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所以保全天趣也

第四节 本色:所以保全天趣也

“本色”一词的原义即为本来的颜色。如《晋书·天文志》中说:“凡五星有色,大小不同,各依其行而顺时应节,……不失本色而应其四时者,吉。”文论中最早的用例见于《文心雕龙·通变》:“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用的是原义。宋代普济所撰的《五灯会元》中记载长庆大安禅师语录:“雪峰因入山采得一枝木,其形似蛇,于背上题曰:‘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寄与师。师曰:‘本色住山人,且无刀斧痕。’”(卷四)此处所谓“本色”,较原义稍有扩大,泛指事物的本来面目,是“本自天然,不假雕琢”的,因而与禅宗的崇尚自然相联系。宋代文论中开始广泛地运用“本色”的概念,但多指某种文体的固有特色。如陈师道说: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诗话》)

曾季狸说:

东坡之文妙天下,然皆非本色,与其他文人之文、诗人之诗不同。文非欧、曾之文,诗非山谷之诗,四六非荆公之四六,然皆自极其妙。(《艇斋诗话》)

刘克庄说: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竹溪诗序》)

坡诗略如昌黎,有汗漫者,有谨严者,有丽缛者,有简澹者,翕张开合,千变万态,盖自以其气魄力量为之,然非本色也。(《后村诗话》前集卷二)

张炎说:

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是本色语。(《词源·字面》)

都是指诗、文、词各种体裁业经约定俗成的艺术特征。这种用法后世也一直沿袭。例如明代的胡应麟《诗薮》中论诗多言“本色”:

四言句法高古者,已经前人采摭。自馀精工奇丽,代有名篇,虽非本色,不可尽废。……(内编卷一)

文章自有体裁,凡为某体,务须寻其本色,庶几当行。(内编卷一)

曰仙、曰禅,皆诗中本色,惟儒生气象,一毫不得著诗;儒者语言,一字不可入诗。而杜(甫)往往兼之,不伤格,不累情,故自难及。(内编卷五)

清代的黄宗羲也说:

诗降而为词,词降而为曲。非曲易于词,词易于诗也,其间各有本色,假借不得。近见为诗者,袭词之妩媚,为词者,侵曲之轻佻,徒为作家之所俘虏耳。(《胡子藏院本序》)

之所以要辨明“本色”,是为了维护各种文体之间的界限,不使淆乱,以至丧失了各自的特色。这就是所谓“尊体”。但是也承认某些大家如杜甫、苏轼,才识胆略过人,敢于突破“本色”,而自臻佳妙。然而,在这个意义讲“本色”,与“自然”并无多少瓜葛。但我们注意到在明代的文论中“本色”已不囿于这一含义。

首先要提及的是唐宋派古文家唐顺之的本色论。他在《答茅鹿门知县二》中说:

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蓄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

然则吾之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也。……

唐顺之所说的“本色”不是指文体的特色,而是指作者的真面目。他的本色论的中心主旨是要求文章显示作者的本色。唐顺之作为唐宋派的主要代表是十分注重“法”的,他在《董中峰侍郎文集序》中曾鼓吹推行其“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然而在这封书信中却一改此种论调,认为“法”不是文章的根本。他指出,先秦诸子之文之所以不泯于世,是因其各有本色;两汉而下的文人,绳墨转折之法非不精熟,但缺少了独具的本色,因而文不如古;唐宋而下的文人,依傍古人,剿说雷同,完全丧失了本色,文章即不久湮没。而本色亦有高卑之别,重要的是要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即独到的精深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卓越见解,这才是文章的根本。本色高者,如陶潜,不必“较声律,雕句文”,讲求绳墨布置,只须“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本色卑者,如沈约,即使用心甚苦,却“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而归根到底,“本色”是决定于作者的修养,“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即要有高洁的心胸、独立的人格、非凡的识见,才能有这“一段精光不可磨灭之见”。唐顺之的这段议论是对“七子”派模拟古人、尺寸古法的批判,其观点也并不新鲜,“自得”“贵真”以及无意于文而能成天下之至文、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不求工而自工等等,前人早已言之。但像他这样讲“本色”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他给“本色”赋予了新义。他的本色论的核心内容,一是“真”,二是“自然”,诗文要表现作者的真面目,要出于自然。他在《又答洪方州书》中又扼要地说明了“本色”的这两层含义:“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真见其面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这样的本色论便与自然论接轨,或者可以说融入了自然论。虽然,唐顺之将本色论运用于批评,显出其文学鉴赏的眼力并不高明。他推重曾巩之文和邵雍之诗,以为“三代以下之文,未有如南丰;三代以下之诗,未有如康节者”(《与遵严参政》)。曾巩之文,平直严谨而乏文采;邵雍之诗,直白干枯,不过是经义语录之押韵者,以此为楷模,未免令人失望。然而,我们又要看到他的赋以新义的本色论在理论上的开拓意义。

其次,值得重视的是徐渭的本色论。在明代戏曲界发生了一场本色派和文词派的大论争。争论的焦点是在戏曲的语言。文词派(或称骈绮派、藻绘派)追求语言的典雅藻丽,不顾是否切合剧中人物的身份,是否能为观众所接受。本色派则主张戏曲语言应有自身的特点,不同于其他文学体裁。本色派的理论家对于本色的理解也不完全一致,但一般都认为戏曲语言应该自然朴素,表现生活气息,可以不避俚俗,不宜堆垛学问或浓艳晦涩,而要表现剧中人物的身份、性格特征,并使观众能够听懂。徐渭是本色论的有力倡导者。但他关于本色的论述,虽然集中于曲论,却并不局限于戏曲语言特征的探讨,从以下几段引文中可以了解他的基本观点:

凡语入紧要处,略着文采,自谓动人,不知减却多少悲欢。此是本色不足者乃有此病。……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题昆仑奴杂剧后》)

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若于此恧缩打扮,便涉分该婆婆,犹作新妇少年,哄趋所在,正不入老眼也。至散白,与整白不同,尤宜俗、宜真,不可着一文字,与扭捏一典故事,及截多补少,促作整句。锦糊灯笼,玉镶刀口,非不好看,讨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处矣!此皆本色不足,使此小做作以媚人,而不知误入野狐作娇冶也。(《题昆仑奴杂剧后)

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众人啧啧者我呴呴也。(《西厢序》)

徐渭所谓的“本色”大约包含了浅、俗、淡、真、自然、明快这样一些特征,都是针对戏曲语言来说的。但他的议论已涉及文艺创作的根本规律和文艺美学的基本要求。文艺是反映生活的,就应该作真实的反映,本色不仅是文体的本色,而且是生活的本色,而“相色”则是涂抹插带,以过多的外加装饰掩盖了事物的本来面目,那就是虚假造作了。因此,应该贱相色而贵本色。这一原则对于各种艺术门类都是普遍适用的。从美学要求来看,扭捏作态,“恧缩打扮”,分该婆婆,强作新妇少年,或如锦糊灯笼,玉镶刀口,只求好看,不管明快,诸如此类的“小做作”,本意求美,结果却是损害了自然之美,以至令人生厌。可见徐渭的本色论也是贯串着尚真、尚自然的精神。

在明代文学家中以真或自然称“本色”者已甚众。如李开先说:

画宗马(远)、夏(圭),诗宗李、杜,人有恒言,而非通论也。两家总是一格,长于雄浑跌宕而已。山水、歌行,宗之可也,他画他诗,宜别有宗,乃亦止宗马、夏、李、杜可乎?本木强之人,乃效李之赏花酣酒;生太平之世,乃效杜之忧乱愁穷,其亦非本色、非真情甚矣!(魏守忠《跋田间四时行乐诗》引,见《李开先集》)

袁宏道说:

第小修诗……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序小修诗》)

袁宗道说:

弇州(王世贞)才却大,第不奈头领牵制,不容不入他行市,然自家本色时时流露,毕竟不是历下(李攀龙)一流人。(《答陶石篑》)

陆时雍说:

刘梦得七言绝,柳子厚五言古,俱深于哀怨,谓骚之馀派可。刘婉多风,柳直损致,世称韦柳,则以本色见长耳。(《诗镜总论》)

屠隆说:

古人多本色,今人多赝物。(《务真》)

赋材既定,骨格已成,即终身力事,而卒莫改其本色,越其故步。(《范太仆集序》)

陶明濬说:

本色者,所以保全天趣也。故夷光之姿,必不肯污以脂粉;蓝田之玉,又何须饰以丹漆。此本色所以可贵也。(《诗说杂记》)

从以上这些“本色”的用例中,可以发现明人论“本色”已日益侧重于强调作者的个性本色。李开先明确地反对专宗一种“格调”,而认为“格调”应因人因时而异,“本木强之人,乃效李(白)之赏花酣酒”,便不是本色。公安派提倡“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就更重视个性本色。袁宏道称赞其弟的诗作,“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因而“极喜其疵处”。袁宗道以为王世贞之所以高于李攀龙,是因他有“自家本色”。即使是“七子”后学、名列末“五子”之一的屠隆,也已扬弃“格调”而推举“本色”。这一共同的趋向,实即意味着“格调”说的瓦解。明代本色论的演变,扩展了“本色”范畴的原有含义,而与自然论相汇合。陶明濬的界说或许道出了“本色”的实质,“保全天趣”,不加矫饰,犹如《庄子》说的“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天运》),这就是本色,就是自然,就是美。

清人论“本色”,大体上继承了明人的观点。如贺贻孙《诗筏》多言“本色”。他说:

严沧浪云:“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此语切中窾要。但余谓作诗未论气象,先看本色,若赀郎效士大夫举止,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宋人虽无唐人气象,犹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时人,气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远矣。

他不同意严羽的标举盛唐气象,认为“本色”比“气象”更重要,唐人“气象”如是模拟得来,不过是仿制的赝品,还不如宋人之保持自家本色。可见,他的崇尚“本色”贯彻了“贵真”的精神。因此,他又从诗品联系到人品:陈师道的《感遇》诗用了许多套话,就不是本色,而张九龄的《感遇》诗没有门面话,语语本色,透出“一种孤劲秀澹之致”,表现了其人的人品。诗品反映了人品,一有造作,便非本色。所以他特别称赏斛律金的《敕勒歌》为“天然豪迈”,由此得出了“作诗贵在本色”的结论。他为解释“本色”设了一个生动的比喻,这是对一位妓女说的:“但将汝脂黛兰麝及汝腔调习气,和身抛向水中,洗濯净尽,露出天然本色,方称佳人。”他认为,“今日学诗者,亦须抛向水中洗濯,露出天然本色,方可言诗人”。那么,“贵在本色”,就要洗尽铅华,还之以天然素朴的本来面目。贵本色与尚真、尚自然是密不可分的。

凡感遇咏怀,须直说胸臆,巧思套语无所用之。正字(陈师道)(《感遇》)篇中屡用“仲尼”“老聃”“西方”“金仙”“日月”“昆仑”等语者,非本色也。若张曲江(九龄)《感遇》则语语本色,绝无门面矣,而一种孤劲秀澹之致,对之令人意消。盖诗品也,而人品系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三复此语,为之浮白。

此外,较有创意的是近代刘熙载的本色论。他在《艺概》中广泛地应用了本色的概念。如:

贾长沙(谊)、太史公、《淮南子》三家文,皆有先秦遗意;若董江都(仲舒)、刘中垒(向),乃汉文本色也。(《艺概·文概》)

这里的“本色”是指时代的特色,他认为董仲舒和刘向的文章已明显有别于先秦,表现了汉代的特色。又如:

赋长于拟效,不如高在本色。屈子之《骚》,不沾沾求似《风》《雅》,故能得《风》《雅》之精;长卿《大人赋》于屈子《远游》,未免落拟效之迹。(《艺概·赋概》)

这里的“本色”则是指作者的个性特色。从赋体来讲,长于拟效是其特色,但仍以具有个性特色者为高。因此,相如之模拟就不及屈原之独创。刘熙载之言本色,又突出了个性本色,而与继承和创新的问题相联系。他还从哲学理论上说明了何以本色居上:

白贲占于“贲”之上爻,乃知品居极上之文,只是本色。(《艺概·文概》)

此论肇自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周易》中的“贲”卦,离下艮上,山下有火,是华美文饰之象,而其上爻的爻辞是“白贲无咎”,王弼注:“处饰之终,饰终反素,故任其质素,不劳文饰,而无咎也。”刘勰利用贲卦爻变所显示的文饰的终结回归素朴,来说明文章辞采不宜过分华丽。刘熙载则用以论证素朴自然的本色才是文章的上品。这又同清代诗论家毛先舒的论述相吻合,毛先舒在《诗辩坻·总论》中说:

《记》云:“白受采。”故知淡者诗之本色,华壮不获已而有之耳。然淡非学诣闳邃,不可袭致,世有强托为淡者,寒瘠之形立见,要与浮华客气厥病等耳。

他把“白”等同于“淡”,称“淡”为诗之“本色”。“白受采”,近似于袁宏道所说的“惟淡也无不可造”。而“淡”并不是“寒瘠”,恰恰是“华壮”达到极致后的升华。这种说法也有“饰终反素”之意。因此,“本色”与“淡”也是相互贯通的。刘熙载还提出了“真色”和“借色”的概念:

诗有借色而无真色,虽藻绘实死灰耳。李义山却是绚中有素。……(《艺概·诗概》)

词之为物,色香味宜无所不具。以色论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为俗情所艳,不知必先将借色洗尽,而后真色见也。(《艺概·词曲概》)

“真色”一词也已见于明代文论,如汤显祖《焚香记总评》:“其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真色”的含义与“本色”略同,而突出了“真”的一面。刘熙载所谓的“真色”,看来也就是“本色”,而“借色”则是外加的涂饰,如脂粉铅华。他认为,诗歌不能“有借色而无真色”,李商隐的诗固然藻丽,也是“绚中有素”。词曲的写作为了迎合俗情之所好,不免要有借色,但不能只欣赏其借色,而且须洗尽借色,方见真色。这与贺贻孙的见解颇相似。真色、借色与徐渭所说的“本色”“相色”不尽相同,但其“贵真”的精神则是一致的。

从明、清两代的本色论看,“本色”这一范畴与“真”,与“淡”,与“自然”都存在着相互沟通、相互补充的有机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