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写作
“九·一八”事变后,不到半年时间,日本迅速占领了东三省。
1932年3月1日,“满洲国”成立,立前清废帝溥仪为皇帝。东北陷入了殖民主义的黑暗与恐怖之中。
一片风雨潇潇,新生力量在黑暗之下涌动,他们随时准备着,破除黑暗。
跟着萧军,萧红认识了一群朋友,有中共地下党员、思想激进的青年,也有国民党员、民族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他们经常到画家冯咏秋的住宅聚会。因为窗前满种着牵牛花,夏天爬遍了门窗,大家管这屋子叫“牵牛房”。
在这里,萧红点燃了社会热情,唤起了被压抑已久的创造的欲望。她燃烧的心在蠢蠢欲动。她渴望被了解,也同样深情地渴望一个新的世界。
萧红把这段时间,亲切地称作“几个欢乐的日子”。快乐,之于萧红来说,是一种久违的心情。曾经深陷苦难之中的她,是不敢奢望如今的情境的。
罗烽、金剑啸等人组织了一次“维纳斯助赈画展”,用义卖的钱款救助灾民。参加展出的有当地知名画家,也有萧红。萧红画了两幅小小的粉笔画:一幅是两根萝卜,另一幅是萧军的一双破鞋和两个杠子头,体现了一种平民主义的艺术品格。
画展十分成功。《哈尔滨五日画刊》为画展出了专号,萧军、方未艾写了画评,许多文化人也写了文章。大概从中受了鼓舞,萧红还提议组织一个画会,但在重重阻碍下,这个提议最终流产了。
他们一群人又组织了一个剧团,叫“星星剧团”。罗烽负责事务性工作,金剑啸担任导演和舞美设计,主要演员有舒群、萧军、萧红、白朗、刘毓海、徐志等人。萧军扮演的是辛克莱的《小偷》中的小偷,萧红在女作家白薇的独幕剧《娘姨》中扮演害病的老妇人。每天,他们都很认真地读着剧本,直至夜深。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凑在一起为了做好一件事情去努力,这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和快乐。艰辛和疲累固然会有,而从中收获的快乐也是无穷的。
三个剧排了三个月,也去影戏院试演过,但因为条件不合,没有公演。这时,日本人在道外逮捕了很多工人,剧团中的徐志也突然失踪,于是,剧团就此解散了。没有当初期望的成功演出,每个人心中都带着些许遗憾,但是在一起奋斗的过程中,他们都结下了很深的情谊。
之后萧红只要有空仍然往这里跑,这里对她是有吸引力的。这是一个青春共和国,疯狂的幻想、友爱、冒险精神是永远不会枯竭的。
每一个人总会有无奈和寂寥的时候,那种生命的无力感会使人丧失对美好事物的追逐。
每一个人都渴望大逃离,跳出自己的世界,挣脱心灵的桎梏。很长一段时间里,萧红都沉浸在这样一种情绪和烦恼之中,而后,她终于走出来了。
这样的一次画展活动使得萧红终于走出了她那一片狭小的天空。她结识了许多朋友,她的心中有了一片更广阔的天空。北国之春,原本寒风簌簌,格外寂寞清冷,幸得一群好友,凑在一起,使得空气都热闹了起来。
下一步,都是未知路,即便会迷失在人海,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此时的萧红,勇敢地向前走着,经历着层层蜕变。每一次苦痛过后,她的生命都会绽放新的华彩。
萧红一直渴望着在家庭之外寻找一份职业,不久金剑啸创办了天马广告社,这为萧红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萧红就担任起了他的助手。她刻钢板、画插图、抄写,出版油印小报《东北民众报》,宣扬反满抗日。整套刻写的工具,就藏在她家的柴堆里。
自从离开裴馨园家以后,萧军不再同《国际协报》有所联系。裴馨园因发表批评市当局的杂文而被革职,方未艾接替他编辑副刊的位置,萧军应邀再度为《国际协报》撰稿。
1932年底,报纸要出版一期“新年征文”的特刊,萧红在萧军和其他朋友的鼓励下,终于拿起笔,写下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
王阿嫂的死,却是他们的生。
一段文学路上的征程自此开启。
小说的发表给了萧红很大的鼓舞,她仿佛是被触动了灵感的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将前后写下的《弃儿》《看风筝》《腿上的绷带》等作品,投寄到长春的《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和《哈尔滨公报》副刊《公田》上,用“悄吟”的笔名发表。
1933年8月,罗烽和金剑啸通过萧军的旧日同学陈华的关系,在《大同报》上创办了一个文艺副刊《夜哨》。据说是萧红取的刊名,画刊头的是金剑啸,约稿的是萧军,由陈华负责编辑。
《夜哨》每期都有萧红的文字,《两只青蛙》《哑老人》《夜风》《清晨的马路上》《渺茫中》《烦扰的一日》,以及诗作《八月天》,都是在此发表的。当时的萧红很快乐,她的文字一次次得以发表,她对文字的热情更浓,写作为她注入了新的生命。
但是好景不长,《夜哨》的文字过于激进,在严格的审查制度之下,当然不可能维持长久,到年终就被迫停刊了。
接着,罗烽他们让白朗在《国际协报》创办了又一个文艺副刊,刊名就叫《文艺》。白朗以特约记者的名义,每月支付萧军和萧红每人二十块大洋的薪酬,这样,萧红作为副刊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不但可以继续从事创作,写作环境也相对安定许多了。
在《文艺》周刊上,萧红发表的作品有《夏夜》《患难中》《离去》《出嫁》《蹲在洋车上》《幻觉》《镀金的学说》《进城》,还有长篇小说《麦场》,也即后来的《生死场》的头两章:《麦场》和《菜圃》。
萧红创作起初受到了左翼文学的影响,和萧军保持大体一致的步调,把底层生活作为自己热爱的题材加以反复表现,这在新文学出现以来的十年里,在女作家当中是少有的。
她是一朵在浮世流转的梦中花,却又是一个叛逆的流浪者,她不断反抗却又始终挣不脱卑微地位的身份,难免给作品打下深刻而鲜明的烙印。
许多被称作“乡土作家”者,因为出身高贵或有文人教授的头衔,往往能够制造“距离的美感”,如《边城》,就有才子加观光客的味道,萧红则不同,她把自己直接烧在那里面。
萧红是中国作家中的一个异数。
她饱受饥寒交迫的痛苦。她从肉体到精神都遭受了刑罚般的凌辱,她曾被社会隔绝,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而陷于孤立。
萧红,她就是她自己,即使写作,她也不关心文坛,对理论界权威关于“时代要求”一类的说辞也不加理会,她一意孤行,却足以惊天动地。不管你是否愿意认可,她就这样自顾自地活着,写着,写那些能触动她的一切事物,那些细碎的心思,那些浮动的情绪,以及那些流淌在心底的感动……
在牵牛房的那段岁月里,有一个最可纪念的事件,就是《跋涉》的出版。这是她写作路上的一个里程碑。
这是萧军和萧红作品的合集,也是他们第一次选编出版的文集。文集原名《青杏》,青杏,是未成熟的果子,也算是一种隐喻。
《跋涉》是自费出版的。出版费由朋友们认股集资,每人出五元,也有多出的,有慷慨赠与的,舒群一个人出了三十元。他的这笔钱,本是艰难积攒下来留给家用的,知道朋友要出书,就从父亲手中取出来送给萧军了。对于舒群的慷慨,他们一直很感激。
《跋涉》的问世,凝聚了诸多意义。它是爱的产物,是友谊的见证,它记录着一个青春群体的跋涉过程。那是一条漫长的路,一首悲壮的歌。
稿子是由萧红在洋烛摇曳的火光下,最后抄写完成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生命中那样一个隆重的时刻。
蚊虫在灯下飞舞,像是前来参加一场庆典仪式。萧红手腕发酸,眼睛紧胀、发热、疼痛,但全身处在兴奋之中,因此全然顾不到这些,只知道赶快做。
第二天,萧红便跟着萧军跑到印刷厂去看她的小册子。《跋涉》正要装订成册的时候,赶上中秋节,工人放假三天。他们不愿耽搁,到厂里请教了排字师傅,亲自动手装订。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只有两个人,锤铁丝钉,数页码,抹糨糊……他们度过了最忙碌、最快乐的一整天,总共装订起了一百册。萧军雇佣了一部斗车,把小册子拉回家。
夕阳殷红了整个天空,一路上响起了规律的马蹄声、悦耳的铃铛声,空气中漂浮着宁静和惬意,萧红坐在车上,静静地凝望远方……
那一刻,她的心中是宁静而喜悦的。
安稳的生活,深爱的男人,自己的事业……
这是她未曾想到的生活,这一刻,她忽得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是她第一次收获这般喜悦,她从未敢想象会有这样的一天,有理想,有爱人紧紧相伴。
但过了几天,送到书店去的书,突然被禁止发售了!
所有的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灭。萧红的心中,装满了不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