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前往北平
一阵汽笛鸣响,火车轰轰而动,萧红靠着窗,看着远方的天际,满眼的伤感愁肠。
她不敢回望。离开一座愁城,就算是告别一段愁情,这是她所愿望的,回头探望,除了徒增伤感,已经再无任何意义。
虽然未来是一路的迷茫,但也好过一段伤愁过往。所以,她选择一直向前。
萧红,这个尘世里的浮萍,在感情的吹动下,流转向了另一座城。
一重重山山水水,一步步人生歧路,她来到北平,前程未卜。
落地北平之后,萧红先到中央饭店住下。然后,她按萧军给的地址去找他讲武堂时期的一位周姓同学,辗转多处,却是人影空空,无迹可寻。萧红开始寻她的旧居,那个曾经给她梦想、快乐和忧愁的地方。萧红匆匆赶去,一路上回忆不停地撞进脑袋里,一幕幕,都是那样清晰,如水般的光粼岁月,如花般的青春好梦。一路想着,她的步子也就越发轻盈。然而,等到了那里才发现,已经改成一家公寓了。物是人非,光年不在,她有的,只剩满心的回忆了。
萧红有些迷茫,所有美好,都只能在回忆里翻看,那么她的未来又会在哪里?
萧红又去找了姓胡的旧同学,而旧友已经远嫁他方……萧红失落地转身离去,风沙扬起,迷了她的眼,不经意地揉出泪。萧条的街景,萧索的人心,到处是一种破落的荒凉。一抹艳艳红影,在风沙漫天的人生歧路,孤独地行走……
还能去哪里?不觉间,脚步已经走到了学校。萧红立刻想到了李镜之,在他的家里,看到了他的一大群儿女。他带着萧红去找李洁吾,这时,李洁吾已经做了父亲,有了一个周岁的女儿了。
旧友相见,免不了一番热切攀谈。
在李洁吾的帮助下,萧红住进了灯市口一家叫北辰宫的旅馆。房间不算好,房租却贵。没有满意的住处,萧红也难以安下心来。
原本一片阴霾的心,在连日里的沮丧和失落中,更加痛了。所有郁结的情绪,在心海里狂啸,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在她心中唯一想要诉说的人,是萧军。可提起笔来,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向他倾诉。犹豫之下,她还是把信写了下去。一字字,她诉着心中泪。
在信中,她说:“我一定要工作,工作起来,就充实了。”对她来说,工作确实是最重要的,然而她无法实行。她努力取悦自己,在同一天,看《茶花女》的电影,读《海上述林》,但她说:“心情和在日本差不多,虽然有两个熟人,也还是差不多。”其实,比在日本时差得远了。时间才过了一天,即5月4日,她写给萧军的信简直是一场哭诉: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乐的话语,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但明明知道,明明又做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刻,觉得口渴那个真理,就是世界上顶高的真理。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害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念头。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细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着这种想头,但还有比正在经验的还更真切的吗?我现在就正在经验着。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我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痛苦的人生,服毒的人生,她在信中竭力嘶喊。字字是泪,声声啼血,被痛苦浸泡的萧红,渴望着救赎。自己亲手带上的灵魂的枷锁,枷住了自由,甚至是连哭泣的自由也没有了。敏感的神经无数次地伸展,渴望汲取幸福,然而一次次得来的却是满心痛楚。迷茫的路上,她始终没有见到救赎的光,有的只是一次次更痛苦的经历。
萧军算是及时给萧红复信的,他的字句,总是能轻易地勾出萧红的泪。萧红每读一封他的信,就要哭一次,而且,几次写好了复信,都没有寄出。
沾了感情的事物,总是会牵动人的情绪,而爱得深的人,总是能掌控人的喜悲。
萧红流泪,是因为他是她心底始终放不下的牵挂。他每一个字,每一丝情绪,都还在她的心里。
爱过几番,恨过几轮,他们曾经结成伴,一起蹚过天真,一起逃出岁月苦海沉沦。不管未来怎样,他们彼此始终是占据了对方生命里的一部分。沉淀下来的不管是爱恨情怨,他们注定了都是彼此今生一个特殊的人。
在5月6日发出的信中,萧军说他一时烦乱的心情已经过去,有了工作的欲望。几日来,他把整部的精神沉浸在读书里,正在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发现里面的渥伦斯基,好像是在写他。他告诉萧红:《说报》上说,女人每天“看天”一小时,一个星期会变得像婴儿一样美丽!信中还建议萧红计划长篇或“印象记”的写作。此外,还报告说他正在学一种“足声舞”,准备学好了将来教萧红。萧军的信中,多是一些美好的展望。
9日,萧红复信。她说:“你来信说每天看天一小时会变成美人,这个是办不到的,说起来很伤心,我自幼就喜欢看天,一直看到现在还是喜欢看,但我并没变成美人,若是真是,我又何能东西奔波呢?可见美人自有美人在。”
美人何在,他盼她成为一个快乐健康的美人,而她偏偏是一个在苦海里沉沦的孤女。
她心里的结不但没有解开,反而因“美人”一词的刺激给打得更紧了。她说得很含蓄,但也自知这话的重量,不愿太多地损伤萧军,于是在这话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号,添上这样一句:“这话是开玩笑的。”但她接着便说,“我离开上海半月多了,心绪仍是乱绞,我想我这是走的败路,但我不愿多说。”在同一封信中,写到最后,萧红禁不住用了讥讽的语调,发泄久积的怨愤:
我的长篇并没有计划,但此时我并不过于自责。“为了恋爱,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呵!自私呵!”从前,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不了,因为我看见男子为了并不值得爱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况我还没有忘了性命,就是忘了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在我的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总算两个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谐过。
最后一句话写下来,又被她用笔划掉,然后加了一条附注:“这一句似乎有点特别高攀,故涂去。”欲说还休。
情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在幸福与痛苦的情感天平上,他摘下了给她幸福的砝码,她不幸地堕入了痛苦的一端。她是多么看重和留恋这曾经有过的两人之间的调谐,她视萧军为命运的恩遇,在她痛苦无助的时候,萧军给了她一段难得的爱情,带着她一同走出苦寒的岁月。但如今曾经过往,只剩一声叹息。
萧军晚年曾写道:“如果按音乐作比方,她如同一具小提琴拉奏出来的,犹如肖邦的一些抒情的哀伤的,使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无法抗拒的,细得如发丝那样的小夜曲……”
当爱成了回忆,曾经的琴瑟合鸣,也就变成了各自高歌一曲,再也不复当年同音同弦。如梦一般,成了如花往事。
一把孤独的琴,再也演绎不出欢快幸福的曲调,只能在寂静的留念里,默数哀伤如水。
舒群年初便来到了北平,住在沙滩的北京大学宿舍里。听说萧红来了,非常高兴,即刻到李洁吾家里找她。随后,他们和李洁吾的太太一起游了北海。
踏着海浪,吹着海风,她无数次地想,就让海风将满心的忧愁吹散,该有多好。
舒群经常来找她,有时一起去中山公园散步,看美国明星嘉宝主演的好莱坞电影,去听富连成小班演唱的京戏,或者去逛逛王府井大街和东安市场,去吃东来顺的涮羊肉。
如此一来,生活丰富了起来,气色也是好多了。在朋友的眼中萧红俨然是个坚强的女子的。
舒群注意到一个细节,每逢路过儿童服装店的橱窗,萧红便踌躇不前。她的眼睛里透着哀伤。舒群猜测,她是想那个失掉的孩子。
萧红用尽方法来驱逐心中的悲伤。在舒群的陪同下,他们还一道游了长城。
遥遥万里长城,尽显雄浑而壮阔,站在长城之上,远远望去,心中定会生出一番豪情。
这伟大而悲壮的风景,震撼了萧红的灵魂。萧红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自己的悲伤和喜乐更是如此。在苍茫的历史中,她只是那渺渺一粟。也许该要放下心中的包袱,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真正的从灵魂深处坚强起来。
多少人,爱过、伤过、痛过之后,下定决心要走了出来,然而,当那个你深爱的人,那个曾经深深伤害过你的人忽然轻轻对你说一句,想你了,需要你,又有多少人会奋不顾身地再回头?
就算是飞蛾扑火,也是爱不够。
15日的信刚刚发出,就收到萧军12日发来的信。信中说他连夜失眠,恐要旧病复发,如萧红愿意,请束装返沪。
萧红当即动身离京。原因很简单,他需要她。所以,不管曾经他给她多少伤害,不管他是否还是像从前一样爱她,她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回到他身边。
萧红来和舒群匆匆地告别了一番,萧红把鲁迅用红笔修改过的《生死场》手稿送给了他。对于萧红来说,她十分珍视这一段友情。
萧红再一次回到上海,又是一番新的感受,她焦急地盼望见到萧军,她满心里都装满了对他的惦念。因为他的一声召唤,她仿佛觉得爱又复燃了。果然,再回到上海之后,萧红同萧军的关系相对稳定了很多。
更有一件事,使得萧红心情大好,因为,在5月间,她的一个短篇散文集《牛车上》出版了。其中,主要收入旅日期间的作品,这也使她得到不少精神上的慰藉。
隐约中,似乎有了雨过天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