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生活总是会有一些意外让人措手不及。

一天傍晚,李洁吾和萧红坐着闲谈,听见有人叩门,接着耿妈进来说:“有人找小姐。”

萧红走出门去,不料那个人已经闯了进来。萧红脸上立刻露出惊愕的神色,她的心也忽然被撞得慌乱。而那个人进屋之后,随即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萧红跟在他的背后,伸了伸舌头,做出个怪相。

李洁吾正猜疑间,萧红咬了咬嘴唇给他介绍说:“这是汪先生。”

来人正是汪恩甲。

李洁吾向那人点了点头,自我介绍说是萧红表兄的朋友,听说萧红回来了,特地来看看的。

汪恩甲听说后立即生起了醋意,他怀疑起了李洁吾和萧红的关系。他并没有理会李洁吾客套的自我介绍,而是不怀好意地沉默着,继而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摞银元,然后就开始用手摆玩着这些硬币,漫不经心地让那些银元从手上一个个地坠落,他已经在给李洁吾下“逐客令”了。

气氛变得异常尴尬,无奈之下李洁吾只得告辞出门,萧红没有送行。而后,便是冗长的沉默。

李洁吾后来一连几次造访,都发觉屋子紧锁着,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最后一次,耿妈听到叩门声,出来告诉他说,萧红和那个男人出去了,并且说,那个男人就是“小姐的未婚夫”。

从那以后,李洁吾再没有去过西巷了,那些曾经的铃铃欢笑,那些曾经的理想火花,都被困在了记忆里。逝去的光年,究竟是西巷的感伤,还是人心怅惘,他们已经分不清楚了。

那段日子里,经常去看望萧红的还有高原,也就是高永益,还有张逢汗。高原是萧红好友徐淑娟的同学,因为徐淑娟的关系,他们也很自然地成为朋友。初次相见,萧红显得非常亲切而兴奋,这让高原有些错愣。他从没有想过萧红像现在这样,他印象里她一直还是那个安静、倔强的小姑娘,她的热情让他心中一凛。

她身着浅蓝色的土布短衫,在早春里显得格外单薄,像一株素艳的小花,在风里倔强地舞动。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和一只小凳子。

萧红的生活一直都很困苦,为了维持生活,萧红常常去旧书摊卖书,换来一点点钱维持窘迫的生活,守着一线理想之光,渐次求索。

高原注意到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男人的头像,萧红眼神空洞地看着肖像,她告诉高原,这画中的人是汪先生,还说了自己要结婚的事情。她平静地同高原讲述着她身边发生的事情,表情淡漠,眼神微幽,隐隐地浸着哀凉。

显然萧红和汪恩甲之间又发生了事情,其实也简单,两人之间唯一的矛盾也就是去留的问题,一个急切地要结婚,一个一心想求学。

好不容易逃离了哈尔滨,眼看着离学校越来越近了,萧红心中定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去的。

而现今经济问题越发严峻,之前身上那些个值钱的东西早都进了当铺。

一切问题的核心都是钱的问题。

到了三月底的一天,萧红突然跑到学校找李洁吾,说是生活上有了困难,问可否帮她想想办法。李洁吾搜遍了全身的口袋,凑不足一元钱,便全数交给了她,接着问她的生活怎样,上学了没有?

她黯然回答说:目前这一切都无从谈起。

她眼神中的光彩在瞬间寂灭,生命里尽是无望的哀伤。每一秒钟里,连呼吸都格外压抑。

前方道路交错,心中是一座空城,她只能眼见着梦想的光渐渐地暗淡下去,这样的生命跋涉,格外艰难。

李洁吾看着萧红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多想冲过去保护那个瘦小的身影,然而,他是那样的无力。除了精神上的支持和同情,他无能为力。

过了几天,李洁吾再次进城看萧红。耿妈说,萧红已经回东北去了。

她像一抹天光艳影,在北平闪过,又转瞬间没了踪影。

又一次梦的坠落,还未及硕秋结甜果,就在花枝夭亡,她凄然地离开北平,就如同从花枝坠落。没有炫目和灿烂,有的只是深深的哀伤。隔离了梦想的剐心之痛,铭刻成生命的痕迹,此生难以抹平。

1931年3月末,春之将至,万物新生之时,她却无望地回归。多么讽刺,但命运偏偏如此弄人。最美的期望,总是得到最痛的果子,最真的心情,总是得到最无情的辜负。

这世上灼灼光年,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些哀伤的事,才显得格外动人。万般无奈之下,萧红跟随汪恩甲回到了哈尔滨。

下车之后,萧红先在徐淑娟家里住了几天,她需要一个心理的缓冲去面对那个冷漠的家庭。几天后,萧红回到了呼兰。

然而,呼兰小城里,已经是风雨满城。张家姑娘和野男人跑了,这已经成为了这座小城的头条大新闻,邻里街巷都在分析着故事的原委。故事越传越走样,越来越传奇。萧红毫无疑问地成了败坏张家声誉的罪魁祸首。

很快,萧红被转移到了福昌屯,一个及其闭塞的地界。这里是一个典型的东北豪强的庄园。为了防止匪患,村外被一条矩形的沟围着,沟壑很深,足有三米,而且里面被注满了水。东南开门,煞有过去护城河的架势。

封闭安全,如同又一个囚牢。

虽然免除了社会舆论的侵扰,但是她却不折不扣地被家族的人定义为了灾星。

萧红处于被囚禁的状态,二三十双眼睛盯着这样一个叛逆的姑娘,每一双眼睛,都是她的“围栏”。

她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这样的圈禁使得她免遭社会舆论的伤害,但是来自于族人的敌视、猜疑和冷落更是锋利的剑,时时刻刻地刺激着她的心。

萧红倔强的性格自然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冷言恶语,最开始,她还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白,据理力争地同亲人理论,可是渐渐地,她发现,无论怎样解释,怎样控诉,她都不会得到半点认同,责难之声只增不减。所有抗争的声音,最终的听众和知己,也只有自己而已。特别是继祖母,像一头阴鸷的猫头鹰一样,黑夜里也紧盯着她的行动,动不动骂她丢脸,这使得萧红总是处于一种十分紧张的状态。萧红孤独痛苦,总是暗暗靠着墙根哭泣,可倘若被继祖母看见了,一定会被骂得更凶:“你真给家里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这丫头……”

虽无半点肮脏字眼,却是字字都浸透着刺骨寒凉,一次次刺痛了萧红的心。

每一天朝阳升起时,萧红感觉不到半点希望;每一天日落黄昏,她都在无尽地等待。

当一个人看不到未来,又不能在当下里开怀,那么她能够做的,只有回忆。在回忆的光景里寻找片刻温暖,维持灵魂喘息。

萧红在痛苦和失落中写下了怅然的诗篇:

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苦涩!(《黄金时代》)

北平装置着她的快乐,还有对梦与知识的渴望。萧红渴望此时能有个人来解救她,门墙、栅栏,她无时不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在被软禁了八个月之后,萧红终于趁着时局纷乱逃离了福昌屯,一个人出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

关于这段痛苦的记忆,萧红把最黑暗的部分留给自己,这是她孤独而自爱的方式。

然而这一次的逃离,她却是两手空空。这一次的逃离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为她的前路铺陈,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