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尘的介绍与接受
昔尘既是社会学家又是文艺理论家。1920年,他在《东方杂志》上发表《边悌之社会主义》(图4-2)和《莫理斯之艺术观及劳动观》两篇文章,这可能是中国社会学界最早对莫里斯艺术的社会主义思想进行较全面解读的文献。《边悌之社会主义》一文分“非马克思派之社会主义”“无治主义与基尔特”“空想派与基尔特”“边悌之社会主义”“恢复宗教精神之必要”等五个部分。该文所谓“非马克思派之社会主义”,包括欧文、圣西门等人的空想派社会主义,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无治主义,被罗素称为“市场无治主义”的工团主义(Syndicalism),以及勃兴于英国的基尔特社会主义等。昔尘对无治主义进行了较深刻的阐述:“无治主义以性善为前提……在无治主义之社会,劳动亦不待强迫,各任其意之所欲,而无代价,或耕耨于田园,或服劳于工厂,其视田园、工厂,与快乐之游戏场无异,无论何人,皆不以为苦而以为乐。此无治主义之说也。”在“边悌之社会主义”部分,昔尘以边悌(A.J.Penty)之艺术化、宗教化的社会主义为论述中心,重点阐述了边悌关于艺术化劳动和劳动者自主劳动制的社会主义思想主张:“劳动者因受大机器之束缚,遂不能加创意于劳动,而化劳动为艺术;故劳动者之对于劳动,咸报不愉快之感。劳动之不愉快,则在休息时间,自然发生反动,以致沈湎酒色,紊乱社会之秩序。苟欲求社会之进步发达,必当减少休息时间,使人人常从事于劳动,而视劳动为愉快。”昔尘认为边悌主张化劳动为艺术、复活美术工艺、实行自主劳动制的社会主义思想师承莫里斯。莫里斯针对在机器化大生产中英国广大工人阶级等下层民众在劳动中得不到快乐等情况,提出“以美术的装饰,施诸工艺品,则不难化工业为艺术与快乐”;对那些从事农业、渔业的民众,主张“本诸宗教上礼拜祈祷之心,则必不以为苦而以为乐”;莫里斯还认为,工艺品的生产目的在于自用而非售卖,把人作为市场的主人,而不是把人作为市场、机器的奴隶,那么,人们在工作之时,必觉非常愉快……[18]这些社会主义思想对边悌产生了很大影响。

图4-2 昔尘撰《边悌之社会主义》
载《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4号
边悌是英国基尔特社会主义思想学说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同时也是一位设计师。基尔特社会主义思想学说产生于20世纪初期的英国,又叫行会主义,它是介乎社会主义与工团主义之间的一种调和理论,也是社会改良主义的一个类型,其重要代表人物除边悌外,还有柯尔(G.D.H.Cole)等人。他们否定阶级斗争,鼓吹在工会基础上成立专门的生产联合会以改良资本主义制度。该学说只承认改善工人出卖劳动的条件,却不从根本上消除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反对建立无产阶级的政党,从而维护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基尔特社会主义有国家基尔特(National Guild)和地方基尔特(Local Guild)两种主张,边悌认同后者。从边悌的社会主义主张看,他“虽信National Guild是有实行的可能性,但是他以为尚不是改造实业的终局解决”,“一面须有National Guild的运动,颠覆资本主义,打破工钱制度,实行产业的民主主义。同时,在他方面再行Local Guild的运动,实现工作的美化,美术与手工的一致,以回复中世手工业制度。将来把团体的共同生活,替代个人的自由竞争制度,艺术的生产组织,替代商业的营利主义。这真是社会生活根本的解放”[19],这一观点与莫里斯倡导复兴欧洲中世纪特别是哥特式手工艺、强调以艺术化劳动等来替代资本主义制度的艺术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一致的。因此,昔尘在该篇文章中说边悌受到了莫里斯艺术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反映出其对二者关系的清晰认识。
《莫理斯之艺术观及劳动观》(图4-3)是昔尘对莫里斯艺术的社会主义思想解读较详细的一篇文章,是对《边悌之社会主义》中关于边悌的社会主义观念受莫里斯艺术的社会主义思想之影响的进一步补充。该文分“现代文明之功绩与毒害”“人生与艺术及劳动”“美术家职人与劳动者”三大部分解读莫里斯的艺术观与劳动观。在第一部分,昔尘指出,莫里斯痛恨机械化大生产带来的现代文明破坏了古代文明与美术,使现代人趋于事务化、商业化而失去了生存之美;莫里斯之所以向往古代“装饰美术繁荣之时代”,是因为那时的职人们(workman)虽然也多受到压抑,但在艺术上是自由的,而非如其所处时代的人们,在人格与工作方面受到过度束缚,而使近日之职工(worker)不如古代的幸福。在19世纪机械化大生产和商业主义盛行的时代,为民众而作的美术早已被忘掉,古代有品位的美术渐次衰落,甚至死灭,这不仅在英国本土是这样,而且殃及印度等英属殖民地的美术工艺。现代文明被莫里斯称为“渣滓之文明”“毒素之文明”,其祸害的是大多数人。如何扭转这种状态,莫里斯认为:“使人人均觉有生存之意义,能为此者,但有美术,使人人脱此奴隶的境遇,实为美术最大之任务,亦为其最光荣之任务。苟向此目的而进,则美术益臻发达,益足促进其完成之势。……能使日常普通之作业高尚者,艺术也。”第二部分主要论述了莫里斯倡导的劳动之喜悦,即自由而不受束缚、强制的劳动,劳动而各从所好,则劳动自为喜悦而无痛苦。那么,劳动喜悦的表现是什么?是艺术。所谓艺术,不仅仅是为艺术而艺术,“日常普通之劳动,亦可为艺术。日常普通之制作品,亦可为美术品。故所谓使劳动艺术化,使劳动为自由愉快之劳动,即以艺术与人生一致。凡生存之喜悦,皆在于由劳动而成之艺术品”。此种艺术(图4-4)与普通人的劳作一致。但在莫里斯所处时代,艺术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渐渐远离脱节而专门化了,使劳动成为痛苦之事,这是现代文明带来的灾害。要使劳动与艺术一致,“弗使劳动化为手段,而务尽力于人生,实为现代之要务”。莫里斯指出,南肯辛顿博物馆里的小美术品[20]和英国各处所存之古代建筑等均非某些著名艺术家、建筑家所为,而出于普通人之手,“虽有名之建筑大家,亦万不能与之媲美。古代普通之作,所以能如是者,则其工作乃以喜悦为之,未尝视劳动为痛苦也”。莫里斯认为,“最当主义者,盖造成真正艺术之要素,乃在人表现其对于劳动之喜悦,人非劳动无以表现其幸福”,人必以劳动为喜悦,反其天性而强制其做不喜欢之劳动,则使其终生不幸,自暴自弃,结果是可以想见的。就莫里斯所处时代观之,人们被迫为生存而劳动,故而视劳动为痛苦,也就产生不了美,“劳动而使一切人皆以为愉快,则美术自生矣。……劳动既对于人人为愉快而生艺术,则其艺术乃由人民全体中生出之艺术,且为人民全体之艺术,为之者与用之者,莫不喜悦”。

图4-3 昔尘《莫理斯之艺术观及劳动观》
载《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4号

图4-4 莨苕(壁纸样式)水彩颜料、木板印
[英]威廉·莫里斯设计(1875)
第三部分主要解读了莫里斯关于人生与劳动之意见。莫里斯认为,“制作装饰美术品之职人,虽职人而亦为艺术家,当与雕刻家、画家等并立”,否则,“装饰的小美术决不能期真实之生存”,“凡生当其任之人,苟能真有艺术家的热诚而加之以深切之注意,则此目的亦非必不可达也”。然而,在莫里斯所处时代,一方面,商业主义的盛行使手工艺人不是为了制作质优品高的产品而竞争,而是为了生产价值之低廉的商品展开竞争。“然救治之者,不得不惟受职人阶级是赖。盖手职人阶级,非如工业家及中间商人,专以贪欲为职业,而负有艺术的教育社会之责任”,人们应当公买公卖,以优良的品质与价格公平交易,制作物品尤其要诚实而不能粗制,“以十分之矜贵,纡徐从容而从事于制作,人生最大之喜悦即在于此”;手工艺人制作物品应以人们的需要为目的,应该表现人生之喜悦,舍此,“尚安有艺术家”,“尚安有荣誉”,人们也得不到喜悦。另一方面,工商主义的盛行使古代建筑等艺术遭到破坏,工厂烟尘污染了环境,对此,莫里斯提出:“艺术者,对于自由宽仁及真实,具有同情者也。故在利己主义与奢侈之下,艺术决不能永生”;人们尤其不能对金钱有贪欲,简易的生活方式既可消减欲望,也能使生活有暇豫,安享无上之幸福,“人人皆能愉快以营其业,不必为他人之奴隶,亦不必为他人之主人”,这样才能产生高尚的平民艺术。
昔尘对莫理斯之艺术观及劳动观的解读,基本上抓住了莫里斯艺术与手工艺思想和社会主义思想的核心,即莫里斯排斥现代机械化大生产对古代文明的破坏,痛恨19世纪英国商业主义盛行对艺术的伤害、对手工艺者的思想毒害和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而提倡废除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用传统手工艺(图4-5)来改变人们被机器奴役、人们的艺术创造和生活被抑制与压迫的悲惨境遇,建立人人平等、人人快乐地工作与生活的艺术的社会主义社会。昔尘在文中也指出,莫里斯强调“大艺术”与“小艺术”、艺术家与手工艺人地位平等。虽然昔尘未能从莫里斯的诗歌与小说艺术,莫里斯参加的各种社会主义活动、发表的各类演讲,以及莫里斯艺术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形成过程等方面全面探讨莫里斯的社会改革思想,但总体上看,其解读较为深刻,反映出他本人的积极接受心态。此外,他在《东方杂志》这一当时具有很大影响力的媒介上对莫里斯其人其学说进行解读、宣传,为当时及以后莫里斯的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

图4-5 花卉(刺绣)
[英]威廉·莫里斯和梅伊·莫里斯设计(1878—1880)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藏