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倩影
萧红说萧军是一个有着强盗般灵魂的人。
强盗是劫夺的、征服的、占有的,而不是给予的,拒绝自由交换与交流,拒绝对方独立自主的行动;即使提供保护,也无非要求对方甘于做永远的弱者、战败者、屈服者。
萧红在意的并不是一个情敌,而是自己的内心。
正如她在诗中说的,“只有一个他”。在这他乡异地,萧军几乎是她唯一的亲人和朋友。
三载相扶相依,使她确认曾经存在过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当爱情融化在生活中,他们再也难见爱情的样子。
爱,明明灭灭,情,只在惺惺相依。但无论怎样,毕竟给过她温暖和幸福。不管他们之间还有几分爱情,但是她同他在一起时,就会很安心。所以,她没有选择离开萧军,她还是愿意继续等待,继续守着这个唯一。
她在痛苦中慢慢抬起头来,宽容了萧军,也就是释放了自己。
萧红,她将爱视为生命一部分。所以,当爱渐渐离去,她的生命中有一种被割裂的痛楚。
对于她来说,她不仅仅失去一份爱情,而更是失去了一个依靠。
没有了情感的支撑,她几乎什么也写不成,又害怕在家里待着,经常一个人四处游荡,像是一个无主的游魂,眼神中失去了光彩,幽深得只有看不到底的绝望。
吃饭也是随便打发的,胡风就不止一次在霞飞路上遇到她,一个人去俄国大菜馆,吃两角钱一客的便宜饭。一个人,低着头,有时候,空空地望着远方,一转眼,满眼又充盈着泪花。实在苦闷得不行,她就只好往鲁迅家里跑。
就在这一年春天,萧军和萧红把家搬到北四川路离鲁迅寓所不远的地方来了。萧军说是靠近些,为的方便,可以多帮忙。开始他们每夜饭后都会前来一次,有时还吃点东西才走,但是到了后来,常来的就只有萧红了。
一双璧人如今只剩一个单薄的红影。
哀愁染了青黛,悲伤栖满了眼眸,她成了情感中的困兽。然而,情是一环套一环逃不出的连环锁,她一次次决绝地向围墙撞去,除了满心伤痕,她一无所得。
她渴望能有一条路,让她的情感得以救赎。萧红每天要来一两次,甚至一来就是一整天。
许广平回忆说,萧红有时倾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勉强谈话,而强烈的哀愁,时常侵袭上来,像是用纸包着水,总是没法不叫它渗出来。自然,她也时常用力克制,反而像是在水壶上加热,壶的外面布满水珠,一点也遮不住。
许广平为了减轻鲁迅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留出时间在楼下的客厅里陪萧红长谈。
女人,往往都是敏感如水,而女人之间,也更容易体会彼此心中的苦楚。
一次许广平陪了萧红大半天之后走到楼上,这天风相当大,鲁迅刚刚睡醒,家里的窗户都忘了关上,他因此受了凉,发起热来,害了一场病。
这年夏天,胡风受了鲁迅的委托,正在帮助日本人鹿地亘翻译鲁迅的著作,便常常到鲁迅家里来。他的夫人梅志有时也跟着来,每次来几乎都在楼下遇见萧红。这时,许广平就会让梅志跟萧红谈话,自己忙别的事情去。在梅志的印象中,萧红形容憔悴,消瘦多了,脸色也苍白得发青。她见到梅志很冷淡,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只是海婴缠住她玩,不停地问这问那,她才有了一点笑容。
一次,许广平在楼梯口迎着梅志,诉苦似的说:“萧红又在前厅……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有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寂寞,没地方去就跑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吗?唉!真没办法。”
而鲁迅是欢迎她来的。
一天,鲁迅在校对瞿秋白的《海上述林》,萧红刚走进卧室,他那张圆转椅便立刻掉转过来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萧红点头。萧红一时错愕,鲁迅又转身坐在躺椅上兀自笑起来……
鲁迅当然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矛盾,但是却从不去过问或者扮演调和的角色。他懂得朋友之间,最好的安慰,其实是陪着。
他总要陪萧红谈天,逗她快乐,像说说她的穿戴服饰之类,有时也邀她一起看电影。
萧红望着鲁迅眼中温和的光,心中的忧伤也渐渐淡了,像儿时见到了老祖父一样,心中一片温暖。
在那个梅雨时节里,只要天空放晴,萧红就跑到鲁迅家来了,跑上楼去还喘着。
鲁迅说:“来啦!”
萧红也说:“来啦!”
她喘着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问萧红:“有什么事吗?”
萧红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那种喜悦,就像是回到了儿时的后花园,太阳出来了,又可以看见蝶飞花舞,又可以看到明艳艳的天。阳光,让她感到喜悦,会驱散她心中的阴凉。
这一年,鲁迅多病,六月躺了整整一个月,萧红不敢上楼去。没有了鲁迅的陪伴,萧红的心中格外压抑。
她的忧思一重重,没有了倾诉者便都压在了自己的心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寂静的时光里,聆听自己心跳的声音,品着自己那一层层的苦涩。
寂寞是把嗜血的刀,她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反反复复地回想着、盼望着,也失望着,承受一次次刀剐,默默流泪……
将近半年过去,忧思成疾,萧红的身体更加虚弱,而精神状况也愈来愈坏,噩梦连连侵袭。
安居在上海,她的心却已经开始流浪,没有方向,只随着命运,随着那满心的愁情,流离,旋转。
见萧红每况愈下,黄源建议她到日本去住一段时期。
日本距上海不算太远,生活费用也不算太贵,环境比较安静,可以一面休养,一面专心写作,最主要的是,换了环境,也能缓解心中的苦闷。
黄源的夫人许粤华正在日本学日文,不到一年已经能够翻译些短文了,如果萧红愿意去,让她照顾一下是不成问题的。
黄源的建议,萧红很动心。如果放不下一段感情一个人,放逐自己,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况且,失去了爱的地方,便是异乡了。她也倒不必在乎在另外一个国度,做一个真正的异乡异客了。
机缘巧合,萧红通过白朗打听到了弟弟张秀珂正在日本留学。这消息使得萧红很振奋。姐弟间好几年没见面了,提及起来,心中生出了浓浓的想念,而今又是她的人生低谷,所以盼望见到亲人的心情,也更加的迫切了。对弟弟的想念,使她又想起了祖父,想起了母亲……
岁月陈酿出亲情暖香,却在能在回忆里氤氲出一个幽影,填不满她渴望的心。
七月,夏之未央,风和日暖,燕子梁前转。新雨过后,天色初晴。鲁迅的身体明显好转,客人可以上楼看望他了。
萧红心中略有不安,她怯生生地走进卧室的门,不知道该站到哪里。
鲁迅则温暖地笑着安抚她说:“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儿。”
明朗的笑声,烘暖了萧红潮湿的心。
见到鲁迅恢复过来的神采,萧红心中轻舒了一口气。他身体见好了,她也终于可以安心。
关于去日本的事情,萧红和萧军协商,最后两人协定萧红去日本,萧军去青岛,一年以后再回到上海相聚。
一年,四季,一次花开花落的轮回,但之于萧红和萧军两人却像是赌约。当四季轮回后,他们是否还能回到最初,萧红有些茫然。
相依多年,如今却要生生互相隔离,分隔两地。谁都不愿在原地等待。是命运,也是无奈。
恰好这时书店为《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结算了一笔书款,这样,旅费问题也就顺利解决了。
一切准备就绪,然而,这样的顺利却让萧红的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也许,一个不得已的理由,他能将她留下,也许,除了奔赴异国他乡,他们之间还有一种更好的选择,但也许,只是也许,它只静悄悄地寄居在幻想里,并未发生。
7月15日,鲁迅在家里为萧红设宴饯行,许广平亲自下厨。
对于萧红的远行,鲁迅格外担忧。他一次又一次地嘱咐一些在日本应当注意的情况,以及对付的办法。字字句句,萧红都印在了心底。这些暖心的寄语,美好的回忆,她将全部装进行囊,背着它,走向海外他乡。
第二天,萧红、萧军和黄源一起吃过饭,然后到照相馆拍了张合照。萧红一次次地抚摸着相片。多好的纪念,却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萧红烫了头发,穿上西装,离开风情妩媚的上海,离开令她心疼的爱人,她渴望在流浪里找到新生。
可这又分明是一个赌局。离开,究竟是新生,还是更深的沦陷,她未曾可知。可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她进退徘徊。
望着迷茫的远方,她唯有坚强地走下去。
不舍的泪风干在了心底,未了的情,暂且搁置。7月17日,萧红终于登上轮船,独自前往异国。
汽笛清脆地鸣响,是结束的陈词,也是开始的号角。海风吟着一个又一个离别的故事,一波波拂过萧红的心。海水渐渐变得幽蓝,这是一种深郁的颜色。
萧红站在船尾,遥遥远望,浩瀚的海洋,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心;茫茫人海中,她亦是丢失了自己。
碧水蓝天,孤红渺影,渐渐消失在天际。
别了,上海;别了,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