙巷那间曾经热闹一时的房子如今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他一直耿耿于怀。对于敏感的萧红来说,梅志的态度她怎么能不知道?

许多时候是萧红到他的住处闲谈,偶然他会和萧红一同去蛇山散散步。

“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生活处理不好么?”有一次,萧红见到梅志,突然这样发问。

“这是你自己个人的事。”

“那么,你为什么用那种眼色看我?”

“什么眼色?”

“那种不坦直的、大有含蓄的眼色。”

这就是萧红,直言不讳。

梅志微微一愣,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是好了。

“其实,我是不爱回顾的。”萧红说,“你是晓得的,人不能在一个方式里生活,也不能在一种单纯的关系中生活。现在我痛苦的,是我的病……”

萧红说的“病”,即怀孕的意思。她听说梅志和房东的太太一起去找医生准备打胎,也跟随着去了,结果因为医生要价太高,只好沮丧着离开医院

萧红想要尽快地摆脱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会让她无时无刻不想起萧军,而她同萧军的故事太多,每一次回忆对她来说,都是一次深深的触痛。

而后,日军分成五路包围武汉。大灾难降临这座城市,人们心中惴惴不安。国民党政府发出“保卫大武汉”的口号,而党国要人却带头迁往重庆去了,一些工厂企业、机关团体也纷纷西迁,一些文化人也陆续离开。

命运的手再一次推向萧红,她又一次地要面对漂泊,离开,去往生命的下一站地。

而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萧红很意外的事情。端木蕻良一直有着做一名战地记者的梦想,这时开始与某家名报社接洽,想只身去前线。半年前他还信誓旦旦地与萧红相约共同建造文学事业,而时隔不久,他却完全做了另外的选择,同当初萧军一样的选择。萧红失望极了,失望得想笑。

他们前赴后继地离开她。

张梅志从武昌乘船过江,在舱口里,恰好发现萧红披着斗篷一个人坐在那里。“怎么,你一个人呢?”

“一个人不好过江么?”萧红开始和他谈天。等知道他和罗烽将要订票入川的时候,她突然神色焕发地说,“那我们一起走,好吗?”

“你一个人么?”

“一个人。”她说,“我到哪里去不都是一个人呢?”

“这要和端木商量商量。”

“为什么要和端木商量呢?”

她觉得自己不从属于任何人,她同端木蕻良是平等而自由的,而梅志的话显然已经将萧红定义为了端木蕻良附属。这使她发自心底地感到悲哀。

不幸接踵而至。等到船票到手之后,端木蕻良要求梅志让他上船,说是萧红不走,要留下一些日子另外等船。这样,他便把船票据为己有,和梅志、罗烽一同启程入蜀了。

又一次被决绝地遗弃,所有痛楚,她都不得不默默承受。

日军开始进攻武汉。漫天的枪声炮声,风烟弥漫,整个城市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恐惧。在这样的情境下,萧红心中也一片阴沉。荒凉的心,再寻不到一点温暖,而就算没有幸福和快乐,她依然是要坚强地活着。

对生愈加的渴望,所以她便在困难里狠狠挣扎。

第二天,她把蒋锡金的被褥、床单和枕头打了个铺盖卷,带上小提箱,雇了人力车径直开到汉口三教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所在地。她找到蒋锡金,说要搬到这里来住。

蒋锡金给她分析情况,意思是他这里根本没法子住的。

“我住定了!”萧红的口气简直不容商量,说,“我睡走廊楼梯口的地板,去买条席子就行。”

蒋锡金说:“席子倒有,可是那是人来人往的通道,你睡不稳的,别人行走也不方便。”

然而,不管蒋锡金怎样说,萧红还是很坚定。她要来了席子,就住了下来。她太累,只要有一个地落脚就可以,别的她已经是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