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会:机神凑合,乘兴而作

第一节 兴会:机神凑合,乘兴而作

“兴会”,也称“兴”或“感兴”,即今之所谓“灵感”。科学思维也需要灵感,据说17世纪的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发现宇宙第三定律,就是在研究一阕乐曲中得到的启发;而艺术思维尤其需要灵感。只有兴到神会,文艺创作才能如天机自动,天籁自鸣,无意而至,无工而成。许多文学艺术家都有亲身的体验,最早描述这种体验的是晋代的陆机,他在《文赋》中说: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遝,惟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淋漓尽致地形容了灵感勃发时文思流畅的神奇境界。其后,历代都有诗人吟咏诗兴的微妙,例如:

经天纬地物,动必是仙才。竟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真风含素发,秋色入灵台。吟向霜蟾下,终须神鬼哀。(五代贯休《言诗》)

炼句炉槌岂可无,句成未必尽缘渠。老夫不是寻诗句,诗句自来寻老夫。(宋杨万里《晚寒题水仙花并湖山》)

老来不肯落言筌,一月诗才一两篇。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清袁枚《老来》)

诗思无端满太空,偶然飞堕酒杯中。来时霅遝纷如雨,去后苍茫渺若风。(近代何绍基《次韵答梅根居士》)

正因为“兴会”关系到创作之能否自然天成,古代诗学中极其重视“兴会”。杨万里在理论上作了分析:

大抵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也,赓和不得已也。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生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斯之谓兴。或属意一花,或分题一山,指某物课一咏,立某题征一篇,是已非天矣,然犹专乎我也。斯之谓赋。至于赓和则孰触之?孰感之?孰题之哉?人而已矣。出乎天犹惧戕乎天,专乎我犹惧强乎我,今牵乎人而已矣,尚冀其有一铢之天,一黍之我乎?(《答建康府大军库监徐达书》)

他把诗歌创作区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兴”,产生于客体的适然感触,无意作诗而诗成,属“天”即自然,所以为上。二是“赋”,立题课咏,有意制作,已非天然,但尚有作者的主体性,即有“我”,所以次之。三是“赓和”,奉和别人的诗作,作者只能迁就于人,连“我”也丧失了,就是被动地生硬拼凑了。唱和之作在唐代已非常盛行,进而崇尚次韵,入宋益甚,必步原韵,更受拘束,成了纯粹炫耀才华技巧的方式,即使像苏轼那样的大诗人也未能免俗,集中次韵诗极多,以至有人慨叹近世“不复有真诗矣”(见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中)。杨万里的以“兴”为上,说明作诗要有兴会灵感,才能达到自然的理想境界。其实不独作诗为然,各种门类的艺术创作都有共通之处。唐孙过庭《书谱》列举“五合”(即五种作书的适宜条件),其中之一为“偶然欲书”,亦即书兴的触发。此说得到诗家的共鸣。清贺贻孙《诗筏》说:“书家以偶然欲书为合,心遽体留为乖。作诗亦尔。”王士禛在《香祖笔记》中也说:“南城陈伯玑久衡善论诗,昔在广陵评予诗,譬之昔人云‘偶然欲书’,此语最得诗文三昧。今人连篇累牍,牵事应酬,皆非偶然欲书者也。”可见诗书同理,“兴会”是非常重要的。张怀瓘《书断序》曾极言灵感到来之际,运笔的自然出神入化:这种神妙的体验也与陆机《文赋》所述相仿佛。至于绘画之有待于“兴会”也是毋庸置疑的。在画论中或称之为“天机”,“天机若到,笔墨空灵,笔外有笔,墨外有墨,随意采取,无不入妙,此所谓天成也。天成之画与人力所成之画,并壁谛视,其仙凡不啻霄壤矣。”(布颜图《画学心法问答》)可见,“兴会”是决定文艺创作自然天成的制约因素。

……及乎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出无方。虽龙伯絜(系)鳌之勇,不能量其力;雄图应箓之帝,不能抑其高。幽思入于毫间,逸气弥于宇内,鬼出神入,追虚捕微,则非言象筌蹄所能存亡也。

那么,“兴会”又是如何出现的呢?古人作过不少解释。或曰:“景与意会”,“目前之景,适与意会,偶然发于诗声”(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下)。“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见南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百斛明珠》,见《诗话总龟》卷之七)或曰:“神与境会”“境与意接”。“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山川、风日、物候、居俗,偶得其境以接吾意,而不为意于其境。”(王世贞《皇甫百泉三州集序》)或曰:“机神凑合”。“其始也曾无一点成意于胸中,及至运思动笔,物自来赴,其机神凑合之故,盖有意计之所不及,语言之所难喻者,顷刻之间,高下流峙之神,尽为笔墨传出。”(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会意》)以上几种说法,大体上概括了“兴会”的两种情况:一种是由于客体的景或境或物与主体的意或神或情猝然相触,自然感发,自然契合,而产生了创作冲动,完全是出于无意的;但也可能是久积精思,凝念不释,因偶然的机缘,外境忽然照亮了内心,创作的欲求油然而生。这就是所谓“景与意会”,“神与境会”。另一种则是在构思之际,俄而气盛神旺,艺术思维进入极其活跃的状态,不待冥搜苦索,种种美妙的意象自动地络绎奔集于笔下,完成的作品超出预想之外,而自得天趣。这就是所谓“机神凑合”。无论是哪种情况,“兴会”都具有自发性、偶发性和突发性,因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正因为“兴会”是偶发的、突发的,“兴会”的存留是异常短暂的,宛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于是有“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苏轼)之说。“兴会”到来时最怕外界的干扰。葛立方《韵语阳秋》中说:“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小说载谢无逸问潘大临云:‘近日曾作诗否?’潘云:‘秋来日日是诗思,昨日捉笔得“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败,辄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见思难而败易也。”由于“兴会”的难得而易逝,因此,文艺家都极为珍惜,一旦出现,便振笔直遂,如兔起鹘落。金圣叹讲得很生动:“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盖于略前一刻不见,略后一刻便亦不见,恰恰不知何故却于此一刻忽然觑见,若不捉住便更寻不出。”(《读第六才子书法》)古人提倡“乘兴”,一方面是说,“兴会”未至,不要轻易动笔,必乘兴而后作,如蔡希综《法书论》说的,张旭作草书,“乘兴之后,方肆其笔”;另一方面也是指“兴会”一至,不可少有迟疑,而应火速命笔。苏轼记述了宋代画家孙知微画水的故事:“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甚急,奋袂成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书蒲永升画后》)这是“乘兴”的典型的一例。

与“乘兴”相联系的是“伫兴”。“伫兴”就是等待兴会的到来。王士禛《渔洋诗话》中说:“萧子显云:‘登高极目,临水送归,蚤雁初莺,花开叶落。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王士源序孟浩然诗云:‘每有制作,伫兴而就。’余生平服膺此言,故未尝为人强作,亦不耐为和韵诗也。”“伫兴而就”亦即杨万里说的“兴到漫成诗”(《春晚往永和》)。兴致未到,不要勉强操笔,这和“乘兴”之义相同,但“伫兴”更侧重于强调耐心等待,静候天机。李渔则称之为“养机”:“有养机使动之法在。如入手艰涩,姑置勿填,以避烦苦之势。自寻乐境,养动生机,俟襟怀略展之后,仍复拈毫。有兴则填,否则又置。如是者数四,未有不忽撞天机者。若因好句不来,遂以俚词塞责,则走入荒芜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李笠翁曲话·冲场》)虽然他说的是度曲填词,但道理是一样的,他认为要相信终有撞着天机的时候。清吴乔在《围炉诗话》中也说:“兴会不属,宁且已之;而意中常有未完事,偶然感触,大有玄想奇句。”苦心不休,偶然得意,“兴会”是一定能等来的。而讲“伫兴”最详的是《文镜秘府论》中《论文意》一节:

……意欲作文,乘兴便作,若似烦即止,无令心倦。常如此运之,即兴无休歇,神终不疲。凡神不安,令人不畅无兴。无兴即任睡,睡大养神。常须夜停灯任自觉,不须强起。强起即昏迷,所览无益。纸笔墨常须随身,兴来即录。若无笔纸,羁旅之间,意多草草。舟行之后,即须安眠。眠足之后,固多清景,江山满怀,合而生兴。须屏绝事务,专任情兴。因此,若有制作,皆奇逸。看兴稍歇,且如诗未成,待后有兴成,却必不得强伤神。

这段话说的其实就是刘勰《文心雕龙·养气篇》所云:“神之方昏,再三愈黩”,“烦而即舍,勿使壅滞”的意思。这似乎是在谈论作家创作的生理保健问题,但确乎与兴会有关。当精神困倦,身心疲惫之时,兴会是无由降临的;只有头脑清醒,如刀刃之新发于硎,思维能力处于最佳的运作状态,兴会才可能发生。因此,“伫兴”就包含有保证充分的休息,劳逸的适度调节等内容,即刘勰所谓“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这样,“伫兴”便与“养兴”相联系了。

“养兴”较之“伫兴”要积极一些,不是坐待,而是为诱发兴会创造主客观条件。如清代画家王昱《东庄论画》中说:

未作画前,全在养兴。或睹云泉,或观花鸟,或散步清吟,或焚香啜茗,俟胸中有得,技痒兴发,即伸纸舒毫,兴尽斯止。至有兴时续成之,自必天机活泼,迥出尘表。

看来王昱采取的养兴之法,有动静二途:“或睹云泉,或观花鸟”是动养;“或散步清吟,或焚香啜茗”是静养。况周颐自述其发兴的经验是:

人静帘垂,镫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惟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蕙风词话》)

在寂静的环境中,收视返听,排除一切杂念俗虑,心灵进入澄澈空明的境界,此时艺术思维却呈现活跃状态,诗思便会不期然而然地产生。这也是刘勰说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神思》)的原理。但也有一些文艺家则反其道而行之,是从与外界事物的接触中去寻觅引发兴会的机缘的。如相传唐代诗人郑綮自谓是“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获得诗思的(见《全唐诗话》卷五)。又据画史记载吴道子作神鬼壁画竟是借助裴旻舞剑来触发天机的。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云:

开元中,将军裴旻居丧,诣吴道子请于东都天宫寺画神鬼数壁,以资冥助。道子答曰:“吾画笔久废,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励以通幽冥。”旻于是脱去缞服,若常时装束,走马如飞,左旋右转,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千人,无不惊憟。道子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之壮观。道子平生绘事,得意无出于此。

只有与外物相接,才可能“景与意会”“境与神会”,心物共振,唤起灵感。因此,灞桥驴背,较之静室隐几,更易引发诗思,此理不言自明。而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情感,“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艺创作要有情感的驱动,而情感则因外物而触发,古老的“物感说”已阐明了这一原理机制。南朝的萧统是这样叙述他的创作生活的:“或日因春阳,其物韶丽,树花发,莺鸣和,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熙游,借芳草而眺属。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多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远托。或夏条可结,眷於邑而属词;冬云千里,睹纷霏而兴咏。……”(《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炎凉始贸,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答晋安王书》)虽然萧统身为东宫太子,生活面不广,但他的诗兴也来自“睹物兴情”,大自然的物换星移,绚丽多姿,激起了他的审美情感,从而产生了创作冲动。吴道子画除灾患变相其实就是利用了情感效应。裴旻舞剑不是他描绘的对象,但高超的剑技却以猛厉之势、阳刚之气使他受到强烈的感染,因而“神来、气来、情来”,情感激越,兴会淋漓,此时操笔援毫,遂画出了“天下之壮观”。然而,动和静并不是互不相容的,狂乱骚动的情感不会引出艺术灵感。正如清代文论家魏禧所说:“诗之为物,触于境,感于事,而勃然发诸言,是动物也。然非有静气以为之根,则嚣然杂出,不能自成其文理。”(《许士重诗叙》)“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老子》),没有静的主宰,理智的支配,艺术家是无法投入创作的,所以西方美学家卡西尔称艺术为“动态的静谧”(《人论》)。就“养兴”而言,静养和动养也是相辅相成的。

“兴会”是“自然”的制约因素,而兴会本身也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因此,只能“乘兴”“伫兴”“养兴”,而不能“造兴”,对客挥毫,次韵作诗,强为兴会,天与人离,是绝难达到“自然”的境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