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自然论的拓展
在唐代,“自然”已成为普遍的审美意识。我们从唐人诗篇可以发现不少颂扬自然、反对雕饰的诗句。如李白在《古风二首》中写道:“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费精神。”他赞美友人的诗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韦太守良宰》)。刘禹锡也有诗赞赏诗作的自然天成:“郢人斤斲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寻,行尽四维无处觅。”(《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
在文学理论中引人注意的是皎然的自然论,因为他提出了新的见解。以往倡导自然者一般都鄙薄苦思。如齐梁之间的萧子显,自述其写作经验说:“追寻平生,颇好辞藻,虽在名无成,求心已足。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自序》,见《梁书·萧子显传》)又如唐代的李德裕,作《文箴》云:“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惚恍而来,不思而至。杼轴得之,淡而无味。琢刻藻绘,弥不足贵。如彼璞玉,磨砻成器,奢者为之,错以金翠,美质既雕,良宝斯弃。”(见《文章论》)他们都反对呕心沥血、惨淡经营地去做文章,而强调凭借灵感,不思而得。皎然也注重自然:其《诗式》中列举“诗有六至”,便有“至丽而自然”。他继承了钟嵘的观点,不赞成拘忌声病、堆砌典故,在《诗议》中说:“律家之流,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吾常所病也。”(《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引)而《诗式》中之“诗有五格”,则把“不用事”列为第一格。然而他并不把“自然”与杼轴之功对立起来。他非常重视“作用”,《诗式》专有《明作用》一节,称:“作者措意,虽有声律,不妨作用。如壶公瓢中,自有天地日月,时时抛针掷线,似断而复续。”“作用”约略相当于今天所说的艺术构思,所谓壶中天地、抛针掷线正是形容作者的匠心构造。他一再讲到“作用”:“诗有四深”中有“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其评“李少卿并《古诗十九首》”说:“其五言周时已见滥觞,及乎成篇,则始于李陵、苏武二子,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十九首》辞义精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盖东汉之文体。”苏、李的诗是不讲究“作用”的,但从《十九首》始,五言诗进入成熟阶段,“作用之功”就显现出来了。然而“作用”并不妨碍“自然”,他颂扬其先人谢灵运的为文说:“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诗式·文章宗旨》)那么“尚于作用”倒是达到“风流自然”的条件之一。因此,他没有否定苦思,在论及“取境”时还批驳了“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的说法:“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诗式·取境》)他认为,完成的作品毫无斧凿痕迹,令人看来仿佛“不思而得”,这就是“自然”,而在创作过程中却要经过苦心构思,至于灵感涌现,也决非无缘无故地“惚恍而来”,恰恰是“先积精思”的结果。《诗议》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固须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句,写冥奥之思。夫希世之珠,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含变之文哉?但贵成章以后,有其易貌,若不思而得也。”(《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引)又评论《古诗》和建安诗歌说:“《古诗》以讽兴为宗,直而不俗,丽而不朽,格高而词温,语近而意远,情浮于语,偶象则发,不以力制,故皆合于语而生自然。建安三祖、七子,五言始盛,风裁爽朗,莫之与京,然终伤用气使才,违于天真,虽忘从容,而露造迹。”(《文镜秘府论·论文意》)他奉《古诗》为自然的典范,而以为建安诗歌因“用气使才”,有逊自然,这样评价未免失之偏颇,但明白地显示了他的着眼点是在不露造迹。所以《诗式·诗有六至》中便有“至苦而无迹”,自然不在于不假思索,而在于苦思之后成品中不见痕迹。皎然的自然论发前人所未发,可谓蹊径独辟,确实道出了创作中的奥秘。
唐代文论家中推重自然者还有司空图,他的《二十四诗品》中就列有“自然”一品: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
。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司空图笔下的“自然”是一种体道的境界,与大道同体,与造化同功,不须刻意追求,不假一丝人力,如同自然界的岁时转换,一切都是自然的,又都是美好的。“幽人空山”两句更渲染出恬淡悠远的情调。除《自然》之外,其他诸品也多涉及自然,如《雄浑》:“持之非强,来之无穷”;《精神》:“妙造自然,伊谁与裁?”《实境》:“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可见,“自然”实渗透于他的美学思想之中。司空图的自然论与皎然重在概括艺术实践的经验不同,是道家式的沉思玄想,从哲学的高度发现诗歌中的自然美。二人在虚和实两个方面丰富了文艺自然论。
颇有意思的是,矜奇尚怪的韩门弟子皇甫湜居然把“自然”与奇怪联系起来为自己的文学主张辩白,他说:
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答李生第一书》)
自然界的珍异之物都有不同寻常的声音状貌,并非有意追奇逐怪,而是自然形成的。因此,以自然为美和以怪奇为美就完全可以统一了。从皇甫湜的论证中反映出,“自然”作为审美标准的观念在唐代已是根深蒂固。
不仅是文学理论,在绘画和书法领域,自然论也大大昌盛起来,画论中标举“自然”最突出的是张彦远。他显然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如说:
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历代名画记·论画体工用搨写》)
这是说,顾恺之的人物画能引导观赏者进入悟道的胜境,即所谓“妙悟自然”,用的全是庄子的语言。可见,绘画的这种作用,不仅限于山水画(如宗炳画山水以“澄怀观道”),而且也表现于人物画。顾恺之善画高人逸士,其《画云台山记》可以为证,此画虽已失传,但从记中所述亦能想见画中人物是可使人“凝神遐想”“物我两忘”的。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张彦远率先将“自然”用于艺术作品的品第。他说:他将画品分为“自然”“神”“妙”“精”“谨细”五等,前三等属上品,后二等属中品,等而下之,就不再称名。“自然”列为上品之上,是最高的品位。这在画品中,张彦远是开风气之先的。
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贯众妙,其间诠量,可有数百等,孰能周尽?(《历代名画记·论画体工用搨写》)
唐代的书论极其推重自然。如著名的孙过庭《书谱》说:“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规矩闲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把“自然”视为书法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