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失色
萧红,终将独自漂泊。没有了温暖的爱,她成了一朵失心的花蕊,随着命运的苦雨寒流,浮转,漂泊。
先期到了重庆的端木蕻良,当不成战地记者,却在迁至重庆的上海复旦大学谋了一份教职。由校方安排,他住在昌平街黎明书店的楼上。萧红按照罗烽在船上写的端木蕻良的住址,设法联系上了白朗,很快地便住进了江津白朗的家里。
同白朗的再次相聚,萧红觉得十分幸运。白朗是萧红同萧军在一起时就认识的朋友,可以说,她一路见证了萧红的人生悲苦。她是喜欢萧红的,包括既温柔又爽朗的性格,却也为萧红惋惜。每一次见面交谈,她都感觉到萧红内心的忧郁逐渐深沉了,她觉得总是会有一个不幸的阴影笼罩着萧红。而这个不幸很快就发生了。萧红和萧军分手了。曾经的相互搀扶,到如今的分隔天涯,这其中的悲伤想必只有萧红自己懂得。
白朗不清楚在萧红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清楚地看到,萧红惊人的改变,仿佛是换了一个灵魂。
两人同住了一个多月,萧红从来不向白朗谈起和萧军分开之后的生活和情绪,一切都埋在心里,对于一向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不肯吐露真情。但是,就算萧红一言不发,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萧红心中的忧郁。她连笑容里都带着伤愁,浓得化不开。
仿佛是岁月榨干了她心中的柔情,萧红变得暴躁易怒了。有时候会忽然发脾气,直到理智恢复,当她清醒时,才意识到白朗本来不应该是自己的发泄对象,于是便沉默下去。
如果说相爱是一场痛,那么同萧军的离别便是她好不了的伤。
有些人是掌心的一道划痕,痛过之后,结成疤,便成为往事。有些人,驻留在心底,轻轻一碰,便是一次剧痛,一生好不了的伤。
萧军,正是烙印在萧红生命里的那个人。
萧红的肚子越来越大,在将要分娩的时候白朗把萧红送到附近的一家小医院。
萧红躺在病床上,喘着粗气,静静地体味着身体和灵魂的痛楚。她回忆起了多年前行将分娩的场景。那时她刚刚逃离旅馆,那时她饱受困难的折磨,那时她头脑中曾闪过许多生生死死的念头,但最重要的是,那时萧军还在,他用尽浑身能量来保护自己。而此刻,她腹中怀着这个曾经深爱的男人的孩子,然而,爱人已不在身边。她无可奈何地感受着孤独,却连悲伤都觉得格外得累。
不久,萧红顺利地生下一个男婴。白朗到医院看过,婴孩又白又胖,和萧军的样子很像。
然而,仅仅三天,这个孩子便离开了人世。
萧红如离了魂一样,紧锁在痛苦里。医院里只有萧红一个产妇,闹着要出院,她害怕梦魇一次次扼住她的喉咙。然而,这一次,白朗的房东不让她再住进来。按照当地的旧俗,未出满月的女人是有邪气的,住在家里不吉利。
白朗拗不过房东的刁难,只好为萧红搬走了。
在最后握别的时刻,萧红面对着滔滔水流,她知道未来的远景已经摆面前了,她也将以孤寂忧悒了此终生。
萧红出院以后,住进歌乐山云顶寺下的一间租的房子里。端木蕻良在复旦大学教书,一般都不会住在山上。
环境幽寂,她饱尝生命辛酸的心已经溢满了满腔墨泪,等待着挥洒和倾泻,萧红开始恢复她的写作。
这里有一家著名的歌乐山保育院,是国民党妇女指导委员会设立的,院里收养的小朋友多是汉口一带的流浪儿童。音乐家沙梅、季峰夫妇在保育院工作,他们有时会遇见一位妇女挎着篮子,从山坡顶上的房子里走下来买菜。她身穿着旧旗袍,脸色苍白如雪,眼眸幽幽,涌动着深郁。这个人就是萧红。
季峰很早就读过萧红的《生死场》,非常仰慕,她很想同萧红深入地谈一谈,但是始终没有开口,有几次在路上遇见,也只是寒暄两句而已。季峰看得出来,萧红不大爱同别人交流。
萧红的性格越发古怪,平日里窗子和帘子通通关上,也不怎么理会别人,她像是独自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一般。端木蕻良有时去看她,却不从正路走,而是走的侧路。
就算是有端木蕻良偶来探望,萧红的生活依然是孤独的,他们的关系微妙而尴尬。萧红阴沉的心情再也好不起来了,她知道,心中的爱情之火,将永远无法复燃。
多少人,生命还在,爱情却早夭。萧红,过早的尝尽了生命的艰辛苦痛,承受了太多不可承受的负重。
某一天,萧红忽然觉得,这样活着太累,她也许应该换一种面貌。
萧红不久就搬到了重庆的一条不见阳光的名叫米花街的小胡同里居住。房子是池田租的,邻居有绿川英子。
1939年,春回大地,四处一片盎然生机。
萧红也换了一番面貌,衣着也开始注意了,开始注重美和享受。她潇洒的样子,让朋友们也安心不少。然而,这是真实的萧红吗?她将真实的自己藏到了哪里?
夏天,萧红搬到北碚嘉陵江边复旦大学文摘社的宿舍里,同端木蕻良住在了一起。尽管双方都极力否认,他们还是结合到了一起。
从那以后,萧红便很少参加朋友的聚会,她成了谜。
刚开始,萧红还会常常一个人去看胡风夫妇。
梅志刚刚产下一个女孩,萧红前去探望,梅志高兴地说:“你倒比过去胖了,精神也好,穿上这衣服可真漂亮。”
她高兴地告诉梅志,这衣服的衣料、金线,还有铜扣子,全是她在地摊上买的。梅志还见过她穿的另一件毛蓝色布旗袍,也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的,那上面还有她用白丝线绣的人字形花纹,把一块粗布料显衬得既雅致又大方。
萧红对于衣饰的讲究,居然作为一种消息,传到上海许广平那里去了。在重庆,萧红也受到了一些非议,然而,这些舆论对萧红影响并不大。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风声,雨声,质问声,都不过是轻轻耳语,从不曾扰乱她的心。
一天,萧红又一个人爬上三层阁楼里。胡风不在家,她留了下来,在竹制的圈椅里坐下,一边喘气,一边抱怨这山城出门行路的艰难。
梅志为她倒了茶,随即坐下来闲谈,话间,忽然想起日前收到的萧军的来信,便不假思索地从抽屉里取出来给她看。
萧红仔细地看了信,也看了照片。照片是萧军和一位姑娘的结婚照。两个人双双坐在一处山石上,身边还有一只狗。那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很健康,也很漂亮。她翻过照片的反面,上面写着:“这是我们从兰州临行前一天在黄河边‘圣地’上照的。那只狗也是我们的朋友……”她手里拿着照片,一声不响,静默得像是一尊雕像,脸上前一刻所有的色泽都瞬间退却。
所有光阴开始倒流,回忆化成了苦汁湮灭了萧红的心。那一刻,她终于明白,那一段感情,无论是痛苦,还是甜蜜,都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生命里,拔不出来。
梅志后悔了,本以为两个人是缘分尽了和平分手,不会再介意什么,没想到却对萧红产生了如此大的触动。她不敢说什么,只是看着萧红默默地沉寂着。
过了好一会儿,萧红像是忽然醒过来似的,然后就匆匆逃开了。
这一年冬天,萧红和端木蕻良搬到黄桷树镇上秉庄的房子里。这是镇上唯一的一栋新式楼房。当时端木蕻良已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教授,另外还有几个教授也住在这里。靳以就住在端木蕻良的楼上,他因为在上海时就认识萧红,也写文章,所以时有往来。
这时候的萧红,身体和心情都开始变坏,消瘦,咳嗽,脸上失去血色,也失去了笑容。她把自己紧紧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