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重庆

辗转重庆

萧红就这样住了下来。

平时,萧红总是在地铺上躺着。一天,老朋友高原来找,她便坐在席子上谈话。最后,高原便把自己仅有的五元钱给了她,她也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萧红穷困落魄到如此地步,使高原心里暗暗吃惊。谈到端木蕻良的时候,萧红并不热心。而对于萧红同萧军分手一事,高原是有怨言的。他批评萧红在处理自己的生活问题上太轻率了,萧红听了很反感。

前不久,舒群执意劝说她去延安,她同舒群争吵了一个夜晚。她说她不懂政治,在党派斗争问题上,总是同情弱者,又说她崇拜的政治家,只有一个孙中山。

高原还是经常在晚上去看她,不论当时萧红的情绪究竟如何,有一个朋友能够陪着她一起无所顾忌地聊天,这总是好的。虽说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总能够或多或少地排解心中苦闷。

在苦难的折磨下,萧红变得越发古怪。一天,她将身上高原给的最后财产五元钱挥霍请客了。蒋锡金埋怨萧红太阔气了,为什么这样大手大脚乱花钱?萧红说,反正这是她最后的钱,留着也没用了,花掉它也花个痛快。

心已成灰,钱财对她来说已是无用,倒不如穷尽所有,也求个痛快。

蒋锡金批评她说,这太没有道理,又给她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蒋锡金说,最紧张的时候可能我人在武昌,江上的交通断了,我能顾得上你吗?

蒋锡金所说的,萧红未必不知,只是,再乱的天下也激不起她的紧张情绪了。

她说,人到这步田地,发愁也没有用,反正不能靠那几块钱!

蒋锡金叹息一声,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蒋锡金再来的时候交给萧红一百五十元钱,说明钱的来历,让她好好保存着供逃难用,萧红苦笑着收下了。

原来他到生活书店,向曹谷冰借了一百元;又去读书生活社,向黄洛峰借了五十元。他说明是代萧红借的,由她用稿子还,如果她不还就用自己的稿子还。

蒋锡金还是放心不下,又去找冯乃超,说萧红这样留在武汉不行,应当想法子把她送走。冯乃超表示同意,说他的夫人李声韵过几天去重庆,可以让她们结伴同行。

随着敌机频繁的轰炸,文协的人大都已经内迁,空置下来的房子于是成了留在汉口的朋友的聚会场所,有时还煮点咖啡,夜袭时,开个有趣点的晚会。到后来,人越来越少,原来留下来的客厅,便又成了朋友临时的宿舍了。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得这里混乱起来。

由于船票难买,萧红和李声韵只好暂时住下来。萧红不肯住在客厅,独自在一个小过道里搭了地铺住。

有时候住在这里的冯乃超和其他人是不赶回来吃饭的,要解决吃饭问题的便只有孔罗荪、萧红和李声韵三个人。他们也就经常找一些便宜餐馆解决吃饭问题。逢到精神好的时候,萧红便去买些牛肉、包菜、土豆和番茄,烧好一锅汤,吃点面包。这是他们所享用的最丰盛、最富有风味的午餐了。

偶有几声笑语和欢谈,转而就落寂了。

萧红独自吸着烟,非常健谈,话中谈到她的许多计划和幻想,眼神中透着渴望与哀愁,她说:“人需要为着一种理想而生活。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很琐细的小事,也应该是有理想的。”烟雾中映着一张经尽沧桑的面容。她的爱,她的梦,在消亡中挣扎。

听她这么说,李声韵默默笑着,孔罗荪则建议谈一谈最小的理想。

萧红抢先说:“我提议,我们到重庆以后,开一座文艺咖啡室,你们赞成吧?”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而后,萧红又严肃起来。

“这是正经事,不是开玩笑。”萧红一本正经地说道,“作家生活太苦,需要有调剂。我们的文艺咖啡室一定要有最漂亮、最舒适的设备,比方说:灯光、壁饰、座位、台布、桌上的摆设、使用的器皿,等等。而且,所有服务的人都是具有美的标准的。我们还要选择最好的音乐,使客人得到休息。哦,总之,这是一个可以使作家感觉到最能休息的地方。”

语罢,她轻轻地吸了一口烟,深深地吐了出去。

“这不会成为一间世外桃源吧?”

“可以这样说。”萧红肯定地回答说,“要知道,桃源不必一定要同现实隔离开来的……”

她的生命中依旧燃烧着希望的火焰,即使爱坠落,即使灵魂沦陷进了孤苦,她心中的渴望之火,都不曾幻灭。

大家都笑了,然而,那笑声转瞬也淹没在了这座混乱的城市里,淹没在这个时代匆匆的脚步声中。

不久之后,船票终于买到了。

萧红和李声韵一起离开了汉口。船到宜昌,李声韵突然病倒,由《武汉日报》副刊编辑段公爽送进了医院。这时,途中只剩下萧红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仿佛是命运的捉弄,蓄意让她尝尽孤独的滋味。

她无助地走着,独自去找船,像是个流浪者,然而回想这一遭生命的路程,又何尝不是一场漫长的流浪之旅?她渴望找一处安心之处,却一次次在命运的驱使下辗转漂泊。生命中,不断有人出现,又在下一个路段上分开。每一次告别,都带给她深痛。他们匆匆来去,都是过客。

孤独,是每一个生命最真实的样子。就算是此刻萧红腹中的胎儿,一块带着生命的肉,也将在不久后从自己的身体里生生剥离。

萧红吃力地向前走着,她在码头上被纵横的绳缆绊倒了。她挣扎着爬起,却一次又一次滑到。她隐隐感觉到腹中的胎儿在挣扎,似乎是在给她力量站起来。然而,几番挣扎后,她还是瘫软在地上。

后来,她这样向骆宾基述说当时的心境:我躺在那里,四周没有什么人,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平静。我望着天上寥落的星星,心想,天快要亮了吧!会有一个警察走过来的吧!警察走过来一定有许多人围着,那像什么呢?还是挣扎着起来吧!然而我没有力量,手也懒得动。算了吧!死掉又有什么呢!生命又算什么呢!死掉了也未见得世界上就缺少我一个人吧……

“然而就这样死掉,心里有些不甘似的,总像我和世界上还有一点什么牵连似的,我还有些东西没有拿出来。”说的时候,她的眼睛湿润了。

渐渐地,天亮了,她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有船来了,她最终被人扶起,赶向人生的下一程:重庆。又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还有那等待着她的陌生的未来。然而,此刻的萧红不得不向前方走去,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9月中旬,萧红艰难来到重庆。见到梅志,她说:“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一段寂静的讲述,却是字字透着沧桑。经历了太多苦痛折磨,她便也将生命看得越来越透彻。

生与死,一线之间;苦于乐,一念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