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雨落,最伤心

樱花雨落,最伤心

最甜的爱,是两个人的灵魂能够互相搀扶。萧红和萧军,他们曾爱过,然而,他们的灵魂却不能共舞。所以,爱和回忆,必然在等待中苍老,在期望与失望的挣扎中酿成苦酒。

萧军把在青岛写的短篇《为了爱的缘故》寄给萧红。这是以他们两人在东北的爱情生活为素材创作的,其中女主角芹就是萧红。

萧红看了,内心并没有像萧军想象的那样感动,她回信说:“在那《为了爱的缘故》的文章里面,芹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感到了战栗,因为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从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善感的人,多愁的心。她一边敏感地触动内心的伤口,一边又挣扎着坚强地去自我救赎。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一遍遍反复地受着爱的折磨。

爱之最痛,想忘忘不掉,想等不能等,想放放不下,这一片片火海,萧红全都一步步蹚过。爱的炼狱之火,将她一次次狠狠灼烧。萧红无数次地想要快刀斩乱麻,同萧军分道扬镳。这是许多陷入爱的泥淖中的女子有过的念头。然而,无论多少次狠下心来,还是会犹豫。因为有一颗充满爱的心,在过去的幸福时光里鲜活地跳动。

多少人,多少爱,活在回忆中,死在现实里。

多少痴情人,爱过伤过之后,还要自叹:我太傻。

她下不了分手的决心,就算暂时分开,是如约一年返国,还是延期住下呢?在信中也都是反复不定,充满矛盾的。

她说:“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就在同一封信里,却又说:“你等着吧!说不定哪一个月,或哪一天,我可真要滚回去的。到那时候,我就说你让我回来的。”

她曾经表示,房子是没有心思装饰的,“花,不买了,酒也不想喝,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青的有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

一个人最大的落寞,就是连颓废都不愿意去做了,这也是萧红的落寞。任那庭前花开花落,她依旧是心如止水。

等到寂寞退潮时,她又详细地报道如何布置房间的情况,大有长住久安的样子:“我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好像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一样。草褥折起来当作沙发,还有一个小圆桌,桌上还站着一瓶红色的酒,酒瓶下面站着一对金酒杯。大概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点,也总是开心些的,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心情好像开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装点,虽然房间里边挂起一张小画片来,不算什么,是平常的,但,那需要多大的热情来做这么一点小事呢?非亲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前半个月吧,我也没有这样的要求……”

每一个女子,都有一颗纤细敏感的心,她吐尽心水,却怕某些字句太硬不小心伤了爱人的心。因此,她又注:“均:上面又写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误解的一些话,因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女人呵!”

思念煎熬着病躯,她经常沉浸在疲乏、头痛、心跳过速、血流加快的糟糕感觉中。各种疾病贯穿了她的整个日本的旅程,也贯穿了她一生的旅程。然而,尽管人生路上风风雨雨几多波折,但是她却有一条路,始终在坚持,那就是写作。

在到东京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寄出去三篇短文,都是她努力挣扎着写出来的,她接着计划写长篇。为了完成计划,她改变了多年早睡的习惯,晚上一直熬到十二点或者一点。就算窗外风雨呼啸,电闪雷鸣,她也是写;剧烈的腹痛长达数个小时,全身发抖,一边吃药苦挨着,她也是要写……

八月,《商市街》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二集,署名悄吟,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这对于萧红来说,是一个破天的喜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萧红心中沉积的阴云。这些作品,就像是萧红的孩子一样,它们的每一个动向,都牵动着萧红的心。如今这样光辉地问世,更是让她充满喜悦。

后来,萧军在信中把出版后受到好评的情况告诉她,她是喜欢而且感谢的。

十一月,短篇散文集《桥》也被编入《文学丛刊》第三集出版了。

在日本,萧红的作品并不多,除了三万字的短篇小说《家族以外的人》,只有《孤独的生活》《红的果园》《王四的故事》等几篇短文。《永远的憧憬与追求》一篇,实际上是应刊物的要求而写的自传,只是写得漂亮,成了优美的散文了。

那样的美感,是生命对她的礼赠,她的才华,随着命运缓缓流淌进她的灵魂里,又从笔尖倾斜而出。因此,不必矫揉造作,不必故作姿态,她在不经意间显露出色的才华。

《红的果园》也是如此,全篇闪烁着印象派绘画的光彩,而意蕴深长。

同任何事,任何人,从陌生到熟悉,都是一种情感的播撒,对周围的事物付出时间,付出感情……渐渐地,积攒出了一种平凡又特别的情感,就是熟悉。东京,异国里的异乡,她这个孤独的异客,在这样一处新的环境,从陌生到熟悉,是要花费很大力气的。正是因为不易,所以萧红格外珍惜。

在东京住下来几个月之后,萧红对周围环境逐渐熟悉起来。房东待她很好,还常常送给她一些礼物,比如方糖、花生、饼干、苹果、葡萄之类,还有一盆花,给她摆在窗台上。放在一起,会很漂亮。

书稿的连续出版,无论如何都是好消息,而最使她感到快慰的是,她的日文进步很快,一本《文学案内》已经能读懂大半了,照这样的速度,不久就可以自由地阅读许多书。在日本,好书层出不穷,多待些日子,实在是很有好处的。她觉得她已经开始适应了,苦涩似乎渐渐少了些。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自己会不会还要在这个城市待很久。

一天一天,樱花雨散尽天涯,萧红在异地他乡过活。

这时候,她想不到的是:鲁迅去世了!

一个最威严、最顽强,然而又是最慈爱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萧红根本不能接受眼前这个事实。在她和萧军的通信中,第一次提到鲁迅是10月13日。这一天,萧军正好从青岛回到上海。她告诉萧军,她在电影中看到了北四川路和施高塔路,想到了病中的鲁迅,那一刻很忐忑不安。

过了一周,她突然看见报纸上出现鲁迅的“偲”这样的题目。她立刻翻开字典查找,没有“偲”这个字。

但是,文章里又有“逝世”的字眼,谁逝世了呢?她慌了神,赶忙冒雨回到家里,打开房东的格子门,可是怎样也进不去。女房东正在火炉旁切萝卜,看见萧红的狼狈相,抓住白围裙,像鸽子似的笑起来:“伞……伞……”萧红这才明白,上不了阁楼,原来是自己在慌张中忘了把伞合上。

第二天早晨,她来到一家熟悉的饭馆里,又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了“逝世、逝世”的字眼,还有“损失”“陨星”之类,都是可怕的词。她一下子难过起来,饭吃了一半就回到家里,接着乘了电车,找到唯一的朋友。萧红无数次在内心祷告:不可能的,一定是错了,消息是错的,这不可能的。

经过一番折腾,直到22日,日本靖国神社开庙会,萧红才证实了鲁迅去世的消息。前些日子,她还买了一本心爱的画册打算送给鲁迅的,而现在,这画册只好留着自己来看了。本来人活得好好的,和他一起吃饭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临别时的叮嘱,也还这么亲切地在耳边响着,然而却说死就死了!

死亡是一件轻飘的事情,也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这个人的痕迹,他就像一缕青烟,散在风中,消失在世界尽头。这个世界同他再没有关系。

对于逝者,死亡是轻松的,而留给生者的,却是沉痛。

面对这样一个突然的消息,萧红感到愧疚,一别三月,竟没有给鲁迅一封信。

临走前,萧军说鲁迅身体不好,不要打扰他,于是约定一年内大家都不给他写信,免劳他作复。她没有细想,就应承了。

如今再来看,这样的做法酿成了她最大的遗憾。

她的毫无消息,也许会给他增加更多牵念,而她也没有机会抓住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来不及做一次隆重的道别,就已经天人永隔,今生不复相聚。

鲁迅去世前十四天,复信茅盾时还说:“萧红一去之后,并未给我一信,通知地址……”这信萧红没能看到,大约至死也未必能看到,如果看到了,不知道该如何地痛悔!

在获悉鲁迅死讯之后几天开始,她的忧思更重,在一个月里不断地发烧。她总是回想着鲁迅对她的种种爱护、迁就和抚慰的情形,她在梦中反复呓语,重温那一份温情。在这世界上除了老祖父,再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对待自己了,如今这样一个对她极其重要的人,又离开了她的生命。

她沉浸在深痛的悲伤里,听不到世界的声音,只得到心底悲伤的呼喊。她觉得脑子里有一个线团在纠缠着,非常混乱,眼珠里总是含着泪,轻轻一叹,也能惹出伤感的泪珠来。

在悲痛中,萧红给萧军写了一封信:

军:

关于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报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点,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对的,我跑去问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说:“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错了。”我很希望是看错,所以很安心地回来了,虽然去的时候是流着眼泪。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

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哪里去了?

……

10月24日

国内的刊物约萧红写回忆的文章,萧红告诉萧军,自己一时写不出,情绪太难处理,这是她心上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会血流成伤,疼到灵魂里。

后来,《中流》半月刊在“纪念鲁迅先生专号”上,就用了这封信,加上题目《海上的悲悼》发表了。

萧红的心里,一直被这个噩耗盘踞着。她写不出文章,沉郁的悲伤堵住了她手中的笔,灵魂没有了出口,蜷缩成一团,舔着伤口。

萧红时时惦念着许广平和小海婴,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每封信都必然提及,不能自已地提起,足见她对鲁迅感情之深。

鲁迅一走,许广平也是命苦的人,失去了丈夫,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因此,在萧红心中,她觉得最痛苦的就是许广平了,她吩咐萧军说:“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她家去玩。鲁迅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细如尘,又敏感如丝,她体会到更多的痛,也同样能够体会更深的爱。她看任何东西,总是很透。

她想着给鲁迅出版全集的事,认为中国人收集中国人的文章总比日本人收集来得方便,而日文版的鲁迅全集11月份就可以出版了。这使她佩服不已,因之也更加焦急,她跟萧军说,要找胡风、聂绀弩、黄源诸人商量立即做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为鲁迅做点什么。

萧红没有按约定的期限在东京住满一年,她提前回国了。此刻的她,已经归心似箭,再也容不得在东京驻足。

12月间,大约萧军曾经写信劝她归去,所以她虽在几封信里一连谈及,但是,声明还没有这个意思。当时,她的弟弟张秀珂已经到了上海。也就在这时,情势发生了变化,萧军再度坠入爱河了。是他的甜蜜再恋,却是她的晴天霹雳。

萧军在晚年承认说:“那是她在日本期间,由于某种偶然的际遇,我曾经和某君有过一段短时期感情上的纠葛——所谓‘恋爱’——但是我和对方全清楚意识到,为了道义上的考虑彼此没有结合的可能。为了要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我们彼此同意促使萧红由日本马上回来。这种‘结束’,也并不能说彼此没有痛苦的!”

其中说的“某君”,就是离日返沪的许粤华。

萧军也同样有他的痛苦,在这期间一个人拼命地喝酒。黄源把他喝酒的情形告诉了萧红,她看不清他埋藏在深海的心,所以她也只能心系他的健康,这样对他说:“听说,你近来的喝酒是在报复我的抽烟,这不应该。你不能和一个草叶来分胜负,真的,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我们刚来上海时,那滋味你是忘记了,而我又在从头尝着……”

她一遍一遍地尝着苦。一片草叶,迷失在一程又一程的跋涉中。

大约启程回国前夕,萧军在信中向她坦陈了自己的隐情,对此,萧红表示出了唯“五四新女性”才有的理解和宽容。她说,发生在男女之间的爱情,只要是真诚的,哪怕带着点“罪恶”,哪怕对她构成了侵犯,她也是可以接受的。她崇敬真正的爱情,即便这种爱伤害到了她的感情。

在经受尘世一番又一番风雨后,她心中的智慧之光渐渐苏醒。漫漫前路,她将不会再度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