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鲁迅先生珍贵的交往
对于萧军和萧红,鲁迅所以不加拒绝,大约也是因为青年的缘故,而且来自东北沦陷区。但是,他并不急。
萧红开始以悄吟具名,和萧军一起给鲁迅写信了。萧红抗议说,为什么要称她为“夫人”或“女士”?
在信中,他们一连提了九个问题,除了关于上海文坛的情况之外,还问到鲁迅当了那么多年的教授,是否有教授的架子。
鲁迅很快写了回信,开始“正名”的一段,写得很风趣:“中国的许多话,要推敲起来,不能用的多得很,不过因为用滥了,意义变得含糊,所以也就这么敷衍过去。不错,先生二字,照字面讲,是生在较先的人,但如这么认真,则即使同年的人,叫起来也得先问生日,非常不便了。对于女性的称呼更没有适当的,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现在也有不用称呼的,因为这是无政府主义者式,所以我不用。”
在依次回答问题时,说到青年,他认为不能一概而论,好的有,坏的也有,其中,“稚气和不安定的并不多”,显然这是他所喜欢的。眼前的两位如何呢?在这里,实际上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至于教授架子之类,他说,虽然当过多年的先生和教授,但因为没有忘记自己是学生出身,所以并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末了,写上“俪安”两字。还画了一个箭头,附加一句:“这两个字抗议不抗议?”
来信的开头“刘、悄两位先生”,萧红看了,是心中充满感激的。从哈尔滨跋涉至今,她第一次被以独立平等的态度对待。萧红的介入,增进了通信双方的亲和力。
萧红回忆说:“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才安慰着两个漂泊的灵魂。”由此可见,鲁迅之于他们两人来说,非常重要。
鲁迅的信是他们每天生活中的唯一的希望,那是一种真正有生命的日子,他们不再迷茫,并且能够信念坚定地活着。
萧军这样描述收到来信时的情形,他们除了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诵读之外,出去散步时也必定藏进衣袋里,用手抚摸着,视如珍宝。
那段惬意的日子,是萧红和萧军两人珍贵的回忆。每每想起,都别是一番滋味。
上午来信,吃过午饭,便花六枚小铜板买两小包花生米,每人一包,装在衣袋里,边走边吃,一路漫谈着。遇到行人车马稀少时,就把信掏出来,一人悄声读着,另一人静静地倾听,像是聆听一场音乐盛会,心海随着文字一次一次地跌宕起伏。
在那样一段时光里,他们完全变成了两个孩子,有时大笑,有时叹息,有时泪流满面,有时还奔跑着彼此追逐。那是最洒脱的日子,全身洋溢着暖意。
青春在雀跃舞动,光阴里散着笑声与憧憬。这段时光里,溢满了快乐的清甜。他们猜测着会面的地点,揣摩鲁迅的样子,想象着见面时的情景,因为各抒己见,还常常引起争执。争执过后,又一起美美地憧憬。每天,他们几乎都这么过,屈指计算着距离月底的日子,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等待太长。渴望和憧憬装满了心。他们不再有空荡荡的迷茫。
快要到见面的日子了,两个人反而紧张了起来。有种“近乡情更切”的意味。又是兴奋,又是激动。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个隆重的日子。
11月3日,午后,阳关灿艳艳舞弄光辉,萧红萧军开心地走出家门,按照鲁迅来信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一起来到了内山书店。这时,鲁迅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在柜台内侧的套间里,鲁迅站在一张长桌子跟前,一面翻捡着信件和书物,一面和一个日本人样子的人交谈,内山老板在旁边陪着,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看见萧军他们进来,鲁迅立即迎上前去,问道:“你是刘先生吗?”萧军点了点头,低声答应说:“是。”“我们就走吧……”他说了一声,走进内室,拿起桌上的信件和书刊向门外走去。
萧红和萧军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一直盯着鲁迅。
鲁迅先生!瘦弱,憔悴,头发森森直立,眼泡大而水肿,浓密的胡须,颧部突出,两颊凹陷,脸色苍青又近于枯黄和灰白,显出鼻孔特别大,而且煤灰般的黑。没有帽子,没有围巾,只穿一件黑色短长衫,藏青色窄裤管的西服裤子,一双黑色橡胶底的网球鞋。
他们来到了一处咖啡馆,鲁迅很熟悉地推门进去,萧军和萧红跟着也进去了。
一个秃头的外国人熟稔地向鲁迅打招呼,他拣了靠近门侧的座位,他们也在旁边坐了下来。这座位很僻静,椅子的靠背又特别高,像小屋子似的,邻座之间谁也看不见谁。鲁迅介绍说,这咖啡馆主要靠后面的“舞场”赚钱的,白天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所以他常常选择这里作为会客的地方。
服务生把咖啡点心之类端上来以后,随即离去。
不一会儿,许广平带着海婴进来了。
鲁迅简单而平静地为他们作了介绍:“这是刘先生、张先生,这是密司许。”
许广平微笑着,伸出手,和萧军萧红握了手。萧红一面微笑,一面握手,此时,她的眼光中已经有泪光,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许广平打量着萧红:中等身材,白皙,体格还是健康的,不相称的是有太多的白发,使她看了暗自吃惊,料想其中必定隐含了许多的曲折与艰辛。
萧红爱笑,那无邪的天真,深深地印在了许广平的心里。
萧军讲述他们从哈尔滨出走,直到上海的流亡历程,还介绍了东北沦陷区的一些实际情形,包括当地人民反满抗日的斗争,越说越多,他们心中有太多想要表达,想要鲁迅知道。而渴望表达的太多,有时反而会语塞了。鲁迅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紧张,用浑厚的声音安抚他们。鲁迅为他们勾勒出了上海社会的大轮廓,让他们对生存环境的复杂性有一个初步的认识。他的语气是亲切而和蔼的。
他有时沉默着,有时微笑着,还不时地抽着烟,深情安静而饱含希望地看着萧红和萧军。
话聊多了,萧红和萧军也就放开了。
许广平很少说话,鲁迅把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指着说:“这是你们所需要的……”
萧军和萧红知道,这是他们在前信中要借的二十元钱了。
鲁迅轻淡、含蓄地呵护着他们的自尊,在鲁迅眼中,他们两个人,是孩子,也是希望。未来中国的希望,都寄予在了这样的年轻人身上。
萧军把带去的《八月的乡村》的抄本交给许广平,这时,想起回程坐电车的钱没有了,他坦率地对鲁迅说了。
鲁迅从衣袋里掏出大银角子和铜板,放到桌子上。他和萧红走进车厢之后,鲁迅还站在原地里望着,许广平频频扬起手中的手帕,海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挥扬着一只小手……
萧军和萧红两人与鲁迅继续以通信的方式保持联系。一个小小的信封,却为两人插上了灵魂的翅膀。鲁迅安抚着两具漂泊着的躁动的灵魂,希望两人常到外面走走,看看社会,看看世界,一切都是值得品味的。
承蒙鲁迅先生精神照拂的每一天里,萧红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成长,她像一棵贪长的植物,在鲁迅的信中汲取丰盈的养分,并拨开乌云,向着阳光生长。
鲁迅先生是那样可亲可敬,萧红心中将他奉若神明,又亲近如同严师慈父。鲁迅先生并非只有教诲,有时也说说私事,抒点愤懑。
他说:“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都败在他们手里。因此,就有时会使我感到寂寞。”又说:“我的确常常感到焦烦,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独战’的悲哀。”这么早,他便撩开了战袍,让他们看自己的血肉和伤口。
渐渐地,萧红二人已经对鲁迅形成了很强烈的情感依赖。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对于鲁迅来说,当他看到身边多出两个年轻可靠的伙伴的时候,多少要打掉一点虚无,增进一点战斗的意气的。
大半个月过去,萧军和萧红收到鲁迅这样一封信。
刘吟先生:
本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六时,我们请你们俩到梁园豫菜馆吃饭,另外还有几个朋友,都可以随便谈天的。梁园地址,是广西路三三二号。广西路是二马路与三马路之间的一条横街,若从二马路弯进去,比较近。
专此布迟,并请
俪安
豫
广同具十二月十七日
用这样一封连同许广平一同具名的信,郑重地邀请两人去吃饭。一封简短的信,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读着,心中涌起一股温热,萧红眼中涌出了热泪。经历了那么多的漂泊,经历过那样绝望的人生之后的,她终于在苦难之后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