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平淡出于自然

第三节 淡:平淡出于自然

古代文艺美学中尚“淡”的思想,源自道家。《老子》中说明“道”的品格是“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三十五章)。《庄子》中更一再言“淡”:

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

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谆谆)之意,啍啍已乱天下意。(《胠箧》)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天道》)

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虚无恬淡,乃合天德。……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刻意》)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山木》)

在庄子那里“淡”就不仅是道本体的本质特征,而且是人格理想、治国方略、处世原则,“淡”或“恬淡”,和“虚静”“无为”等概念一起,构成了自然论的精义。“淡”在审美领域发生巨大影响,始于宋代,宋人以“平淡”为美蔚成一代风尚,“淡”成为与“自然”相关联的重要美学范畴。在本书上编第二章中已有详述。本节需要补充的是宋以后“淡”美观的传承和变化。

明人论“淡”,基本上绍述宋人,而更突出人品的决定作用,强调“淡”必须出于自然、真诚。如董其昌的论述:

昔刘邵《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述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世之作者,极其才情之变,可以无所不能。而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谈何容易!《出师》二表,表里《伊训》;《归去来词》,羽翼《国风》。此皆无门无径,质任自然,是之谓淡。乃武侯之明志、靖节之养真者何物,岂澄练之力乎?……(《诒美堂集序》)

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苏子瞻曰: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犹未得十分,谓若可学而能耳。《画史》云,若其气韵,必在生知,可为笃论矣。(《容台别集》卷之一)

这两段话的共同要旨都在说明,诗文书画之“淡”须以作者品格之“淡”为根本。才高之人在艺术上可以无所不能,唯有这“淡”的境界,不是靠“澄练之功”所能达到的,“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是难以接近的。所以他不大同意苏轼所谓绚烂之极,乃造平淡,这种说法仿佛以为“淡”可学而能,实际上“淡之玄味,必由天骨”,“必在生知”。他举出诸葛亮和陶渊明为楷模,可知他的意思是说,“淡”不是艺术造诣问题,而是人格修养问题,那么“天骨”“生知”云云,其实并非指先天的禀赋。董其昌的观点在明代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后来许学夷在《诗源辩体》中论“萧散冲淡”,虽然立论的角度不同,但也注意到了人品是决定的因素。他说:“唐人五言古,气象宏远,惟韦应物、柳子厚,其源出于渊明,以萧散冲淡为主。”但他劝告不要以“萧散冲淡”教后学,指出“学韦、柳诗,须先养其性气,倘峥嵘之气未化,豪荡之性未除,非但不能学,且不能读。”而韦、柳较之陶潜仍有所弗及,“二公是由工入微,非若渊明平淡出于自然也”。即是说韦、柳的“萧散冲淡”还不完全出于自然,只是消弭了人工的痕迹,读者不易察觉罢了。他又说到韦应物后期的转变:“晚年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盖其人既自豪放以归恬淡,故其诗亦自纵逸以归冲淡也。”(以上引文均见《诗源辩体》卷二十三)可见诗风的嬗变,其源盖出于人生态度的改变。在明代论“淡”最有特色的是袁宏道,他在《叙咼氏家绳集》一文中说:

苏子瞻酷嗜陶令诗,贵其淡而适也。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浓者不复薄,甘者不复辛,唯淡也无不可造;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也。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虽有顾、吴,不能设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东野(孟郊)、长江(贾岛)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极,遂成寒瘦。香山(白居易)之率也,玉局(苏轼)之放也,而一累于理,一累于学,故皆望岫焉而却。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

他对“淡”的美学特征的剖析可谓鞭辟入里。他揭示了“淡”的两个方面:一是“不可造”,“淡”必须发自“其性灵”,是人格的本色,所以是不能人为造作的;一是“无不可造”,“淡”不是单调、枯寂,而是最富于变化的,因为“淡”是本色,所以能变幻出无限多样的色彩。其中机理前人也已言之。如刘勰曾说:“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茜”(《文心雕龙·通变》),司空图也说:“浓尽必枯,淡者屡深”(《诗品·绮丽》)。从发展的眼光看,“淡”正是蕴含着“通变无方”的可能性,这是符合事物变化的一般规律的。但袁宏道更加着意申述的是“不可造”,他也以陶渊明为范例,元亮之淡出于自然,如同“漪生”“岚出”,这种自然的色彩,是任何大画家所不能加以烘染的。孟郊、贾岛想以“人力取淡”,结果只能成为寒、瘦,即使白居易和苏轼这样的天才诗人,能够真率,能够放纵,也因“理”和“学”这些人为因素的干扰,不能达到真正的“淡”。因此,说到底“淡”是由人品决定的,有了淡泊的人格才会有冲淡的诗格。明代文艺家把“淡”归结于人格修养,是与宋人之侧重于艺术意境有所不同的;当然宋代理学家论“淡”也注重儒家的心性修养,但明人心目中的修养则倾向于道、禅,因此更强调自然,与庄子关于“恬淡”的论述有更多的契合之处。

到了清代,关于“淡”的探讨的重心,又重新回到艺术方面,而且大都致力于“淡”的美学内涵的辨析。如贺贻孙辨“淡”与“薄”:

陶元亮诗淡而不厌。何以不厌?厚为之也。诗固有浓而薄,淡而厚者矣。(《诗筏》)

自竟陵派钟惺、谭元春标举“厚”,以后清代诗家也贵厚,故贺贻孙特别辨明“淡”非“薄”之谓,“淡”要与“厚”相结合。又如黄子云辨“淡”与“浅”:

理明句顺,气敛神藏,是谓平淡。如《十九首》岂非平淡乎?苟非绚烂之极,未易到此。窃见诗家误以浅近为平淡,举世作不经意、不费力,皮壳数语,便栩栩自以为历陶、韦之奥,可慨也已。(《野鸿诗的》)

袁枚也有类似的意见:

《漫斋语录》曰:“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余爱其言,每作一诗,往往改至三五日,或过时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领解。(《随园诗话》卷八)

“平淡”是极难达到的境界,流俗误认“平淡”为浅易,确是绝大的曲解,黄、袁的分辨是有道理的。但把“平淡”仅仅理解为“人人领解”则未免失之浅薄。又有辨“枯淡”的,毛先舒《诗辩坻》中说:

东坡谓陶诗外枯中腴,钟(惺)云:“陶闲远自其本色,而渊永温润,佳在不枯。”先舒曰:“知陶诗非枯,识去苏远。”(卷四《竟陵诗解驳议》)

“枯淡”是苏轼所肯定的,又以陶诗为“枯淡”,即“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而钟惺以为陶非“枯淡”,毛先舒亦表首肯。又翁方纲对于宋人的诗评表示异议:“《诗林广记》(宋蔡正孙撰)云:‘后山之诗,近于枯淡。’愚观宋诗之枯淡者,惟梅圣俞可以当之。若后山则益无可回味处,岂得以枯淡为辞耶?”(《石洲诗话》卷四)按:朱熹尝评梅圣俞诗云:“不是平淡,乃是枯槁。”(见《诗人玉屑》卷十)而翁方纲则认为梅诗是“枯淡”,而陈师道的诗连“枯淡”也算不上。可见毛、翁二人对“枯淡”的理解与苏轼不同。又有声色臭味之辨。宋朱熹曾以“无声色臭味”称韦苏州之“平淡”。明陆时雍也说:“诗之妙者,在声色臭味之俱无,陶渊明是也。”(《诗镜总论》)而清代的宋大樽则对此提出质疑:

或问:“诗至靖节,色香臭味俱无,然乎?”曰:“非也,此色香臭味之难可尽者,以极淡不易见耳。太平之世,风不鸣条,雨不破块,雷不惊人,电不眩目,雾不塞望,雪不封条,阴阳和也。和气之该,必有色香臭味。云则五色而为庆,三色而成矞;露则结味而成甘,结润而成膏。人养天和,其色香臭味亦发于自然。有《三百》之和,则有《三百》之色香臭味;有靖节之和,则有靖节之色香臭味。”(《茗香诗论》)

他认为,陶渊明的诗不能没有“色香臭味”,只是极淡而不明显罢了。阴阳之气调和,就自然有“色香臭味”,陶诗得天地之和,也就有其独特的“色香臭味”。方东树也不同意把好文章说成“不带声色”:

王厚斋云:“苏子由评品文章,至佳者,辄云不带声色。”何义门云:“不带声色,则有得于经矣。”愚谓此二说有得有失,须善参之,否则徒高无当。如《唐书》论韩休之文,如太羹玄酒,有典则而薄滋味。窃谓经者道之腴也,其味无穷,何止但有典则;矧经亦自有极其声色者在也。王、何皆非深于文事者,皮傅之论耳。(《昭昧詹言》卷一)

所谓“色香臭味”或“声色”是指诉诸感官的形式美。六朝人崇尚华丽,认为平淡的作品是缺少形式美的。但作为“平淡”诗风典范的陶诗,钟嵘仍评之为“风华清靡”,对于“世叹其质直”并不苟同,即承认陶潜的语言是美的。后世称陶、韦之诗为“无声色臭味”,确实不够切当。清人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加以辨正,是有意义的。不仅是论诗,而且扩大到论文,桐城派古文家姚鼐标举“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古文辞类纂序目》),气、味、声、色即居其半。方东树(后期桐城派代表、姚门弟子)写下这段话也是为了捍卫这一纲领。总起来看,清代文论中关于“淡”的论述,偏重于艺术形式,其哲理性较之前代大大减弱了。这一特点也表现在画论中。例如画家邵梅臣之论“淡”:

昔人妙论曰:“万物之毒,皆主于浓,解浓之法曰淡。”“淡”之一字,真绘素家一粒金丹。然所谓淡者,为层层烘染,由一道至二道,由二道至三至四,淡中仍有浓,有阴阳,有向背,有精神,有趣味。……

萧条淡漠,是画家极不易到功夫,极不易得境界。萧条则会笔墨之趣,淡漠则得笔墨之神。……(《画耕偶录论画》)

自宋米芾评董源山水“平淡天真多”,其后元四家,尤其是倪云林“以天真幽淡为宗”,把山水画的“平淡天真”之美推进到极致,而在这些绘画精品中都蕴含着深厚的思想意境。但清代画家论“淡”则多着眼于笔墨技法和笔墨情趣,因此“淡”与道家自然论的联系也显得疏远了。在清代的乐论中则可以看到理学家的深刻影响。如汪烜论乐:

乐,和而已,而周子加以淡之一言,犹先进野人云也。然而节有度,守有序,无促韵,无繁声,无足以悦耳,则诚淡也。至淡之旨,其旨愈长,惟其淡也,而和亦至焉矣。……盖纵欲败度,则无以道五常之行,而不淡;下民困若,则无以合生气之和,而不和。不淡,则妖淫而导欲;不知,则愁怨而增悲。……

其辞善,则其声淡矣。……必政善而后人心和平,人心和平而后诗辞皆善,诗辞既善,然后审一定和,而声律之合亦无不淡且和。此尽人事之和以合天气之和也。(《乐经律吕通解·乐教第七》)

又如他的论琴:

士无故不撤琴瑟,所以养性怡情。先王之乐,惟淡以和。淡,故欲心平;和,故躁心释。“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盖以其不足于中和之致也。……其间篇什,酌以淡和,或怡然自适,或凄以哀思,或远杳清冥,或和平广大,而要必以祗以庸,约乎中正。(《立雪斋琴谱小引》)

儒家传统乐论一向以“和”为宗旨,周敦颐论乐始以“淡”“和”并提,融进了道家思想。但与庄子“自然恬淡”的精神不同,他提倡“淡”是为了抑制平息人的欲求、欲望,所谓“淡则欲心平”,是要利用音乐作为“灭人欲”的教化手段。因此,他反对音乐的创新,慨叹“后世礼法不修,政刑苛紊,纵欲败度,下民困苦,谓古乐不足听也,代变新声,妖淫愁怨,导欲增悲,不能自止”,认为“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矣!”虽然他对当时社会政治的不满有其正确的一面,但他的音乐美学思想是极端保守的。汪烜论乐几乎就是《周子通书》论乐的翻版。他很重视“淡”,以为“惟其淡也,而和亦至焉矣”,有了“淡”也就有了“和”。但所谓“至淡”的艺术特征是“无促韵,无繁声,无足以悦耳”,这就如同《乐记》中说的“乐之隆,非极音也”,把审美要求降至无足轻重的地位,片面地突出了音乐的教化功能。因此,他激烈地指斥戏曲音乐和民歌小调:“昆腔妖淫愁怨,弋腔粗暴鄙野,秦腔猛起奋末,杀伐尤甚;至于小曲歌谣,则淫亵不足言矣”,这类乐曲当然不符合“淡”与“和”的标准,只能“导欲增悲”,“败风乱俗”,他认为是“不可不禁绝者”。汪烜的琴论也同样标榜“淡和”,而排斥“恣意吟猱,逖成涤滥,烦声促节,导欲增悲”的技法和曲谱。说到汪烜琴论的论“淡”,不妨和徐上瀛的论“淡”作一比较。徐上瀛的《溪山琴况》共列二十四“况”,“淡”为其中之一,其文云:

弦索之行于世也,其声艳而可悦也。独琴之为器,焚香静对,不入歌舞场中;琴之为音,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清泉白石,皓月疏风,翛翛自得,使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斯之谓淡。

舍艳而相遇于淡者,世之高人韵士也。而淡固未易言也。祛邪而存正,黜俗而归雅,舍媚而还淳,不着意于淡而淡之妙自臻。

夫琴之元音本自淡也,制之为操,其文情冲乎淡也。吾调之以淡,合乎古人,不必谐于众也。每山居深静,林木扶苏,清风入弦,绝去炎嚣,虚徐其韵,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不禁怡然吟赏,喟然云:“吾爱此情,不不竞;吾爱此味,如雪如冰;吾爱此响,松之风而竹之雨,磵之滴而波之涛也。有寤寐于淡之中而已矣。”

徐上瀛是明末遗民,抗清失败后隐居学道。他的琴论本于儒家礼乐论,强调“中和”“大雅”,反对烦声促节的“邪靡悦耳之音”,但其论“淡”一节则更近于道家思想。他首先指出,琴不同于其他乐器,不是以华丽的音色取悦于人,琴的沉静孤高的品格决定了尚淡的审美要求。他所描摹的“淡”是“清泉白石,皓月疏风”这样一种特定的审美意境。他继而说明,与“淡”相契合的是高人韵士的淡泊情怀,因此,达到“淡”的境界是很不容易的,要以人格修养为根本,而如果能“存正”“归雅”“还淳”,“淡”又是出于自然的,“不着意于淡而淡之妙自臻”。最后,他又渲染了“山居深静”的外部环境与“淡”的琴韵之融会,不知不觉地沉浸在审美愉悦之中的体验。徐上瀛笔下的“淡”是审美,不是娱乐,是陶冶性情,不是伦理教化。他所标置的人格理想是道家的“寂寞恬淡”不是儒家的“中正和平”。在二十四况中与“淡”相接的是“恬”,“恬”可使淡而有味,“恬”是“不味而味”,“不馥而馥”,这种说法也是道家的思想路数。徐上瀛论“淡”带有浓厚的道家色彩,与汪烜论“淡”是大异其趣的,而其注重人格修养则与明人一脉相承。他所陶醉于其中的清寂澄净的物境和超尘绝俗的心境相融合,将己身融入大自然中的审美境界,完全体现了庄子自然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