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独行
初到哈尔滨时已经是深夜,寒风呼啸,是对这样一个时代的愤怒嘶声,又仿佛是萧红心底的呼声。她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当她踯躅在大街上,或是宿在狭窄而阴暗的小屋子里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疏、空阔、孤独和无所凭借的凄冷。在哈尔滨,她其实有着不少的同学和亲友,却都不愿意前去投靠,即便偶尔在街上遇见,也抱着一种矜持的态度抗拒着。她觉得,几乎所有熟识的人,投给她的目光都是可怜的、轻蔑的、审视般的。与其这样,她宁愿默默地啃噬痛苦,总要好过在天光下晒伤疤。
冬天越来越深了,萧红被寒冷逼得紧,思来想去,她还是非常希望能够得到陆哲舜的帮助。于是,她鼓起了勇气去敲打陆哲舜家的门。
萧红一边敲门一遍渴望地呼喊:“姑母,姑母……”然而得到的回应,只是深夜里阴冷的几声犬吠。
陆家人或许都睡了,或许听见了萧红呼唤,才特意没有回应,同情一个为家族带来耻辱的姑娘,也就是同声望颇高的张家作对。因为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去理会萧红。在那样一个寒冷的时代,同情心也早都被人世沧桑捂凉了。
繁华的街,墨染的黑夜,萧红独自一人徐徐地走着,前行与后退都是同样的寒冷和孤独,她朝着徐淑娟家走去,就在这个夜晚,萧红强烈地感到脚底有针刺似的痛楚,双腿也渐渐麻木起来。
她坦白说,她一时竟羡慕起那些经过的临街的楼房,憎恨起每个窗子,因为那里面有的是温暖和快乐,并且一定有很好的眠床……
积雪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每一个步子都是寒冷的,都在吮吸着她单薄的身体。对温暖的渴望甚至让她怀念起家乡的马房,她觉得现在有一个马房都是好的,里面一定会有柔软的稻草,能保护她不受这寒风的啃噬。
在这个夜晚,萧红饿着肚子跑来跑去。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搜尽了身上所有钱,才喝上一杯热浆汁,昏沉沉的,浑身发软。也就是这时,她被一个老婆子发现了。她终于跟随这个老婆子走了,而等她来到了陌生的住处,她才知道,老婆子原来是一个专操皮肉生意的酒鬼。
老婆子又奸猾又凶狠,收养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也是准备养大以后当妓女的。深夜里,萧红听到女孩的尖叫,看见她被剥光了身子站在角落里,老婆子惩罚她,拿着雪块一把一把地打在她的身上,雪水顺着女孩的身体流下来。
第二天,萧红要走的时候,老婆子拽住她,要她留下一件衣裳去典当。她随即把单衫从身上脱下来,好尽快离开这里,这才发现套鞋不见了。老婆子告诉她,套鞋在昨夜已经被小女孩偷去,卖了钱交给她了!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无可奈何的萧红只得穿着夏季穿的通孔的鞋子走在雪地上……
一个女子,一面要同恶劣的生存环境搏斗,一面又要与沦陷于生活之中的懦弱、畏缩、沮丧的情绪作战并且取胜,真是谈何容易!心高气傲的萧红,沿着流浪的道路一步步地往下走,锐气也就一天天消磨殆尽了。身上有东西可卖,都是幸运的,可依靠的。而这时的萧红,连一个铜板也掏不出来了,除了穿着的一件夹袍、一条绒裤、一双透孔的凉鞋之外,身上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了。
她成了彻底的无产者,身外无物,连生存都难以支撑,又何谈自由和理想?
当所有希望幻灭,她便也会一层层地退而求其次地选择。
绝境里的萧红,想到汪恩甲是很自然的事。虽然汪家已经解除了婚约,但是从汪恩甲个人对她的态度来看,她有理由相信,他一定可以接受自己。
以择偶来说,汪恩甲当然谈不上是理想的对象,可是有哪一个男人值得自己为之委身呢?也许她自觉到了经济上的依赖性,需要在前“未婚夫”那里找到合法的身份来麻痹自己,为了生存,她只能屈服,屈服于凄冷的现实,留一抹冷笑,徜徉后生。
汪恩甲不能带萧红回家,因为他的家庭已经对萧红满怀怨怒。他们住在了哈尔滨的东兴顺宾馆。
旅馆的条件不错,旅馆老板又与汪家交往甚密。不管怎么样,萧红终于是结束了饥寒交迫的流浪生活。汪恩甲会经常来旅馆过夜。对于萧红,能够有一处遮风避雨的住所,一张温暖的床,这已经是极大的满足。
当她被困难折磨得身心俱疲,反而更能在这种浅显的生活琐事中得到满足和快乐。她想忘掉一切痛楚,她想逃离这样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命运。
在汪恩甲的劝说下,萧红开始吸鸦片烟,云烟雾海里,仿佛痛苦会在某个兴奋的片刻离开身体。她渐渐地沉迷,沉迷那一片迷惑的鸦片香。
英国有一位作家在小说中这样说香烟的作用:“它是孤独者的伴侣、单身汉的密友、饥饿者的食粮、悲伤者的解药、失眠者的睡眠、挨冻者的火炉。”对于萧红,这里说的都非常合适。
生活渐渐稳定,再加上鸦片的作用,萧红的生活开始恢复生气了。继续学业已经无望,她也只能接受眼前这样一段婚姻。
两人公开同居的事情不久就被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知道了,他非常气愤,他认为萧红之前的出走有辱汪家的门风,而且这个丫头连离家出走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以后说不准会做出什么过格的事情来。
汪大澄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父亲已经过世,长兄如父,而且汪大澄掌握着汪家的财政大权,汪恩甲是不可能违逆哥哥的,只能暂时瞒着萧红,等哥哥消气之后再做打算。
萧红虽然继续与李洁吾保持着某种联系,却也不复先前的单纯和密切。有些在萧红看来是要紧的事情,譬如与汪恩甲同居的事,她是不想说出的。她对陆哲舜也不再怀有复合的希望。
第一次来京,她还曾经有过敞开心扉的时候,这次却是完全关闭了自己,无人可以诉说。心中的无望和痛楚,难以再抹平,那些无可挽回亦无可弥补的痛苦,也不必与他人说了。
人生至此,整个就是一出哑剧。大幕沉沉,虽然看见出场的人物,但是看不到场次,剧情的进行也是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