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的诗歌与小说艺术思想

第三节 莫里斯的诗歌与小说艺术思想

在莫里斯艺术思想体系中,诗歌与小说艺术思想是其重要组成部分。莫里斯一生创作了众多描写古代神话故事、中世纪传奇的叙事抒情诗和激励广大工人阶级同资产阶级斗争的革命题材壮丽诗篇。在19世纪后期英国文学史上,他与罗塞蒂、史文朋并称为英国拉斐尔前派的三大诗人。莫里斯翻译的诗歌有维吉尔的《伊尼依德》和荷马的《奥德赛》,创作的小说作品有《约翰·保尔的梦想》《一个国王的教训》《狼族传说》《乌有乡消息》等,这些作品讽刺了资本主义制度,描述了个人与社会的整体利益关系,勾画了他理想中的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蓝图等。

莫里斯的诗歌可分为叙事抒情诗歌和革命诗歌。其早期的叙事抒情诗歌受到罗塞蒂(图1-10)的诗歌艺术影响较大。罗塞蒂是英国拉斐尔前派的著名画家和诗人,也是19世纪后期英国唯美主义文艺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把绘画与诗歌艺术密切联系起来,“他的画像诗,诗像画,都表现出同样的风味——自然,真挚,强调音、色、光的官能美,同时又带一点神秘而朦胧的象征意味”[21]。他的诗歌艺术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能够把浪漫主义的因素和超自然的因素结合起来,像《海伦姐妹》(Sister Helen)和《罗斯·玛丽》(Rose Mary)。他能够既冷嘲热讽而又十分真挚,像《尼尼微的负担》。他能够写出纯粹暗示的音乐的诗篇”[22],被称为美的崇拜者。受其影响,莫里斯的叙事抒情诗也善于用古代神话故事、中世纪传奇等作为创作题材,风格清新朴实,他创作的传奇叙事诗既有淳朴的古风,又有一种梦幻般的魅力。

如前所述,1858—1891年,莫里斯先后创作的《为吉尼维亚辩护及其他》《捷逊的生和死》《地上乐园》《西格特与尼布龙根族的败亡》和《旅途诗抄》等,都是较典型的长篇叙事抒情诗歌。其中,《地上乐园》可谓“古代故事和中古传奇的大合集,一共二十四篇,而在故事与故事之间作为插曲的每个月份的赞歌则是优美的抒情诗”[23],如第十二个故事《丹麦王子渥吉尔》[24]中的赞歌鲜明地体现出了莫里诗叙事抒情歌的艺术特点:

图1-10 [英]但丁·迦百列·罗塞蒂自画像

载《小说月报》,1928年第19卷第5号

在白花如云的山楂林里,

爱人啊,为了我,欢欢喜喜!

把花枝缠在我头发上,

快来吻我最美的地方——

吻我吧,爱人!因为谁知道

死后有什么会来到?

不,花冠下秀发闪金光,

掩盖了你最美的地方,

掩盖了泛玫瑰红的双雪峰……

啊,甜爱,你已在我手中!

吻我吧,爱人!因为谁知道

死后有什么会来到?

我们可要哀哭逝去的时光?

可要把忧愁种在我们路上?

你在我金发的遮盖下,

可要哀悼这似水年华?

吻我吧,爱人!因为谁知道

死后有什么会来到?

哭吧,爱人,哭这飞逝的日子,

趁我能感到你呼吸之时;

今后我对此将永记不忘,

直到我衰老哀伤,临近死亡。

吻我吧,爱人!因为谁知道

死后有什么会来到?

莫里斯的革命诗歌是以工人阶级斗争为题材,为宣传他希望建立的艺术的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而创作的。这显著地体现在他于1885—1886年创作的歌颂巴黎公社的长篇叙事诗《希望的香客》和1886—1887年创作的组诗《社会主义者之歌》中。如《社会主义者之歌》中的《劳工之声》[25]一诗写道:

我听人们说道:放弃希望和祷告,

未来的日子都和过去相同;

不论今天和明天,只带来恐惧、辛酸,

而其间则是无穷无尽的苦工。

当地球年轻之际,在苦工和饥饿里

我们曾怀着希望有力地斗争;

有伟人指引方向,给我们精神食粮,

教导我们纠正这人间不平。

……

《死之歌》[26]一诗写道:

是谁在行进——从西向东来到此地?

是谁的队伍迈着严峻缓慢的脚步?

是我们,拾着富人送回来的信息——

人家叫他们醒悟,他们却如此答复。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我们要求的是靠劳动所得过活,

他们说,等他们高兴可以给点施舍;

我们要求说出痛苦的学习成果,

我们却默默归来,抬着我们的死者。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他们绝不学习,他们的耳朵闭塞,

他们背过脸去,不敢注视着命运;

他们辉煌的大厅把黑天关在窗外,

但是听啊!死者已敲响他们的大门。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躺着的他,是我们要冲破囚笼的象征,

他在风暴之中获得了囚徒的安息;

但在此阴霾的黎明太阳已经上升,

带给我们工作日,去争取理想的胜利。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这类都是描写工人阶级斗争,宣传他的艺术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的宏伟诗篇。

莫里斯的叙事抒情诗歌和革命诗歌既继承了英国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宪章派诗歌的艺术思想,也蕴含唯美主义艺术风格。如他的《地上乐园》等诗篇,即是以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和斯堪的纳维亚的神话为题材,体现了他对当时英国不合理的资本主义制度及其文化艺术的憎恶,以及他对创造人类美好生活这一远大理想的追求。特别是在革命诗歌的创作上,他既继承了英国宪章派诗歌的传统,又克服了其标语口号化弊端,在语言和韵律等方面都超出了宪章派诗歌的艺术风格。因此,莫里斯的诗歌艺术体现出的美“也不是那种娇弱的阴柔之美——尽管他初期诗作里的花月描写也是十分出色的——而是一种北欧勇士式的阳刚之美:高大,英挺,勇敢,坚决,有至死不改的信念,又有动手干实事的本领”[27]。可见,莫里斯的诗歌艺术特别是革命性诗作,无论是描写那些在伦敦街头罢工游行示威的工人,还是歌颂巴黎公社的游行队伍中群情激奋的工人阶级战士,实际上体现的都是他所推崇的英雄式的阳刚之美,表达的是他决心废除资本主义制度,建立艺术的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的理想之美。所以,有学者评价:“在宪章派诗歌沉寂了三十年之后,以莫里斯为代表,英国掀起了一个社会主义诗歌新高潮。”[28]

莫里斯在进行艺术与手工艺设计和诗歌艺术创作的同时,也先后创作出版了中篇小说《约翰·保尔的梦想》、短篇小说《一个国王的教训》、长篇小说《狼族传说》和《乌有乡消息》,以及《世界尽头的井》(在其去世后出版)等作品。其中,《世界尽头的井》还启发了如克莱夫·斯特普尔斯·刘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1898—1963)、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1892—1973)乃至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等后世奇幻小说家的创作。[29]

在莫里斯创作的小说作品中,《约翰·保尔的梦想》和《乌有乡消息》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作品,也是其革命思想的重要体现。《约翰·保尔的梦想》的创作有一定的历史依据。14世纪,英国封建社会的高压统治激起了广大下层农奴、自由农民、工匠与贫民的强烈反抗,社会矛盾迅速激化,终于导致了1381年农民反封建斗争运动的爆发。当时被称为肯特“疯修士”的约翰·保尔等一批下层教士,尖锐抨击英国的封建农奴制度,在广大下层民众中宣传取消徭役、地税、捐税,力图从传统信仰中和对未来的憧憬中发掘思想资源,作为起义斗争的思想武器,并倡导实现阶级平等,积极为下层农民等争取民主权利辩护,并论证了农民起义的合理性与必要性,呼吁农民勇敢站起来进行反抗斗争。1381年5月,以肯特郡和埃塞克斯郡的两支农民军为主力,在瓦特·泰勒(Wat Tyler)的领导下正式发动了起义,并席卷了英格兰大部分地区,起义军一度占领了伦敦,控制了理查二世,处决了不少为农民所痛恨的僧俗贵族。这次农民起义虽然最终失败了,但却沉重地打击了封建主的统治。莫里斯依据这一历史史实创作了该部幻想小说,通过生动的想象力,描绘了起义前夕农民们的和平生活,他们的庄严集会,代表们宣布要建立一个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革命领袖的形象。[30]同时,小说以作者梦见约翰·保尔并和他交谈的方式,向约翰·保尔叙述了1381年之后英国历史的演变过程:人民起义不断发生,虽然大多数失败了,但人民的力量在这些斗争中逐渐壮大,人剥削人的社会将来一定会被消灭。如在第十章“两人谈论未来的时代”[31]中,莫里斯描写道:

“朋友,”我说,“请随便发问吧,或者你还是问一问未来的年代里将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吧。不过我想你对于那种事情也一定有你自己的看法。”

……

“时代是会好起来的,虽然国王和领主要转入逆境,各种行会也会不断发展,变得越来越强大,借助外国商人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多。国内将会丰衣足食,不再有饥馑发生。现在只能挣两个便士的人,到那时就可以挣三个了。”

“对,”他说,“那时劳动人民的力量将越来越强大,不久就会出现一种新的局面,那就是人人都劳动,而没有强迫别人去劳动的人,因此也就没有人会受到掠夺。最后,所有的人都劳动,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大家可以自由享用大地出产的一切,用不着金钱,也用不到论价。”

第十二章“如果不是为了变革之后的变革,变革有时反倒是一种灾难”[32]写道:《乌有乡消息》创作的源起是1888年出版的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Edward Bellamy,1850—1898)创作的乌托邦长篇小说《回顾》(Looking Backward,2000-1887)(图1-11)。贝拉米在其《回顾》一书中,幻想了波士顿城市一百年的“惊人变化”,进而叙述想象中的20世纪美国新的社会制度、生产制度等。作者在这部小说中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矛盾和弊端,提出了空想改良主义的经济和政治主张,认为首要的问题是实现工商业国有化,由国家接管一切私人企业,使国家成为唯一资本所有者,设想未来的国家行政机构与生产管理系统是统一的,十大生产部门以及各个部门所属行业的负责人也都是代表国家的官吏,等等。[33]这与莫里斯设想未来社会废除国家行政部门和各种管理制度等想法不同,特别是贝拉米提出的“以科技革新带动理想社会的现实,工业革命的发展是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动力”等观点,与莫里斯对机械化大生产带来的产品艺术与设计脱离、商业主义盛行、社会贫富对立、工人阶级的艺术个性和幸福快乐被扼杀等的憎恶颇不一致,因而他创作了《乌有乡消息》(图1-12)来表达他的社会主义观念。[34]

你看,在不多久之前,我们的四周围是明亮的,不过那是月光,夜色仍然很深。后来在残月西沉、只有一片朦胧来代替那明亮的清辉的时候,世界仍是感到高兴的,因为全都知道那点微芒是属于白昼而不是属于黑夜的。你看,那是时代的象征,象征着“世界大同”的希望。不错,这个正在我们眼前开朗起来的夏日的黎明很可能并不预示那个就要开始的光辉的一日,它也许竟是一个寒冷、灰暗和阴沉的黎明,但是凭着它的光亮,人们仍然能够看到一切事物的真相,而不再会被月光的闪烁和梦境的魅力弄得目迷心醉了。

图1-11 《回顾》封面

[美]爱德华·贝拉米著(1888)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版

图1-12 《乌有乡消息》封面

[英]威廉·莫里斯著(1891),黄嘉德、包玉珂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次印刷

该部小说塑造的主人公名为威廉·盖斯特,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他在一次社会主义讨论会后回家休息,睡梦中惊奇地发现自己所处的国家已经跨入了共产主义社会。英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了私有财产、货币体系、法庭、离婚、监狱和阶级差别等,人人共同劳动、按需分配,劳动不再枯燥乏味,而是成为一种快乐与享受。同时,建筑等文化艺术古迹得到了保护,人们的家居生活环境充满了艺术气息,等等。如在第二章“清晨游泳”中,主人公因坐了船夫的船而红着脸想给他服务费时,船夫不但一点也不生气,而且好奇地瞅着那些货币,若有所思地说: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我替你服务过,所以你觉得应该给我一点东西;如果我的邻居不替我做些特别的事情,我就不应该把这种东西给他。我曾经听见过这一类的事情;可是请你原谅我说这样的话,在这我们看来是一种麻烦的、一点也不直截了当的习惯;我们不晓得应该怎样处理这种事情。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划船摆渡,使人们在水上往来,无论对什么人,我都愿意这样做;因此为了这种工作而接受礼物,看起来就会很不顺眼。再说,如果有人给我一点东西,那么另一个人也会这样做,第三、第四个人也会这样做;这么一来,我真不知道把那么多的友谊纪念品收藏在什么地方才好。希望你不要认为我的话没有礼貌。[35]

在第八章“一个老朋友”中,当主人公与他的朋友迪克驱车来到迪克曾祖父消磨过大部分时光的不列颠博物馆时,迪克对他说:

这是一座相当丑陋的老房子,可不是吗?许多人主张把它拆掉重建;如果真没有可以干的工作,那么,我们还是有可能这么做的。可是,我曾祖父也一定会告诉你,这不见得是一种简单的工作,因为博物馆里收藏着各式各样的古董,极为名贵;此外还有一个规模宏大的图书馆,收藏着许多非常美丽的书和许多非常有价值的书,例如真本的史籍,古代著作的原文之类。人们估计在搬动这一切东西的过程中一定会发生许多令人操心忧虑的事情,甚至会发生危险,因此这些建筑物终于保存了下来。况且,我们早已说过,把我们祖先认为是漂亮建筑物的证据保留起来,也并不是一桩坏事。因为这种建筑物也曾消耗了大量的劳动力和材料。[36]

在第九章“关于爱情”中,描述迪克的妻子与迪克离婚,当主人公威廉·盖斯特说老哈蒙德不愿意让他们上法庭离婚时,老哈蒙德表示:

“你的猜想是毫无根据的,”他说,“我知道以往曾经有过离婚法庭之类的丧心病狂的玩意儿;可是你想想看,上这种法庭去处理的案件全是有关财产纠纷的事情。我想,亲爱的客人,”他微笑着说,“虽然你来自另一个星球,可你只要看一看我们的世界的外表,也就会知道,关于私有财产的纠纷不可能在我们的时代继续下去”。

……这时老人又把这场谈论继续下去说:

“这么说来,既然不再有财产纠纷,那么,法庭对于离婚事件还有什么可以处理的呢?你想想看,如何能用法庭来强制执行男女爱情或者男女感情的契约!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来证明强制执行契约是多么的荒谬可笑,法院这玩意就再适当也没有了。”[37]

莫里斯的这两部小说反映了其对当时资本主义的鞭笞,对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的憧憬,勾画了他想象中的也是他希望实现的艺术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社会蓝图。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看,虽然这两部小说都是以“梦游”而非陆地或海上旅行的叙事形式描绘了一个完美的社会,但“它依然是西方自古至今乌托邦文学传统的一环,其中既有19世纪西方空想社会主义的特点,又有柏拉图、莫尔等前辈的乌托邦思想的影子”[38]。从艺术上看,这两部小说的艺术性还是很高的,也是莫里斯艺术思想的亮点之一,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众多国家的文学艺术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莫里斯诗歌与小说艺术思想的产生与发展也有着一定的历史关联性。在英国文学发展史上,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文学发展的繁荣时期,文坛上先后产生了现实主义、宪章派、浪漫主义、唯美主义流派和众多的著名文学家,诞生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歌、小说和散文等艺术作品。众多著名文学家在作品中对现实社会的批评、讽刺和对生活真实的挖掘与细致描绘等,使这一时期的英国文学艺术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了重要地位,对人类社会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文学的繁盛与英国工业革命的发展、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矛盾的激化也有密切关系。18世纪中期英国爆发了工业革命,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到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英国工业化水平已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英国国力迅速增强,海外贸易和海外殖民地逐渐扩大,社会财富急剧增加,社会经济得到迅速发展,这同时带动了文化艺术的繁荣。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财富的不断积累,英国社会出现了大量的工商业资产阶级,他们依靠雄厚的资金大量地开办矿山、工厂以及设立银行等企业,雇用了大批的廉价劳动力为其劳动,这使得英国的无产阶级力量也日益壮大起来。由于大量的雇佣工人饱受工商业资本家无止境的压榨与奴役,反对工厂主及把头的残酷剥削与奴役、要求政治权利与民主自由的斗争运动遂此起彼伏。因此,这一时期,不少诗人、小说家和散文家以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手法,在作品中深刻地揭露和抨击当时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大量描写和歌颂工人阶级等下层劳动人民的苦难和英勇斗争精神等。到19世纪晚期,随着英国经济的衰退、国力下降、工人阶级的反抗斗争和殖民地人民反对英国统治的斗争运动不断加剧等,不少作家不仅开始反对维多利亚时期最盛行的提倡严肃认真、重视家庭等传统价值观念,而且对前途抱有悲观态度,产生了颓废情绪,使唯美主义文学思潮盛行一时……这些都影响了莫里斯诗歌与小说艺术的话语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