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
古人还认为,作者的人格修养也决定着作品是否出于自然,这是制约自然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本来孔子早就说过:“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论语·宪问》)当然,这话不是针对文学创作说的,但后人往往由此联系到诗文写作。汉代儒者对孔子的遗训有所阐发。如扬雄《法言·吾子》中说:“或问: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王充《论衡·书解》中说:“德弥盛者文弥缛”,“德高而文积”。不过,“有德者必有言”似乎并未为事实所证明,即以孔门弟子中德行最高的颜渊来讲,就未曾立言传世,而“有言者不必有德”在历史上倒是屡见不鲜的。以至魏代的曹丕慨叹,“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与吴质书》)。文人无行被视为世之通病。后来颜之推也说:“自古文人,多陷轻薄”(《颜氏家训·文章》)。南北朝时期,刘勰作《文心雕龙》专设《程器》一篇,讨论文德问题。他也列举了文士之疵,但他是为文人鸣不平的,以为“古今将相,疵咎实多”,只是他们位崇势显,人家不敢议论罢了,“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于是恶名唯归无权无势的文人了。然而他并非不重文德,借用扬雄的说法,提出文人的标准应是“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同时代的萧统评论陶渊明,也极为推崇其高尚的品格,称扬他“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陶渊明集序》)。但其弟萧纲则以为,“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干脆把修身与作文的要求区分开来,看作两码事了,这也反映了当时的风尚。到了唐代,文人的品德就受到格外的重视。裴行俭说:“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见《新唐书·裴行俭传》)李华说:“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明确了德先文后的主次关系。及至韩愈遂将君子的修养与文学创作联系起来。他在《答尉迟生书》中说:“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馀。”又在《答李翊书》中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烨,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文章是内在人格的表现,有诸其中才能形于外,因此,“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烨”,立言应先修身,学文务须进德。韩愈提倡古文,以明道为旗帜,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合乎逻辑的。由此可见,注重文德是古代的传统观念,尽管在不同的时代有强弱的变化,却并没有中断。
值得注意的是,在宋代的文论中重新发扬“有德者必有言”的思想,于是人格修养便与文艺自然论相联系。首先作出全面论述的是文学家欧阳修,他在多篇文章中再三谈及这个问题。如在《答祖择之书》中说:
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
这是说,要从学习儒家经典入手,加强思想修养,使内心充实,写出的文章自然焕发光彩。又在《与乐秀才第一书》中说:
闻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华,非由磨饰染濯之所为,而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之发自然也。……今之学者或不然,不务深讲而笃信之,徒巧其词以为华,张其言以为大。夫强为则用力艰,用力艰则有限,有限则易竭。又其为辞不规模于前人,则必屈曲变态以随时俗之所好,鲜克自立。此其充于中者不足,而莫自知其所守也。
他以古今之学者作对比:古之学者致力于义理的探究,见解深刻而信念坚定,由于内在的充实,发而为文章自然卓具异采;今之学者只是在言词上下功夫,不是模拟前人,便是迎合流俗,虽然很费力气,但由于内在的不足,缺少自己的主心骨,便很容易陷于枯竭。这段话的宗旨是在思想方面强调文人的修养。而从儒者的观点来看,思想修养也就是对孔孟之道的领会和把握,因此,欧阳修又提出了“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的论断。他在《答吴充秀才书》中说: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扬雄)、仲淹(王通)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他把《六经》之作说成出于孔子之手,当然不符合历史事实,但他的用意是以孔、孟、荀为范例说明儒家的古圣先贤,一生为推行其学说而四处奔波,没有多少时间用于著书,却成就了不朽的至文。他又以扬雄、王通为相反的典型,二人穷毕生的精力于著作,却不过是在形式上模袭圣人(扬雄作《法言》拟《论语》,作《太玄》拟《易》,王通作《文中子》拟《论语》)。由此证明“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如果只是着眼于学文,那就用力愈勤而愈不至。欧阳修的观点,其渊源所自实即孔子所说的“有德者必有言”。
道充则文章自然臻于完美,这样的理论在宋代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曾巩在《答李
书》中说:“夫道之大归非他,欲其得诸心,充诸身,扩而被之国家天下而已,非汲汲乎辞也。其所以不已乎辞者,非得已也。”他不赞成对方表示的“发愤而为词章”的志愿,认为学道的目的是修身、治国,发为文章是不得已,不应汲汲乎追求文辞。其意思也是说,由于道的充实,不得已而形诸文字,才能成为天下之至文。而对这种自然论鼓吹最力的是理学家。如程颐的语录中有云:
问:“出辞气,莫是于言语上用工夫否?”曰:“须是养乎中,自然言语顺理。今人熟底事,说得便分明。若是生事,便说得蹇涩。须是涵养久,便得自然。若是慎言语,不妄发,此却可著力。”
问题是从曾子的一席话引出的。《论语·泰伯》载,曾子称“君子贵乎道者三”,其中之一便是“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由此看出曾子是很重视言语的。但程颐的回答却是“须是养乎中”,修养到家了,言语便自然顺理,因此不需要在言语上用工夫;至于“慎言语,不妄发”,他是肯定的,那也是属于修养。程颐又说:“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何也?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也。故言则成文,动则成章。”(《遗书二十五》)这就把欧阳修的论述同孔子的“有德者必有言”相衔接。但据此,他批评韩愈:“退之晚来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遗书十八》)沿着这条思路推演,他便作出了“作文害道”的结论:“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遗书十八》)“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在两难选择中就只有抛弃“文”了。把“文”等同于“玩物”,也就是否定了“文”的价值,其实也否定了“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的命题。理学家和文学家在这里分道扬镳了。当然,理学家并不都像程颐那样认为“作文害道”,但过分地强调“道充”或人格修养终究会走向反面,导致文学的“取消主义”,修养就不是决定文学创作能否自然的制约因素,而是取消文学的破坏因素了。这同欧阳修的原意是大相径庭的。
欧阳修论自然,在“道”之外还提到了“气”。他在《唐元结华岩铭》中评论唐代诗人元结说:
元结,好奇之士也。其所居山水,必自名之,惟恐不奇。而其文章用意亦然,而气力不足,故少遗韵。君子之欲著于不朽者,有诸其内而见于外者,必得于自然。颜子萧然卧于陋巷,人莫见其所为而名高万世,所谓得之自然也。
元结是曾为杜甫所推重的诗人,主张发挥诗歌的讽喻美刺作用,但欧阳修对他的文章评价不高,认为好奇而“气力不足”。接着说:“君子之欲著于不朽者,有诸其内而见于外者,必得于自然”。那么,元结就是未能“有诸其内”,“气力不足”亦即“充于中者不足”。但什么是“气力”,欧阳修语焉不详。我们参照宋代吕南公的说法:“古人之于文,知由道以充其气,充气然后资之言,以了其心,则其序文之体,自然尽善,而不在准仿。”(《与汪秘校论文书》)可知,“气”介于“道”和“言”(“文”)之间,道影响到言或文是经过了气这个中间环节。文章之能否“自然尽善”,决定于“道充”和“气充”。而气对于文的作用比道更为直接。根据孟子的“养气”说,“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气”可以理解为道德力量,而“养气”也就是人格修养了。苏辙的养气说便将孟子的养气说引入文学理论,说明了气与文的关系:
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文以气为主”是曹丕首先提出的,但苏辙所谓“文者,气之所形”,似与曹丕不同。因为曹丕所说的“气”纯系天赋,是不可以养而致的。苏辙所说的“气”源于《孟子》,是指一种道德力量或人格力量,而不是先天禀受的“体气”。而从他所举的司马迁的范例来看,养气的途径不限于师经学道,还要通过增广社会阅历,这就与欧阳修和理学家所奉行的人格修养不同。苏辙认为,“气充乎其中”,就会自然地“不自知”地表现于文辞。因此,汇总起来说,人格修养包括了学道和养气两个重要方面,“道充”和“气充”正是文章能达到自然境界的前提。南宋理学家魏了翁的一段话也许可以看作总结性的全面概括:
辞虽末技,然根于性,命于气,发于情,止于道,非无本者能之。且孔明之忠忱,元亮之静退,不以文辞自命也。若表若辞,肆笔脱口,无复雕绘之工,人谓可配《训》《诰》《雅》《颂》,此可强而能哉?(《杨少逸不欺集序》)
他认为文辞是“末”,那么其“本”也就是性、气、情、道四个因素。而诸葛亮的《出师表》、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之所以不求雕绘之工,却能达到可配经典的水平,就是由于二人品德的高尚。在儒者看来,性、气、情、道都是人格修养的内容。
古人常以道德与文章并提,而道德又制约着文章。这种“有德者必有言”的思想也影响到艺术领域。比如画论,就非常注重人格修养。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气韵非师》云:
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尝试论之,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他说“气韵必在生和”,似乎委之于天赋,其实他的意思是说,气韵生动不是工巧琢磨所能达到,而是出于自然的。从下文来看,他认为气韵生动是由人品决定的,因此,“自古奇迹”多成于“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之手,这些画家无论在朝在野,都具有高尚的品格,因而才有“高雅之情”寄寓画中,这正是气韵生动的先决条件。后来邓椿《画继》为画家作小传,就专门列出《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一卷。可见画论家是何等重视人格修养对于艺术创作的作用。郭熙《林泉高致·画意》中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说:
人须养得胸中宽状,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啼笑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列布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
“易直子谅”语出《礼记·乐记》:“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韩诗外传》作‘慈良’)之心油然生矣。”孔颖达疏:“易谓和易,直谓正直,子谓子爱,谅谓诚信。”四者是人的美德。郭熙以为有了这样善良美好的心态,就自然能画好人情物貌。如此说来,则人格修养还关系到艺术技巧的高下了。
以上列举的都是宋代的文献资料,但不是说这种理论只限于宋代,后世共鸣者也不乏其人。如明代的董其昌论画就完全认同了郭若虚的观点,但又略加修正:
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其然而然也。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画旨》)
他所补充的“学得”,也就是人格修养,包含了学问和阅历。达到“胸中脱去尘俗”的澄净境界,便自然能为山水传神。而清代的石涛则讲得更具体,他说:
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人不能不达,不能不明。达则变,明则化,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运墨如己成,操笔如无为。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苦瓜和尚画语录·脱俗章》)
“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运墨如己成,操笔如无为”,就是艺术创作的“自然”化境;而去愚脱俗,即为人格修养的要求。只是他所说的“心淡若无”乃道家标置的“至人”品格,而非儒家树立的“圣人”标准罢了。清代程廷祚的文学自然论,则融合儒、道两家思想提出了独到的见解。他在《复家鱼门论古文书》中说:
……天地雕刻众形,而咸出于无心;文之至者,体道而出,根心而生,不烦绳削而自合。……《易》曰:“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言道充而文见也,非强道以生文也。……孔子曰:“修辞立其诚”;又曰:“辞,达而已矣。”以“诚”为本,以“达”为用,盖圣人之论文尽于是矣。因文以见道,非诚也;有意而为之,非达也。不反其本,而惟文之求,于是体制繁兴,篇章盈溢,徒敝览者之精神,而无补于实用,亦奚以为!……古之有至德卓行者,多不以文自见,不得已而欲自见于文,其取精用宏,固自有术,而要之以进德修业为本原,以崇实黜浮为标准,以有关系发明为体要。理充者华采不为累,气盛者偶俪不为病,陈言不足去,新语不足撰,非格式所能拘,非世运所能限,在山满山,在谷满谷,则庶几乎由秦而前圣贤人之文矣。……
程廷祚是颜(元)李(王恭)学派的继承者。颜李学派崇尚实用,不同于空谈义理的理学家,也不同于偏重词章的古文家。他这段议论则是主要针对古文家而发的。首明天地刻雕众形出于无心,此语本于《庄子·天道》:“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文之至者”也效法天地,“体道而出,根心而生”,皆出于自然。以下引用《易·坤·文言》,而解释为“道充而文见”,“非强道以生文”;引用孔子的教导,而阐发为“因文以见道,非诚也,有意而为之,非达也”:都归结为“自然”之义。他认为,“古之有至德卓行者”,不得已而自见于文,完全是自然的;而古文家的“惟文之求”,屏斥偶俪,务去陈言,恰恰是违背自然的。虽然韩愈声言“文者必有诸其中”,欧阳修反复申述“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但程廷祚却指摘,“退之之张皇号叫,永叔之缠绵悲慨,皆内不足而求工好于文”,他们的创作实践是和他们的理论脱节的。因此,程廷祚更加强调地宣扬了“有德者必有言(文)”,并与道家的自然思想合而为一,也就更加突出地阐明了人格修养对于文学创作的决定作用。当然,他并没有与理学家合流,没有引出“作文害道”的结论,相反地对于风格形式采取了兼容并包的态度,只要理充气盛,不妨华美,不妨骈俪,不避陈言,不逐新词,随意赋形,不拘一格,也贯彻了崇尚自然之旨。
“有德者必有言”,固然未可一概而论,但倡导重视作家的人格修养是有积极意义的,作品总是在不同程度上显示了作者的人品,而弄虚作假的矫情之作也必定是不自然的,因此把人格修养论定为创作达到自然境界的制约因素,这样的观点是不容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